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风声梭梭,宫昌言辞虽狠厉,斯堪曼却不以为意,打断道:“宫府尹既然意指大毒瘤,怎么不纳贤招才、整备人手?”
宫昌未料及他突然发问,斯堪曼继续挑衅道:“难不成偌大的秦淮府竟寻不出一个堪用之人,非要千里迢迢召来几个位不在九品的无能小辈涉险送死?”页目向眉头微动,炎煜朱撇了撇嘴,木弈轩则轻轻垂下目光。
宫昌闻言忙朝着页目向三人躬身一揖:“公子万请恕罪!可岂不闻墙内开花墙外香,下官此举实有苦衷!”他正说着就要下跪,页目向与木弈轩急忙上前搀住。“毒瘤深种,若不尽早根除,何以面对秦淮百姓?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连累诸位涉险,下官私心难安,有罪!”说罢又要屈膝,再次被页、木二人拦下。
斯堪曼冷笑一声,道:“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大话自然有理,我不同你争辩。我们并不知情,更非自愿,你凭什么做我们的主!”他目光扫过页目向三人,“何况,我们也是黎民百姓,黎民百姓什么时候有了轻重之分?”
宫昌一时语塞,林间气氛陡然凝滞。页目向见状只得出来圆场:“宫叔叔为民请愿之心,我们都明白。您所说的毒瘤,晚辈也能猜到一二,只是其中具体缘由,您始终未曾明言……能否先说与我们听听?”
宫昌道:“密林深处易藏祸患,下官需即刻押送这些证人证物回衙审理。过后下官再亲自拜访,那时必将细细禀明!”
页目向见他如此说辞,便也应下,见斯堪曼已悄然离去,遂也向宫昌告辞。木弈轩见状拉着炎煜朱朝府尹拘了一礼,快步追上前去。
再说淮阳城中有一处红房酒楼,专供达官贵人饮酒作乐,其中风流轶事偶有逸出,必成市井谈资。楼内遍铺猩红丝绒地毯,金线绣满繁复纹样,极尽奢靡华贵之能事。此刻客座中央众星捧月般围坐的,正是当今秦淮户郎庆布先生。席间却见两位熟面孔——芃丝与半战,眼下芃丝面露不耐似要离去,而庆布不允。
芃丝拉着半战闯进一空厢房,愤然道:“他顶着那张脸怎么敢想留我?只惦记着那帮脑满肠肥货色口袋里的金银!金银怎么及容颜好?糊涂!糊涂!”半战却无心搭理,只倚在窗台前,信手向下抛掷小物件,听着落地的声响解闷。芃丝见他冷淡,心中□□又起,要来挽他。半战嫌他麻烦,一手推他倒地,转身躲去另一包厢。芃丝跌坐在地,犹自恨恨骂道:“可惜你那张脸皮!不知道寻欢的好事,糟蹋!糟蹋!”
庆布过了一阵才踱进包厢,见着芃丝一脸郁躁,便笑道:“你好没信水,他们几个小子不来,你便待不下去?”
芃丝剜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换张脸再与我说话!”
庆布也不恼:“半战已去招待贵客了。”
芃丝愈发毛躁:“他们算什么东西?我岂会贪图那点施舍的破金子!再不放我回去,休怪我翻脸!”
庆布惧他真恼,安抚道:“淮北商座主千金,年方二八,生得娇小可人。你今日只消去陪她如何?”
芃丝眼中倏地一亮:“人在何处?”
“那姑娘仰慕你已久,已请至你家中,你回去后好生招待,别光顾着贪欢!”
芃丝得了桩美差,语气稍好:“你以后换张脸再与我说话。”说罢便兴冲冲离去。
待四人回到客栈,天亦快破晓,正是困意上头。炎煜朱径直栽倒在床,木弈轩也道撑不住,要先回房歇息。唯独页目向心事重重,独坐桌前默然沉思。
斯堪曼见他这般模样,轻笑道:“不愧是忧国忧民一等君子。”
“也不全为宫府尹那番话。”页目向脑中纷乱如麻——东园奇遇、五毒与七罪宗的勾连、家中失物下落,千头万绪一并涌上心头。
“等晚些时候宫昌自然会来交待清楚。”斯堪曼舒展了下手臂,打算小憩片刻。
“你先别睡,你先前在林中快我们一步去,可是遇到了什么?”
斯堪曼眉头微蹙:“我寻着节气令去的。遇上蛇怪,和他过了几招,他不敌我,便用节气令来攻我,我也只好祭出我那枚。等烟尘散去,他已逃了。我正要去追,见月牙山下有个洞府,只是没来得及进去,便听见枪炮声,想是你们遇险,又折了回来。”
“既然如此,当时说明白,我们一同前去也有个照应。”
斯堪曼却反问:“那节气令若非被我奇袭抢夺,让他有机会施展出来,你们可有办法抵挡?”
页目向细想确是这个道理,只得摇头。
斯堪曼见他面露愧色,语气稍缓:“不过你们倒也藏了些手段。木弈轩往返之间便能治愈炎煜朱,总算不堕家门风范。”
页目向牢记东园中秦淮的嘱咐,对此事只好含糊带过,哈哈两声推说困倦,便自去歇息了。斯堪曼也未多心,身形一晃化作一只夜蝠悬于窗檐,悄然入睡。
宫昌派车马来接时,已是黄昏。马车行了约半个时辰方至政厅。这政厅建得极尽奢华:占地三百亩,楼阁连千幢,飞檐绘彩,瓦当耀金,墙饰红玛瑙,阶砌金镶玉,白日里映日生辉如彩云托珠,夜晚则灯火通明似深海婵光。
木弈轩惊叹:“秦淮府不愧鱼米之乡,竟有如此气派的政厅!”
斯堪曼冷言:“只怕是啃噬了不少国税。”
炎煜朱嘀咕:“占这般大的地方,不如辟作草场牧马放牛。哪来这许多官员,要住这许多屋子……”
页目向含笑:“我倒是越发好奇,宫府尹剑锋所指,究竟是怎样的‘毒瘤’了。”
门童引着几人在宫苑中曲折穿行,好一阵才到宫昌的会厅。厅中早已备好一桌佳肴。见众人到来,宫昌挥退属官,亲自迎他们入席。
宫昌故作随意地问道:“诸位觉得这政厅可还宽敞?”
炎煜朱直言不讳:“我们一路走来,多少屋子都空着落灰,未免宽敞得有些过分了!”
木弈轩笑着试探:“宫叔叔总不会是主张修建这皇宫大院的人吧?”
宫昌目光微沉,意味深长道:“早在下官接手秦淮府之前,这座政厅便已竣工多时了。”
页目向立即会意,接话道:“如此说来,主张修建此处的,想必就是您所说的那位‘大毒瘤’了?”
宫昌神色一正,肃然道:“三年前下官到任秦淮,依例巡视各处民情。秦淮自古繁华,少有清贫之家,唯独南陵三乡,因山路险阻,常受饥寒之苦。下官遂同工部工长卢围商议,欲修筑官道直通南陵。卫官长彭化得知此事,回禀南陵一带保家势力盘踞,民风刁悍,修路恐难成事。下官答他:卫官早该清缴保家,礼官亦当教化刁民,便限他们一年之内,扫清修道阻碍。”
页目向闻言沉吟道:“有件事颇觉蹊跷:前日在巴蜀地界,我们也曾遇着一伙自称保家的匪徒,可他们供称是被七罪宗追杀,方才流亡至此。”
宫昌沉声道:“此乃后话。当时下官更震惊的是,因大兴土木,府库已空虚见底,正欲彻查贪墨。不料南陵忽传乡民暴动、司礼荀络遇害,本官只得携刑部督长曲岩、兵部校官李裕率卫官前往查办——却正中奸人下怀!”
木弈轩敏锐道:“莫非与先前派去的卫官有关?”
页目向颔首:“寻常乡乱,岂能伤及司礼这等大员?”
“正是如此!原只当山野藏龙,谁料竟是祸起萧墙!先前派去清缴的卫官与当地保家流瀣一气,行迹更是一等一的匪徒!李校官及诸卫官为护我与曲督长周全……尽数殉难。待本官仓皇返回府城欲调兵平乱,户郎庆布却来报,说有天降奇兵已剿灭叛军,南陵百余处保家势力俱已降服。”
众人皆心知肚明——这"奇兵"除了七罪宗,再无别家。
“此后刑部结案,判卫官长及保家首领死刑,余众按罪入狱。至于那些‘剿匪功臣’……”宫昌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庆布力主重赏,本官便顺水推舟,上书为那个当家的请了个男爵虚衔,记一等功。”
炎煜朱忍不住插话:“照这么说,七罪宗反倒成了功臣?”
“此事尚有下文。”宫昌面色凝重,“因这丑事有损政厅颜面,上下得了严令不得声张。待新的司礼、卫官长、校官上任后,此事便算勉强揭过。”
斯堪曼一针见血:“新上任的,想必都是户郎的人了?”
“正是!”宫昌一掌击在案上,“连督长曲岩也成了他的人!这秦淮府,早成了他庆布的私产!那卢围偏又是个不硬直的主,自此再提修路只道是财政亏空,只能作罢。”
宫昌叹道:“一年多前我去府剧院听戏,记了一个剧团名字,叫七罪宗,说宗主出身男爵,系世家门阀子弟。下官心生疑虑,查阅档案——果然就是之前所封的“剿匪英雄”!我之后派人暗访南陵,百姓竟仍在向保家纳贡。再问如今谁是保家,正是那七罪宗!我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庆布精心布设的局,贼喊捉贼罢了!若当初我一并折在了南陵,他这一计才是真的值当!”
炎煜朱怒道:“占山收保岂能合法?人证物证俱在,便是公开审讯,他又如何躲得了!”
“下官何尝不是如此设想?”宫昌苦笑,“可亲赴南陵三城,竟无一人敢出面作证。待要查验地契,户部竟出具官文,称百姓所缴乃是耕地租金,绝非保家月贡。”
他取出一卷律例掷于案上,“《司法书》明载:土地公有,荒山禁垦。耕田亩数,年轮载册。租赁允准,期号连查——工部执掌田亩工建,最辨得清地契真伪。”
“本官原想以七罪宗其他罪证胁迫卢围反水,奈何……一时竟抓不住那老狐狸的把柄。”
页目向扼腕:“物证遗失尚属可惜,人证尽失实为可悲!”
宫昌长叹一声:“本官深知,欲除此患,必先涤荡官场。故转而彻查政厅贪墨,奈何他们五部盘根错节,实在无从下手。”
“何况即便是搜查定罪,也不敢明着动手。”宫昌面露凝重,“你们都已亲眼所见,七罪宗靠着些台面上的善举,深得民心。即便他们真有窃国之行,如今拥趸之众…恐怕远胜过公道之声。”
木弈轩问道:“为何不上奏朝廷?”
“我曾派亲信前往国都求援,可此人一去不返,想来已遭不测。”他话音一转,眼底微光闪动,“幸而借为殉难校官复仇之名,结交得一队心腹卫官,否则......既得苟活,下官誓要还秦淮河清海晏。”
“秋前页长老途经秦淮,我借招待之机禀明此间种种,奈何苦无实证,长老虽公务缠身,仍许诺会着手处理。”宫昌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不久前收得长老信文,庆布事先过目,道公子前来寻物让我接应,你们虽看似游历,实则替我牵制了各方视线——如今许多暗中布置,皆是借照应你们之名才得以推进。”
页目向提议:“宫叔叔已擒获蛇怪与蜥蜴,便有了罪证。”
宫昌摇头:“仅凭现场残肢血迹,能耐他何?这些泼皮嘴比石头硬。何况他们同七罪宗又隔了层关系。”
页目向却道:“您不必审,也不必放。只需将人牢牢扣着,自会有人急着把柄送上门。”
木弈轩同炎煜朱相顾茫然,斯堪曼抱臂冷嗤:“七罪宗断不可能救他。”
页目向笑说:“甚至还会除掉他。”
宫昌略一沉吟,抚掌笑道:“好一招打草惊蛇!我已有计较了。”
餐后几人刚步出政厅,正欲返回客栈,忽见一穿戴体面的男人唤着页目向姓名,一路快步追来。
木弈轩小声提醒:“莫不是庆布来了?”
那男子赶到近前,果然是一副达官显贵的派头:衣冠楚楚,身姿挺拔,抹了脸上的沟壑,仍能窥见年轻时俊朗模样。他堆起满脸笑意,拱手道:“秦淮户郎庆布见过诸位公子、小姐,公务缠身,接待不周,还望海涵!”
他套词颇多,不曾停过。“诸位这是刚从宫府尹那儿出来?幸得他近日得闲,否则倒显得我们秦淮怠慢了贵客!”“听说昨日诸位竟去了那等险地?宫府尹也太没分寸!这若有个闪失,教我们如何向页长老交代!”
页目向故意笑道:“晚辈一时不慎,险些丢了节气令,多亏诸位叔叔伯伯派人搭救。此刻宫叔叔正在厅中审理那名要犯呢。”
庆布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随即抚掌笑道:“正所谓有惊无险,吉人天相!人没事便好!”
一旁的炎煜朱最厌这等虚与委蛇的场面,索性别过脸去。目光扫过人群时,忽被一个青袍身影引住视线:“轩姐你快看,那人头上戴的……”
木弈轩闻声望去,急道:“向哥快看,是黄玉冠!”
页目向猛地转头,那青袍人头上戴的正是失窃的黄玉冠!他当即跃下台阶追去。那人听得动静回头,未等页目向开口便扎进人潮仓皇逃窜。夜市熙攘,转眼便失了踪迹。
页目向无功而返,面色凝重。庆布冷眼旁观——他早已截阅过页长老的书信,此刻更确信了几分,便顺势道:“府中不乏熟悉淮阳地界的好手,公子若不嫌弃,不妨挑些人助你搜寻?”
页目向心中盘算,婉拒道:“府上公务繁多,实在不好假借人手,多谢庆叔叔好意。”
庆布也不再坚持,只推说另有要务,便转身步入政厅。
却说严离那日离了舍源镇也不急,只仍当在休假,想起一位久未探望的故友,便绕开官道,往丹京城而去。老友好客留他两日,把酒言欢好生快活。
席间,友人醉醺醺道:“你怨你家主事心偏!我说你家元帅心也偏!五位少将独留你青龙国内巡查,另外四位如何不眼红?也就是我这老友心正,要治治你家人心偏的毛病!”
严离笑他醉话连篇:“元帅心正着呢!我们五个各自在家国中巡查,何来偏心?”
友人也没要听他答话,忽然高歌唱罢,倒头便睡。
严离虽气主事心偏,却也惦记年幼兄弟,回过神来已收拾好包袱行李,留下字条告辞老友,顶着漆夜再度上路,如今也快入了秦淮府中。
这边庆布入了政厅,径直寻到宫昌,进门便拱手笑道:“恭喜宫府尹!此番可是立下大功了!”
宫昌佯装愠怒:“险些酿成大祸,你还敢说恭喜?”
庆布上前拍着他肩膀,宽慰道:“这几日难为你担惊受怕了。页长老的孙儿,可是金贵得很啊!”
宫昌重重一叹:“万万不能在秦淮地界出什么岔子!只不知他们还要耽搁多久。没想到项城林中竟也藏匿着匪徒,依您之见……?”
庆布目光一沉:“府尹有何高见?”
“袭南陵之事!”见庆布不语,宫昌压低声音,“若等上头派兵亲征,你我岂止是颜面扫地?”
庆布扫过案上文书,语重心长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打草惊蛇啊。”
这边页目向错失了黄玉冠心中无尽懊恼,便让几人再逛逛夜市,图着兴许还能遇见。斯堪曼讥讽他是大海捞针,他也不肯作罢。
斯堪曼忽而问道:“绿翠甲能出藤生蔓,这黄玉冠又有何特别?”
页目向闻言刚露笑意,旋即又锁紧眉头:“它虽能自生光芒,需在暗处才显真形。淮阳城中灯火不灭,发光的才不引人注目。”
木弈轩劝慰:“东西总是在淮阳城里,总有寻回之日。”
炎煜朱却不急着寻物,瞧见路旁小摊上摆着各式精巧玩意,便嚷着要停下细看。忽见摊角木牌上写着“七罪宗推荐”五个字,顿时皱起眉头:“怎么哪儿都有他们?”
小贩听见,笑着搭话:“讨个彩头嘛!”
炎煜朱不解:“什么彩头?”
小贩眉开眼笑:“这夜市上不管卖啥,只要弄上七罪宗的画像、名号,保准生意红火!”
木弈轩凑近问:“这当真是七罪宗推荐的?”
小贩讪讪一笑,压低声音:“您看见了这字,那不就是他们推荐的?要说我摊上卖的也不差,只是他们的宣广费高哦!”
正说话间,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一列披甲卫官神色肃穆,径直朝政厅方向疾步而去。人们纷纷投以注目礼,窃窃私语声四起:“这是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