"第三场,渔夫吻鱼时,胡琴转二黄。"
"这鱼尾巴画得像妙妙的涂鸦。"柳漠澜用琴弓敲了敲纸页。
江知烨蹲在戏箱边找髯口,假发套堆了满箱。"妙妙说蓝鱼要歪尾巴,"他头也不抬,"这样才像从塞纳河游来的。"
柳漠澜想起剧本里的法文诗,笔尖在宣纸上顿了顿。自上次馄饨铺后,江知烨总把"塞纳河"挂在嘴边,像在撒网,等他问起巴黎的事。
"这髯口颜色不对,"他举起一绺黑色髯口,"渔夫该用苍色。"
江知烨抬头,"苍色显老,"他夺过髯口,"我要演个年轻渔夫,能追上蓝鱼的。"
后台传来方妙的叫声:"哥!柳先生!安德鲁司令来了!"
安德鲁穿着便装,手里拎着两盒茯苓饼。"路过王记,"他把盒子放在妆台,目光落在剧本上的蓝鱼,"新戏?"
江知烨把髯口套在头上,"演个会说法语的鱼。"
柳漠澜推开他,安德鲁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说:"丰台的炮声,听见了吗?"
戏楼的风忽然变急,吹得守旧哗啦响。江知烨摘了髯口,"听见了。"他把茯苓饼推给柳漠澜。
柳漠澜没接,看着安德鲁腰间若隐若现的枪套。"司令要调防?"
"明早出发,"安德鲁摸出封信,"这是给你的,法国来的。"
信封上的邮票印着铁塔,寄信人地址模糊不清像是很久之前的信。
柳漠澜捏着信封,不知为何想起江知烨房间里的旧照片。
"我先走了,"安德鲁拍了拍江知烨肩膀,"戏照排,有事找老陈。"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后,江知烨忽然抢过信封。"法国来的?"他拆开时,信纸簌簌掉出片干枯的鸢尾花。
柳漠澜看着花片,"还给我。"
"漠澜,"江知烨捏着信纸,声音发颤,"这是......"
后台的老座钟敲了四下。
柳漠澜抢过信纸,法文句子在眼前跳动:"Le poisson bleu attend sur la rive..."
"蓝鱼在岸边等,"江知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我在巴黎写的诗。"
柳漠澜攥紧信纸,鸢尾花碎屑落在青布衫上。
"你......"他转身时,江知烨正按着太阳穴,脸色发白。
"头痛又犯了,"江知烨靠在戏箱上,"老毛病。"
柳漠澜把胡琴放在妆台,伸手去摸他额头。"去医院。"
"不去,"江知烨抓住他手腕,"陪我坐会儿。"
秋风穿过气窗,吹得剧本哗哗响。柳漠澜看着江知烨额角冷汗,一脸担心。
"诗里的蓝鱼,"他忽然开口,"是不是在塞纳河游丢了?"
江知烨笑了,却疼得皱眉。
"是被渔夫捡了,"他拉着柳漠澜坐下,"养在北平的鱼缸里。"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把红绳解下来,系在江知烨手腕。
江知烨忽然说,"我以前掉过河,和一个朋友,是你吗?"
柳漠澜的手猛地一颤。记忆碎片涌上来:白色的病房,总是忘记自己名字的少年,以及冰冷的湖水和手腕的刺痛。
"我记不清了,"他低头解着红绳,"都过去了。"
"没过去,"江知烨握住他的手,"你袖口的疤,什么时候刮的?"
柳漠澜看着自己腕间的淡疤,脑袋很模糊。
"知烨,"他听见自己说,"你的头痛......"
"别担心,"江知烨松开手,把鸢尾花别在他衣襟,"看见蓝鱼就好了。"
后台的梆子声忽然响起,老班头在喊排戏。江知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柳漠澜伸手扶住他。
"我没事,"江知烨推开他,"该排第三场了,渔夫吻鱼。"
柳漠澜看着他走向戏台的背影,想起信里的句子:"Le poisson bleu chante dans la main du pêcheur."
蓝鱼在渔夫手里歌唱。
他摸了摸衣襟的鸢尾花,跟着走上戏台。
方妙正在挂水幕,看见两人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哥,柳先生,你们手腕......"
"排戏,"江知烨打断她,拿起剧本,"第三场,开始。"
水幕落下时,江知烨扮演的渔夫跪在岸边,手里捧着纸糊的蓝鱼。柳漠澜站在水幕后,胡琴拉着二黄,调子比往日更柔。
"蓝鱼,"江知烨对着纸鱼说话,"你从塞纳河游来,是不是为了找我?"
"渔夫,"柳漠澜隔着水幕开口,声音透过胡琴传过去,"我游了三年,才找到你。"
江知烨抬起头,水幕的光映在他眼里。"那我吻你一下,你就不走了,好不好?"
柳漠澜的胡琴转了调,二黄里掺了段《夜深沉》。他看见江知烨把纸鱼贴在唇边,水幕的光把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
"好。"他听见自己说,胡琴弓擦过琴弦,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响。
排完戏时,天已经黑了。江知烨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手腕的红绳格外显眼。
"漠澜,"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是你教我折千纸鹤。"
柳漠澜正在收拾胡琴,闻言动作顿了顿。"知烨,你的头痛......"
"好多了,"江知烨转身,抓住他的手,"只要看见你,就好多了。"
"知烨,"柳漠澜低声说,"以后别再吓我了。"
江知烨笑了,把他拉近,额头抵着他的。"好,"他看着柳漠澜泛红的眼眶,"以后换我等你。"
后台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得两人交叠的影子晃了晃。
"哥!柳先生!"方妙抱着画本冲进来,"安德鲁司令来电话,说丰台......"
她看见两人靠得极近,忽然捂住嘴。"我什么都没看见!"
江知烨松开手,接过方妙的画本。"丰台怎么了?"
"说炮声更近了,"方妙指着画本里的坦克,"让我们近期别出城。"
柳漠澜看着画本上的坦克,想起安德鲁腰间的枪。"戏还能排吗?"
"当然能,"江知烨合上画本,"蓝鱼还没被渔夫吻够呢。"
方妙做了个鬼脸,跑出后台。江知烨走到柳漠澜身边,看着妆台上的鸢尾花。
"漠澜,"他拿起花,"等仗打完了,我们去巴黎看真的塞纳河,好不好?"
柳漠澜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好,"他接过鸢尾花,"但你得先把头痛治好。"
江知烨笑了,把红绳系回柳漠澜手腕。"有你在,治得好。"
秋风穿过戏楼,吹得水幕哗啦响。
"知烨,"柳漠澜忽然说,"明天排第四场,鱼要流泪了。"
"用你的胡琴拉,"江知烨摸着他的胡琴,"眼泪就不会掉了。"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把鸢尾花夹进剧本。蓝鱼的简笔画旁,多了朵干枯的鸢尾花。
接下来的几天,丰台的炮声越来越近。广德楼的观众少了大半,只有几个老戏迷还来捧场。江知烨的头痛时好时坏,却总在排戏时强打精神。
这天排到第五场,渔夫要带着蓝鱼逃离战火。江知烨扮演的渔夫背着鱼篓,在戏台上奔跑,忽然扶住柱子,脸色发白。
"知烨!"柳漠澜扔掉胡琴,冲上台。
"没事,"江知烨推开他,"继续排。"
柳漠澜看着他额角的冷汗,"不排了,去医院。"
"漠澜......"
"听我的。"柳漠澜打断他,扶着他往后台走。
方妙叫来黄包车时,安德鲁的副官跑进来,军帽歪在一边。"柳老板,安司令让您把药箱送去火车站!"
柳漠澜扶着江知烨的手顿了顿。"知道了,"他对副官说,"让老陈去送。"
"不行,"副官摇头,"安司令说必须您亲自去。"
江知烨靠在黄包车上,听见对话,忽然说:"漠澜,你去,我自己能回去。"
柳漠澜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看副官焦急的眼神。"知烨......"
"快去,"江知烨推了他一把,"我在广德楼等你。"
柳漠澜犹豫了一下,最终跟着副官走了。黄包车夫看着江知烨,问:"先生去哪儿?"
"回江家。"江知烨摸出阿司匹林,却发现锡箔板空了。
回到家时,父亲正在客厅踱步。"知烨,你可算回来了!"他看见儿子脸色不好,"怎么了?"
"没事,"江知烨倒了杯水,"爹,把法国寄来的药给我。"
父亲愣了一下,转身去书房。江知烨看着窗外的天色,想起柳漠澜临走时的眼神,心里一阵发慌。
"给,"父亲递过药瓶,"日本人打过来了,北平呆不下去......"
江知烨接过药瓶,却没吃。他想起柳漠澜说的"看见蓝鱼就好了",忽然起身往外跑。
"知烨!"父亲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广德楼!"江知烨头也不回。
他赶到广德楼时,柳漠澜还没回来。方妙正在后台收拾东西,看见他,吓一跳。"哥,你怎么来了?你的药......"
"漠澜呢?"江知烨抓住她肩膀。
"去火车站送药了,"方妙看着他苍白的脸,"哥,你脸色好差......"
江知烨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跑。方妙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听见。
跑到火车站时,人群熙熙攘攘。江知烨在人群中搜寻柳漠澜的身影,头痛突然袭来,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