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此前官民中道相逢,宫昌正奇怪为何万人空巷,忽听得人群高呼“打倒贪官污吏”,便笑着对卢围说:“你瞧,逮捕令下达不过一刻钟,庆布便已触了众怒,落得个人人喊打!”
“我们一路行来未见几人,他们皆从另一头来,怎会知晓我们张贴的告示?你仔细听,喊的是你名字呢!”
宫昌仔细听,果然如此,顿时怒道:“真有吞天的胆子!竟抢先我们一步!”急命四周卫官列阵拦住游行队伍。民众见卫官阻拦,初时尚有畏惧,忽有人认出宫昌,高声喊道:“宫昌狗官就在眼前。”众人闻言,抢谷子似的,都往前推涌,势要挤开卫官。
卢围埋怨:“都叫你等些时候,如今可是真触了众怒!”
宫昌冷眼扫视:“等严将军到来时,他们就能清醒不成?”卫官们立即后撤数步,将两位官员护在中心,利刃齐出,寒光凛冽。民众见刀剑森然,不敢再向前冲撞,只高声呼喊着严惩贪官。
宫昌厉声喝问:“尔等有何证据,竟敢诬告本官!”人群一昧高声争语,大放情绪,并无人理会他。
卢围递过一只喇叭,耳语:“剧场的好玩意!用这个!”
宫昌举起喇叭怒喝:“你们有何罪证指认宫昌!”声浪如惊涛拍岸,气势似熔岩奔涌,底下的壮汉子都被吓停了气。
人群被问得哑口,交头接耳片刻,终于捶胸顿足鼓起勇气:“你身为府官,党同伐异,蔑视王法,残害同僚,株连无辜,罪该枭首!”
宫昌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所告诸罪无一实证,尔等怎敢聚众滋事,阻挠公务!”
人群中几个清醒者开始冷静思索,却听杂声又起:“我们有众多人证相互印证!”
宫昌怒其愚昧:“他们同出一党,何来互证之说!”当即取出逮捕令逐字宣读。仍有民众不肯信,叫嚷着吏部欺压诸部,私造逮捕令。
宫昌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拉过卢围,命他详述庆布罪证。至此民众方醒悟大半,却仍有固执者高喊:“即便户部罪孽深重,你吏部又岂能独善其身!”更有众多戏迷坚信七罪宗绝无可能犯下如此重罪,反倒可怜他们是党争棋子,命运多舛。
宫昌欲说出前事以证,卢围急忙拽住他手臂,以密音告知:“如今已稳住大半民众,你万不必说出府上丑闻笼络其余!若只谈庆布及其党羽之罪,百姓尚觉官府监察严明,民心可安。若说出几部先前丑事,那才是惊涛骇浪,一发不可收拾!”
“可如何让其余人等信服?”
“即已是小众,只需大众裹挟,官威震慑就是了。”
见宫昌仍有犹豫,卢围恳切道:“你若真为了秦淮百姓,隐瞒才是真诚!”
人群已吵得不可开交。一边说铁证确凿,岂能不信官府,直呼冤枉了好官;另一边说官场诡谲,无风不起浪,谁能独善其身?这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台上光鲜亮丽,底下尽是污浊;那方辩事情尚晓一半,不能妄下论断,仍坚信七罪宗初心不改,万古长青。
众说纷纭间,忽有细心人问:“怎不见芃丝同墨本先生?”众人闻声四顾,莫说那两位,就连商帮名流都隐出大半,于是皆以为他们畏罪潜逃,对宫府尹的话便又信了几分。
卢围得意笑道:“你瞧,我说的可灵验?命卫官们继续张贴告示,围抓其中挑唆者,如今只消待正主落网就是了。”
宫昌神色稍缓,却仍蹙眉长叹:“若最终仍教他逃了,我必不甘心!”
却说页目向等人回到城中,张武等卫官需押送耳不闻一众返回卫城厅,便先行告辞。严离此时记起半战所托,问道:“你们之中,谁是心生狐?”
心生狐畏惧非常,迟迟不敢应答。口不掩鄙夷其怯懦,用肩膀将他顶出队列,冷哼道:“叫你呢,怕什么!”
严离并未动怒,运起一道纯阳真火注入心生狐心脉。口不掩以为要动刑,正要怒斥,严离解释道:“你兄弟半战告知,你所修'心妒'功法损及心脉。今日我废去此功,你好生调养便是。此番祸事起于府官作恶,狱中不会为难你们,望你们诚心悔过。”
口不掩默然不语。心生狐功力尽失,浑身脱力险些跌倒。张武欲上前搀扶,却被他惊恐躲开,最终只得由口不掩将他扶住。
炎煜朱心直口快:“原来你一口一个嫉妒果真是有心病!”
木弈轩忙止住煜朱胡言乱语,心生狐却也不辩解,苦笑说:“我习心妒是自愿,倒是苦了半战跟着学了心怒。”
炎煜朱愤愤不平:“暗部推托不抓官员才是可气,你们也是受了那庆布的害!”
斯堪曼淡淡道:“暗部本就独立六部之外,不过问才好,免得失了最后一片净土。”
严离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很少与暗部打交道,不知其中门道。听小哥此言,似乎颇为了解?”斯堪曼推说只是在书上见过,严离便不再追问。
张武再度告辞,页目向见口不掩仍面有不甘,上前轻声道:“宫府尹性情刚正,虽有些自负,却是个好官。南陵的悲剧,绝不会重演。”口不掩并未理会,扶着心生狐随卫官离去,唯有耳不闻低声道了句谢,默默跟上。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木弈轩没来由说了句:“他们是两兄弟?真像啊。”
炎煜朱瞥了一眼:“不像吧?”
页目向忧心道:“不知宫府尹那边如何了,那蛛王也是个难缠的角色!”便提议前往政厅查看。但见沿途贴满庆布的通缉令,心知宫昌已掌控局势,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刚至政厅门前,值日侍卫急忙唤住他们,说是卢工长已在玉楼春设下酒宴款待各位。几人闻言,便转道往玉楼春去了。
炎煜朱一听酒楼名号便来了火气,直说不愿再踏足奸商之地。页目向劝道:“卢工长肚里肥油够多了,吃他一顿不算亏心。”
木弈轩疑惑道:“原以为是宫府尹设宴。”
页目向笑道:“他上次在政厅摆宴已是破例,哪能再指望他破费。”
众人步入玉楼春,卢围早已候在门前相迎。炎煜朱讥讽道:“卢伯伯真是家财万贯!这酒楼可是出了名的贵!”
卢围朗声大笑:“能宴请秦淮贵客,这般排场已是怠慢!”
炎煜朱忽想起前事,急忙拉住严离:“严离哥哥带了多少银钱?”
严离从容道:“为图轻便,只带了六七百银福珠。”
炎煜朱顿时泄气:“这可不够赎回向哥的太阳石。”
卢围听闻原委,立即唤来掌柜要求赎回太阳石。掌柜不敢推诿,清点银钱后,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将太阳石物归原主。
页目向谢道:“有劳工长伯伯垫付缺数,日后定当奉还。”
卢围连连摆手大笑:“不必不必!”
斯堪曼问道:“宫府尹怎么没来?”
卢围笑道:“他性子执拗,只托我代致谢意,还请诸位见谅!”
斯堪曼追问:“庆布与芃丝可曾落网?”
“通缉令已传遍全府,定能擒获!”
严离见他颇有主人翁意识,好奇道:“不知小哥是如何与我这几位弟弟妹妹相识的?”
炎煜朱抢着答道是页长老安排,却被斯堪曼当即否认。严离以为他刻意保留,笑说:“长老他挟煜朱安排我到,因南洋之事引判官们来,又托你一路相护,果真周全。”
斯堪曼略显不悦:“我并无隐瞒之意,确实只是偶然相遇。”众人见状也不反驳,由着他去。斯堪曼心中郁闷却懒得争辩,自顾自大快朵颐起来。
页目向正色道:“卢工长,按理说户部掌管工商,应当调控物价。这玉楼春的菜价如此高昂,实在不合常理。”
卢围笑道:“售价高低全凭买家愿意出价!玉湖一带地价金贵,周边物价自然水涨船高,合情合理。”
木弈轩闻言追问:“既然地段优越,客流量大,薄利多销也能回本,何必定此天价?”
“小姐此话就是不知道其中行情了,单价要是降下来,便是日日满席、流水三翻也仅得个收支相抵罢了。”
彼时几人临窗而坐,窗外夜色初凝,今日新得一弯月牙,钩下满池星辰入水,天色尽黑,看不出水色,凭风淹出一串渔沫,方知晓是鱼满池仓。不必说街上如何,单隔壁桌就在议论七罪宗,再听卢围说起先前城中之事,想来闹得沸沸扬扬,必定作为饭后谈资久闻于城中。
众人出了玉楼春,严离见着满天星辰心生澎湃,喜道:“我假期休满也该回天原去了。还麻烦目向、弈轩以及斯堪曼兄弟费心,帮忙照看煜朱。若这边事情办妥,尽快回舍源为佳。就此别过,舍源再见!”
卢围堆笑说:“严离将军一路顺风!”
炎煜朱辩驳:“他们还常被我照顾,哪有麻烦他们?”
众人听了皆笑。严离转身正要离去,木弈轩又叫住他,严离问是何事,木弈轩羞答答地说:“路上平安!严哥哥再见!”严离微笑点头,入了月色中去。
页目向向来知晓木弈轩的心思,斯堪曼自然也看出,二人皆笑不点破。唯独炎煜朱于情事迟钝,还问说怎么作别两次。卢围见几人玩闹,也上前告辞:“公子小姐们若无他事,下官便回去了。”众人也不留他,就此别过。
炎煜朱试探着问:“向哥,我们几时回舍源去?”
页目向捏着他的脸笑道:“就知道你不愿回去!放心吧,七罪宗的事虽已了,但失物仍未寻回,只是前番丢了黄玉冠的线索,如今不知从何找起。”
炎煜朱笑呵呵道:“不妨事!反正又没定时限,我们慢慢找便是。”
页目向见他笑得没心没肺,气得又去捏他脸。炎煜朱被扯着脸还在笑,连连佯装讨饶。
斯堪曼提议:“不如再去一次夜市碰碰运气,兴许能有线索?”
页目向点头,忽而懊恼道:“我又忘了,早该将岁寒剑的残片取回的,丢在那里实在可惜。”
斯堪曼道:“剑既是在那里碎的,埋骨于此也算适得其所,不必再费心寻回。”页目向心里也明白,只是心中仍不免可惜。
几人已离开玉楼春好一段路,木弈轩才回过神问要往何处去。页目向打趣道:“你的心思,倒比脚步走得还远些。”
待到夜市,但见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免疑惑:下午才出了那样大事,怎的转眼又是一派繁华?食摊炉灶蒸腾着袅袅白烟,言笑的行人、揽客的店家一如往常,任谁也看不出半日前的风波。页目向喃喃道:“或许该去一次南陵……罢了,去了也无用。”
斯堪曼见他神色黯然,轻声问:“可怜七罪宗?”
页目向望向他,无奈一笑:“也可怜南陵人。到底是官府的错。从前我只当虽有个别徇私之徒,大体总还是为民的。如今见了此间种种,反倒羞愧起来。”
炎煜朱声音激昂:“向哥何必替他们羞愧!我们又不是那些当官的。”
木弈轩温声劝道:“天下之大,总难免有蛀虫。如今宫叔叔当权,相信定会还秦淮一片海晏河清。”
页目向挑眉一笑:“卢围工长方才还在玉楼春设宴,八荤八素,四色凉碟——这秦淮水,浑着呢。”
却说严离行去潇洒,只是主事不好当家。她细算着严离已出发三日,不仅音讯全无,更未见将煜朱带回,真可谓愁心似水,月满清江。眼看时日愈久愈不安稳,主事琢磨着再派人去接应,便找来教官商议人选。她不禁埋怨道:“离小子如今入了朝堂,竟全然不顾家中急事!”
教官却也没个主意:“收粮后刚录过新兵,家中年满十六者皆已入伍。若再选年岁更小的,只怕反要让他们涉险……”
主事急道:“那便从年满十五的中挑两三个,结伴前去!”
教官深知主事说一不二的脾气,试探着问:“岩嶙、澜沧二人如何?”
“确是两个好孩子,只是太过老实了些。”主事面色凝重,沉吟片刻,终是摆手道:“罢了,眼下也寻不出更好人选。你去将他兄弟二人唤来,我要当面好好嘱咐。”
话说北境有座小城名叫桑杨沙,终年清寒。城中尽是灰蓝的石楼,积雪的街道映出浅紫色的光。北境人生得高大,肤色冷白,恰似这方水土的天气。因而那位面色红润、带着南国风韵的异乡人便格外显眼。
他在此客居日久,城中居民多已识得他,怜他漂泊不易,常赠些衣食。这日,长冬的酣眠中,他忽感心悸,猛然惊醒。他整理好行装,背起那柄名为“临灵”的长镰,推门而出。
房东伊娃太太正烧着锅炉烘烤衣物,见他下楼,笑问要去何处。他怔了片刻,几乎要转身回房,却终于立定思索,走到老妇人身边:“伊娃太太,我要出趟远门。这些年,多谢您照拂了。”
伊娃太太只当他要去远足,劝道:“若要去大堡,明早动身也不迟。外头正起大风,你快回屋罢。”
他踌躇片刻,低声道:“不是去大堡……是要回故土一趟。”
伊娃太太未听清具体去处,仍挽留:“那就明早再上路也不迟啊。”
他沉吟少许,取出一袋金福珠塞进老人手中:“这房间,还请您为我留着。”
伊娃太太这才恍然:“这……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几时回来?”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必定归来,转身推门而出。伊娃太太忙挎着篮子追出来:“我给你缝了好几身衣裳,路上天寒,都带上罢。”他赶忙接过,劝老人快回屋去。老妇人却执意立在门前,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将衣物连竹篮收进乾坤袋,纵身一跃,化作一缕寒雾向南飞去。他十分熟悉前途地貌——见燕山便折向西,望丹京复转向南,不过两昼夜,已入秦淮地界。仿佛冥冥中有灵引路,他在月牙山顶凝回身形,按下云头,径直步入落英洞中。
洞中早已空寂无人,只余先前打斗的痕迹。他细细察看,推想当时情景,忽见地上有一截断剑。俯身拾起剑柄的刹那,玉质剑身竟应势重生,岁寒剑瞬间恢复原貌。
他轻抚剑身,喜道:“果真是你!”随即拾起散落玉碎抛向空中——前尘往事尽数浮现。又在洞中搜寻一番,未见剑鞘踪迹,便转身往淮阳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