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流浪时,戚红也吃过蚂蝗的亏。那天她饿极了,想去田里掏几只泥鳅吃,爬出水田时脚踝都是一片青白。
自小以天地为铺盖,戚红不是怕虫子的人。她还记得那几只软趴趴的虫子不过手指粗细,像是没了壳的蜗牛。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戚红往旁边全力一扑才躲掉那截比人还高的长毛尾巴,朝相隔数丈的岑既白叫道:“蚂蝗怎么可能长毛,难不成这是戊窠城发现的新物种?”
“它的名字就叫白毛蚂蝗,是戊窠城特产。”那东西搅得石块纷纷砸落,岑既白瞥见石壁之上有一道缝隙,三两步爬过去将火把卡在石壁的缝隙间,“上回我们和殷南鹄沈飞雪在幻境里也遇到一只,把我们害得差点死了。”
两人缩在一起,堪比马车的大尾巴訇然扫塌众人进入密道时的路。蚂蝗的身躯占了洞窟中大部分空间,岑既白贴着石壁直哆嗦,戚红拉住她说:“你抖什么,是不是怕了?”
“我不能怕吗?”岑既白慌得不行,骂起人来倒是非常有底气,她掏出铁镖说,“咱们必须在这里把这只蚂蝗宰掉,继续让它滚来滚去,迟早把咱们的逃生密道堵死。”
“这不是已经堵住了嘛。”戚红从袖中拉出一截白绫,说,“总之不能让它追上苍秾和玄生,我说得没错吧?”
那蚂蝗在洞穴里一阵乱翻乱滚,又是一阵暴雨般的碎石铺天盖地地落下,两人急忙分开各找地方躲避。那大尾巴如巨石滚落般打在戚红身侧,仿佛会呼吸般地缩动着身体。
钢针般的白毛遍布皮肤,戚红看一眼都感觉自己的眼睛要得病了,甩袖挥出铁环就要给这畜牲一刀了断。躲在高处的岑既白见她动手,连忙舍身一跃跳下来勒住戚红挥出的白绫,经验老道地说:“这玩意儿不是这么杀的!”
飞出的铁环被她拽得一歪,砰一声撞在远处的石壁上。趁着那蚂蝗没有进一步动作,岑既白跳到戚红身边道:“先前我们也把它切成两半,结果两边都开始攻击我们。”
横睡在洞窟中的白毛蚂蝗翻过身,身上的白毛根根竖起,犹如铁刺。戚红越看越恶心,问:“那要怎么杀?”
岑既白努力回忆杀虫技巧:“好像要用到盐……”
那畜牲很快又闹腾着翻滚起来,尾巴锤鼓般撞在石壁上,再让它闹下去整座洞窟都难逃垮塌的下场,两人也没空找盐,岑既白飞身躲开落下的碎石,扬手掷出三支铁镖。
这东西太过庞大,细小的伤口无法对它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岑既白思量着应不应该给它来个纤手破脑瓜,可它身上的白毛一看就不简单,鬼知道被刺中会染上什么奇毒。
蚂蝗的身躯向来柔韧有力,戚红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只能不断翻滚躲避扫来的尾巴。她挥手甩袖送出白绫,布料紧紧裹住那东西的身躯,蚂蝗翻身时顺带着摆尾一挣,缠住尾巴的几圈白绫便骤然绷断了。
不愧是钟灵毓秀人才辈出的戊窠城,到处都是害人的东西。头顶传来一阵轰响,戚红灵机一动,仰头朝拿着联络工具的岑既白提议道:“快叫小艾来,她绝对有办法!”
来戊窠城之前众人做了完全的准备,一向小气的小艾拿出好几个老人机,用于紧急情况下联络。岑既白掏出手机一通乱按,小艾那边跟没电了似的,眼看那尾巴左劈右扫要把戚红整死了,岑既白索性挂了电话扬手就是一镖。
这东西的体型堪称恐怖,就算扬起的尾巴没有砸中目标,也会打碎一大片山石。那一镖正中大水蛭较小的一边,戚红惊险躲过那东西的攻击,踩在地上的脚都在发软。
戚红屡屡甩出白绫,要么是无功而返要么是被它挣断。她渐渐摸索出这东西的攻击规律,站在最初被它滚下来时碾碎石壁堵住的密道口,那东西扭起身体如鞭子般扫过来,轰然一声就把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的通道打穿了。
这招不能滥用,否则整座山都得塌。岑既白上窜下跳躲避攻击,一拍脑袋道:“你等等,我想到办法了!”
戚红甩出一截白绫又被扯碎,气急败坏地喊道:“有什么办法就说啊,反正这东西听不懂人话!”
“我们不能把它砍断,但是可以把它切开。”面对如此巨大的水蛭岑既白难以镇定,她背后都是冷汗,但还是保持语气坚定,比划着对戚红解析道,“就从肚子开始切,我就不信这东西厉害到心肝脾肺肾流了一地还能这么神气。”
“谁知道这东西的肚子在哪,”巨型水蛭仿佛看出戚红对它的鄙夷,扬起比戚红还高的尾巴对她一阵围追堵截,戚红怒道,“扭来扭去的烦死了,我们得先把它困住。”
岑既白迷茫地问:“怎么困?”
“把乾坤圈钉在墙壁上大概率可以拽住它,”戚红甩袖如飞,踩着一地碎裂的石头跳到岑既白身侧,“只是没了乾坤圈我就没有利器割开它的肚子了,你有没有带刀?”
岑既白麻雀似的飞快摇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扯开捆在身上的腰带。戚红后退几步,问:“你这是干什么?”
岑既白把衣带捆在铁镖末端的圆环上,说:“这个应该可以把它套住,我用力拽住它,你留一个乾坤圈切肚子。”
戚红还是不信:“我的混天绫都顶不住,你这行吗?”
“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你以为跟那些几毛钱就能买到的烂布一样?”岑既白把那衣带挥得跟蛇信子似的,“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金线和蚕丝,能被扯断就有鬼了。”
还好之前没有把她的衣服全部偷走拿去卖,那水蛭又是一尾巴砸来,戚红闪身躲开,心有余悸地问:“你不是说这东西代表你身为神农庄小庄主的尊严吗?”
“被那个东西弄死更没尊严,”岑既白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说,“你先拖它一阵子,我再把镖磨尖一点。”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戚红催促道:“你赶快啊。”
岑既白随口应一声,抄起手边的石头便打磨起铁镖来。打击害虫是之后的事,戚红将全副心力用在躲避水蛭的攻击上,幸亏这东西长得太大动作迟钝,躲起来还挺简单。
它看不见躲在高处磨铁镖的岑既白,就执着地一味攻击戚红。那尾巴横扫左右,眼看就要把岑既白搁在石壁间的火把打掉,戚红甩袖将火把卷到手里,换了个地方重新卡好。
决不能在这种地方被一只虫子弄死,岑既白丢开石头站起身,抓起衣带爬到高处,朝远处对付水蛭尾巴的戚红叫道:“戚红!我这边你那边,我数三二一咱们同时动手!”
戚红感觉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几百年,立即出声响应。岑既白胡乱挥手活动筋骨:“三……”
远处传来戚红放慢的脚步声,她盯住水蛭在空中乱扭的身体,白绫从袖中跌出来,岑既白喊道:“二……”
机会就在眼前,岑既白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抡圆了手臂以平生最大的力道找准角度掷出铁镖:“一!”
戚红在她出声的刹那紧跟着甩出白绫,乾坤圈割开厉风,在展臂和收手间绕着水蛭的庞然身躯捆了几圈,层层包裹的白绫越收越紧,尽头连接的乾坤圈砰一声镶入石壁中。
铁镖箭矢般捅破白毛水蛭的表皮,以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道贯穿它的身体,凿穿血肉从另一侧整个刺出来。那水蛭扭动着妄图反抗,手里攥着的衣带险些脱手,岑既白抓着布料在手上绕了几个圈,大喊道:“我拉住它,你赶快!”
不用她提醒,戚红快步跑到中间,停在巨型水蛭袒露无疑的肚腹前。它还在挣扎乱扭,白绫随时有可能被它扯断,岑既白也随时有可能被扯飞出去,眼下情形不容多想。
戚红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甩出袖子。捆在白绫末端的乾坤圈旋转着割出,破开皮肉在巨型水蛭身上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这东西实在太大,造成的创口必须越宽越好,甩出的乾坤圈飞旋滑脱,戚红整个人都跟着那股力道转了几圈。
不等戚红整理好转得晕乎乎的脑袋,一股黑水就从水蛭腹部的伤口里喷溅而出,把躲闪不及的戚红浇成了落汤鸡。水蛭吃痛地翻滚着,岑既白掌心生生勒出血痕,手臂粗细的肠子跌出伤口,腥臭扑面冲来,戚红捂住鼻子仓皇逃开。
那东西诸多器官散落一地,血水和脏水全都从肚子里流到地上,岑既白暗自庆幸自己站在高处。水蛭紧贴着地面收缩几下,吐血般呕出一大滩黑水,没再动作了。
力气早在与巨型水蛭的漫长拉锯中消磨得几乎耗尽,戚红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使劲拽住衣带与其角力的岑既白也精疲力竭,劫后余生般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到处都是脏水,戚红骂骂咧咧地挪动步伐迈向干净的地方。岑既白松开衣带跳下巨石,对着满身脏水的戚红幸灾乐祸地大笑。戚红正想跟她吵嘴,瘫睡在地的水蛭忽地收缩起来,身上竖起的白毛芒刺般立起,箭矢般朝四周迸射出去。
岑既白还没来得及反应,戚红就冲到面前将她扑倒在地。没被挡住的腿上中了几刺,尖锐的刺痛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根本感觉不到双腿的麻木。
脑袋撞在石头上,耳边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趴在身上的戚红重得要死,岑既白卯足了力气才把她推开。戚红居然毫不抱怨,跟个没装东西的瓶子似的在地上滚了几圈。
那东西估计是把身上所有白毛当做武器,想跟害死它的人同归于尽。被刺中的腿全无知觉,岑既白艰难地爬起身来,忍着恶心把腿上的白色芒刺拔掉。方才多亏戚红把她推开,岑既白扭头对不远处的戚红喊道:“你没事吧?”
戚红背对着她,似乎没有听见。遍地都是棱刺般的白毛,戚红挡在自己面前,肯定要被扎成刺猬。岑既白心头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虚地问:“你是不是死了啊?”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岑既白拖着失去知觉的腿脚挪到戚红旁边,不出所料看见她身上全是白色针刺。岑既白赶忙把能看见的刺全都拔了,伸手把戚红翻过来用力拍拍她的脸。
戚红脸色煞白,仍是紧闭两眼。她像是恢复了一丝生机,低声说:“我没有偷……没偷你的包子。”
“你说什么呢,什么包子?”岑既白在仅有乱石的洞窟里张望一圈,手忙脚乱地搂起戚红给她按人中,“你千万别死啊,我可没有叫你救我,你多管闲事干什么?”
“是……”戚红呼吸很慢,她气若游丝地说,“是你的包子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而已……我以为没人要了。”
“别管包子了,你赶紧起来!”岑既白急得抓起戚红晃了晃,“你听见没有,你死了我要怎么和苍秾她们交代?”
戚红无力地垂着脑袋,岑既白这才想起中了毒得吃药,扯开随身的药囊翻出几颗常用的解毒药丸,看也不看囫囵咽了下去,然后又摸出几颗掰开戚红的嘴往她嘴里塞。
这地方除了脏水就是血水,压根没有送服的东西。岑既白只能把药往戚红嗓子眼里挤,药丸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岑既白急忙说:“快点咽下去啊,你不是要吃包子吗?”
戚红呛得咳嗽几声,把丸药全都咳出来了。岑既白又往药囊里摸,戚红小声念叨:“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好好好,我知道你没有偷。”岑既白什么办法都没了,戚红浑身上下都在发冷,岑既白抱住她说,“你快醒醒啊,你死了我真的会恨你的,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的。”
被那只畜牲弄塌的入口尽是堆积的石块,已经出不去了。密道长而曲折,她不可能拖着昏迷的戚红走到尽头。早知道就仰仗喵可兽了,早知道就让苍秾和丘玄生都留下来,还是苍秾和玄生最有办法,有她们在戚红就不会死。
一想到前不久还病恹恹的丘玄生,她又觉得如果苍秾和丘玄生留下来的后果就是大家都死在这里。岑既白怕得发起抖来,她瑟缩着抱住戚红,像抱住一片河面上漂流的浮木。
可如今戚红也要在她眼前死了。岑既白在哽咽中贴着戚红失去温度的脸,感觉眼泪一颗比一颗重,沉沉地往下坠。
从来没有觉得戚红这样轻,好像稍微松手就要飘走。岑既白不想松开戚红,她慌得腾不出手,只能放任眼泪不停地下落。戚红已经很久没再出声,岑既白握住她的手晃她几下,抽泣着说:“你不能死,听见没有?”
身体还是麻木的,生机矜持地躲在远处,丝毫没有靠近的征兆。被抓起的手虚脱般滑落下去,岑既白像是怕戚红摔碎似的把她圈在怀里,无法抑止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