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峥轻唔一声,手指抠弄桌角,似是想起这是余家的书桌,忙不迭收回,背在身后。
“我早前向陈端打听过,村塾从未有过借读先例,夫子您却破例让我入村塾借读。”
“我心中感激涕零,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想要努力读书,通文识字后多多挣钱,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
“却没想到,因为我这个特例,十里八乡许多人家闻风而动,想让自家孩子前来借读,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夫子您比我更清楚,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会有许多人钻空子,让自家孩子事先背好文章,借此免费入村塾读书。”
谢峥抬起眼,与余成耀对视:“我退出村塾,去别处读书,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县城私塾的束脩足足有六两,我不想阿爹阿娘为了供我读书,没日没夜地辛劳。”
“您和陈端都说我很聪明,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我想试一试,万一可以脱颖而出,考入前十免除束脩呢?”
“即便不成,亦可平息这场风波,让您安心教书,让大家静下心来读书。”
余成耀沉默须臾,却是答非所问:“你可知,那青阳书院中大多为意在科举,登科及第之人?”
谢峥眼睛睁大一瞬,似惊讶似迷茫:“科举?”
余成耀颔首,款款道来:“早年间,青阳书院因十之六七的学生皆能高中举人、乃至进士而扬名,引得许多读书人为功名不远千里而来。”
“久而久之,天下人便戏称它为‘进士书院’。”
当然,青阳书院亦不曾辜负这一名讳。
过往数年,三年一届的会试中至少有数十名贡士出自青阳书院。
如此这般,更引得无数读书人打破脑袋也要进入青阳书院。
余成耀说这些,是想让谢峥明白青阳书院不是那么好进的,谁料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此:“功名?”
余成耀解释何为功名,末了还打了个比方:“你三叔便是童生。”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听得谢峥掷地有声道:“夫子,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去青阳书院读书,然后参加科举,考个功名回来!”
余成耀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问:“不是说想要读书挣钱吗?为何又改变主意,想要参加科举了?”
谢峥忸怩了下,小声道:“三叔成了童生,阿爷阿奶还有二叔他们都欺负阿爹阿娘。”
“我若成了比童生还要厉害的秀才,便可以替阿爹阿娘欺负回去了!”
谢三婶的亲爹余成耀一时哑然。
为人爹娘的,其实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
只是恰好,谢义年是不被喜爱的那个。
思及过往数年,谢义年和沈仪遭受的不公对待,余成耀还真说不出以德报怨这种话:“科考并非易事,需要付出诸多汗水与心血,你可准备好了?”
谢峥握拳,眼中光亮灼灼逼人:“我准备好了!”
话已至此,余成耀还能说什么?
“罢了,你想去便去。”余成耀缓声道,“接下来,为师同你说一说入院考核都考哪些内容。”
“多谢夫子!”谢峥当即指尖交叠,毕恭毕敬作了个揖。
看着这犹如初生牛犊一般,天真无邪,勇敢无畏的孩子,余成耀突然想要看一看——
她能走到哪里,走到什么高度。
忽然,谢峥惊叫一声:“呀!”
余成耀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惊出一身虚汗,深呼吸,抬手捻须,面不改色问道:“怎么了?”
谢峥暗搓搓瞄了余成耀一眼,有些纠结,最终还是问道:“三婶是夫子的女儿,您一定不会将我方才所说的告诉三婶吧?”
余成耀迎上谢峥暗含期待的眼睛,哭笑不得:“放心,为师口风紧得很。”
谢峥眼睛一亮,又作了个揖:“多谢夫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余成耀总算明白,为何谢义年和沈仪对谢峥予取予求。
这般嘴甜乖巧,虽有一些小心思,却始终以家人为先,率真得可爱。
连他这个老人家见了,心中亦甚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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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书院内有启蒙班,童生班,秀才班和举人班。
顾名思义,身无功名之人皆在启蒙班就读,后三个则属于童生、秀才和举人。
启蒙班内又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教谕的教学质量相当,只是学生略有不同。
凡通过入院考核的学生,一律进入启蒙丁班就读。
书院一月一小考,两月一大考,倘若一年内能获得五次前十,便可升入上一等班级,即丙班。
除此之外,书院还将免除该学生未来一年的束脩,奖励文房四宝并白银二两。
如此这般,既解决了丁班人数爆满的问题,亦可提高学生的积极性,实乃一举两得的美事。
至于入院考核的试题内容,其一考察百三千的背诵,其二便是对对子。
对对子乃是大周朝学子必学的科目之一,由上下联构成,讲究字数相等、词性相对以及平仄协调,因此又称为对联。
很好,又是一道理科生的送命题。
谢峥手捧余夫子为两个孙子整理的对联集锦,游魂一般,飘飘荡荡走到家门口,隔壁砖瓦房走出一人。
两颊凹陷,眼下青黑,发丝凌乱,挑着水桶机械地往河边走。
谢峥曾见过谢二婶,虽不像什么好人,看她的眼神充满明晃晃的恶意,至少精气神不错,笑声爽朗,走路带风。
这才几日,怎的像是被山中精怪吸干了精气,变得这般枯槁憔悴?
不过谢峥并不关心其中缘由,只粗粗扫一眼,便回东屋钻研对联去了。
入院考核将于次年二月末举行,还有两个多月时间。
谢峥决定拿出当年啃物理化学的毅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
傍晚时分,沈仪弹好棉花,将洁白暄软的两团放入垫着碎布的竹篮中,给了十文钱,离开黑岩村。
途径小码头,恰好谢义年乘船靠岸,两口子便并肩同行。
沈仪提及谢峥替香满楼算账的事儿,言辞间不乏骄傲:“足足二两银子,两年的束脩算是有了,连带着咱家的豆酱也跟着涨了二十文哩!”
谢义年拍着大腿直呼遗憾:“可惜了,我没能亲眼瞧见。”
沈仪轻哼,颇有些得意:“年哥你是不晓得,徐掌柜对着峥哥儿那是夸了又夸,还说我养了个好孩子,直听得我整个人飘飘然,跟喝醉酒了似的,就差飞到天上去了。”
两人一路说笑,进村后遇到桂花婶子,笑呵呵地打招呼。
桂花婶子唏嘘,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这两口子脸上的笑都变多了。
“峥哥儿她娘,我从山里挖了些冬笋,嫩生生的,你拿几颗回去尝尝。”
沈仪得了满满一大捧冬笋,回去后直接凉拌,简单又美味。
准备好夕食,沈仪敲响东屋的门:“峥哥儿,出来吃饭。”
“来了!”
伴随清脆童声,谢峥蹬蹬跑出来。
沈仪俯身,为谢峥整理衣襟,她穿着自己以前的袄子,略有些肥大,罩在身上歪七扭八的:“冷不冷?往年这段时间都要下雪,我抓紧时间把袄子做好,可千万不能冻着。”
“是有些冷,不过我盘在炕上,身上还裹着被褥,便暖和许多。”谢峥圈住沈仪两根手指,邀功似的说道,“阿娘,下午我将书法拿给夫子看,夫子夸我进步很大哩!”
沈仪惊喜不已:“看来这阵子勤学苦练还是有效果的。”
谢义年将两碗糙米饭端上桌,面上含笑:“墨水和宣纸用完了记得告诉我,下工之后我好顺道去买。”
谢峥嗯嗯点头。
饭菜上桌,三人围桌而坐。
沈仪将谢峥过长的衣袖卷起来,柔声道:“你桂花婶子给了些野笋,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谢峥浅尝一口,脆嫩清爽,十分开胃,当即赞不绝口。
“主要还是娘子的厨艺好,在别家可吃不到这么香的笋子。”谢义年奉承道,惹得沈仪面颊微热,嗔怪地瞥他一眼,“峥哥儿若是喜欢,赶明儿去山里多采些回来。”
谢峥心神一动:“山里有很多野笋吗?”
沈仪应是:“遍地都是,吃都吃不完,往年好些孩子吃腻了,见着野笋便嚎开了。”
谢峥想象那场景,抖了个激灵,她最讨厌哇哇叫的小屁孩了:“既然如此,何不做些笋酱?”
沈仪筷子一顿:“笋酱?”
谢峥笑眯眯道:“徐掌柜也说了,香满楼的食客很喜欢阿娘的豆酱,不如趁着山里野笋泛滥,试着做些笋酱,一并卖给香满楼。”
沈仪和谢义年相视一眼,有些心动,又有所顾忌,最终还是白花花的银子占据上风:“我没做过笋酱,不过我可以试试。”
“若是做成了,也算一笔进项。”谢义年当即拍板道,“明日我早些起来,带露水的笋子最是新鲜,做出来的笋酱想来也更好吃?”
“好,就这么说定了!”
沈仪看向左右,抿唇轻笑。
夫君孩儿皆在身侧,日子都有了盼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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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