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道闷雷犹如鼓声,预示着雨势更烈。
雨点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的,与油锅沸腾时的声音很是类似。疾步穿行林中的丘玄生也如同踩在油锅里一样,她不顾一切地迈开脚步向前狂奔,试图逃出风雨占据的地盘。
脚下一片泥泞,眼前被雨水和暗夜抹得灰蒙蒙的,丘玄生急于赶路,刚跑过就被埋伏在林子里的珍蕊带人绊住了。
珍蕊背弓负箭,雨水将她的面庞洗得更加坚定。丘玄生想站起身,周围埋伏的六个人一齐扑上来想将她捆起来,喵可兽从暗林中一路奔驰着靠近,蛮横地将那六人撞开。
她甩开珍蕊,径直往戊窠山跑去。只要能上山找到医师,沈露痕就还有救。听见身后的羽箭破空声,丘玄生扭头躲到树丛后,珍蕊道:“没用的,你去不了戊窠城。”
方才磕在地上太疼,丘玄生咬紧牙关不出声,珍蕊搭着箭摸索过来,在纷纷而落的雨点中说:“戊窠城见风使舵,早就换了新寨主。沈露痕回不了戊窠城,你也是。”
丘玄生想捂住嘴,抬起手才看见手上全是奔跑跌倒时沾到的泥水。珍蕊越走越近,丘玄生从怀里摸出半个吃剩的果子往远处一丢,珍蕊立即转身,她顺势朝珍蕊背后扑过去。
不知她身上带着什么武器,丘玄生只能先下手为强,半句话不说就举拳往珍蕊脸上砸。挨了几拳的珍蕊反应飞快,反手对着她就是一巴掌,把丘玄生扇得往一旁倒去。
两人在脏水里滚了一圈,丘玄生飞快地爬起身来。又有人聚在四周将丘玄生围住,喵可兽拖泥带水地游到丘玄生身边,殷南鹄拨开人群说:“玄生,你不要再闹脾气了。”
“这样也算闹脾气吗?”丘玄生站到喵可兽手背上,朝围拢的东溟会众人问,“你们就不担心沈寨主的安危吗?”
“她背着我们弄小动作,这种人死不足惜。”珍蕊不屑地说,“你以为跟她到了戊窠城,她就会把你被奉为上宾?倘若她存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心思,你还会不会如此担心?”
丘玄生大声说:“可她是你们的同伴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没有人应答。没怎么动手的殷南鹄躲在伞下,连衣摆都没沾湿:“玄生,我才是你的同伴。还记得上回在戊窠城,是谁和你们一起去天上的集市,又是谁为了讨好岑乌菱而关押了你们?”
“那时你们就是一伙的了,”丘玄生没被她骗住,“你和沈寨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是机关算尽。”
“玄生,我是真心为你好。”殷南鹄抬头望向站在庞大喵可兽背上的丘玄生,火把晃动加上伞面遮掩,丘玄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是不是担心在东溟会这边太孤独?我可以把苍秾和小庄主请过来,还有辅州的队长她们。”
丘玄生不知她说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假模假样,但这完全就是别有意味的威胁——如果她在这里露怯或退让,东溟会就会对苍秾和岑既白,乃至远在辅州的丁汀源等人下手。
她一时晃神,珍蕊就对准她肩头猝发一箭。丘玄生躲闪不及,所幸只是命中手臂,她歪倒在喵可兽身上,围在林中的喵可兽顿时向这边蜂拥而来,将还想射箭的珍蕊撞飞。
珍蕊挥出套索固定身形,勒马般死死拽住其中一只喵可兽。殷南鹄撑伞躲入树荫中,珍蕊见时机成熟,勒紧脚下踩着的喵可兽举手扬声喝令道:“放箭!”
无数羽箭连同着粗如树枝的麻绳,骤雨般飘摇而下。看这架势是想将喵可兽当成猎物来捕捉,丘玄生捂住伤处,仰头指挥喵可兽撕烂补网,将纷纷落下的箭矢折断。
箭雨过后就是突袭,护住丘玄生的喵可兽左扫右摆,不容任何人靠近。刀刃割破喵可兽皮肤的感觉格外清晰,丘玄生飞快给自己缠好伤口,抓起一旁的砍刀打翻几个人。
她仗着喵可兽威慑接连打昏好几个磨刀霍霍准备扑过来的东溟会成员,喵可兽骤然旋身帮她挡下远处射来的数十支暗箭。擒贼先擒王,丘玄生在喊杀声里看见殷南鹄正躲在树下悠闲地看着这边,立即驭起喵可兽朝她一拳砸过去。
撑伞的殷南鹄漫不经心甩开袖子,一抹如黑鸦般的残影纵出,一击就将喵可兽整只手臂截断。丘玄生摔倒在地,殷南鹄接住旋回手中的扇子,抬手道:“这个你不陌生吧?”
数只与喵可兽无比相似的怪手豁开泥土直起身子,表面紫黑肿胀尸斑累累,仿佛埋葬在这里很多个年头。
丘玄生闻见那股直窜鼻腔的腐烂臭味就恶心,连忙护住受伤的喵可兽,将其余喵可兽召唤到身边。那怪手胡乱挥舞凌空抓来,丘玄生立刻唤出喵可兽将其握住挡下。
挡下一只尚且不算,还不知这林中隐蔽着多少这样的东西。那怪手比喵可兽大上一圈,直起来足足有几棵树那么高。喵可兽本就不是无限的,在这种时候更该省着用。
手脚都在发抖,心口像被灼烧着般疼痛。丘玄生竭尽全力站直身来,再度朝殷南鹄冲过去。喵可兽在牵制怪手的腾挪间替她挡住扑来的东溟会杂兵,殷南鹄含笑看着丘玄生朝她奔来,喵可兽只挡住视线一瞬,丘玄生就不见了。
头顶传来纸伞碎裂的咔咔响声,殷南鹄丢开纸伞,果不其然看见丘玄生举着捡来的砍刀对她直劈下来。她抬手抓住身边不知所措的喽啰,揪着那人的脖子往刀锋上送。
丘玄生一见目标换人,立即丢开砍刀落在一边。那人吓得腿脚酸软站不起身,丘玄生喝问道:“殷南鹄,你利用你的下属时想过她们的意愿吗?你带着五百人去神农庄,回来的有几个?难道你还想躲在属下身后,让她们保护你?”
“杀她们的不是我,是岑庄主。”殷南鹄波澜不惊,问,“玄生,像你这样善良的孩子也不会愿意与岑乌菱为伍,对不对?你可以加入东溟会,我们一起对抗神农庄。”
“不可能,”丘玄生又从地上捡起一把短剑,指着殷南鹄厉声说,“我要在这里杀了你!”
殷南鹄也不生气,扬手将那个战战兢兢的手下丢到一旁。趁着喵可兽尚能抵抗那些怪手,丘玄生举剑便向殷南鹄挥来。刺出的一击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丘玄生咬牙再次出剑,砍去的一剑同样不知道被她用什么东西挡住了。
她数次出手皆无功而返,只能忍住气馁接连出招。殷南鹄出手迅速果决,没有哪次是被丘玄生逼到死路狼狈抵挡的,丘玄生甚至开始有种自己再怎么拼命也赢不过她的预感,可是赢不过殷南鹄又要如何逃生呢?实在想不出来。
不能把精神浪费在胡思乱想上,丘玄生左劈右砍不得要领,殷南鹄也且收且放地边躲边笑。几番交手下来才看清格住短剑的是柄漆黑的铁扇,丘玄生还待再砍,殷南鹄似乎没兴趣再浪费时间,随意递出一掌打在丘玄生肩上。
丘玄生咳出一口血来,喵可兽当即辗转过来将她接住。丘玄生挣扎着想要起身,那铁扇就游蛇般飞近眼前又飘然而去。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鲜血就从胸前喷涌而出。
近处游曳盘旋的两只怪手像是闻见血腥味似的跟到旁边,拎着丘玄生的胳膊晾衣服似的将她挂在半空。
“玄生,刚刚说过要杀了我吧?”两只怪手一左一右将丘玄生捏住,殷南鹄毫不顾忌地走近,问,“连杀一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小喽啰都不敢,又谈何要杀死我呢?”
丘玄生咳嗽着不答话,殷南鹄又说:“你忘了吗?你被苍姁抛弃流落街头,是我第一时间找到了你。”
“我只是和丛芸队长走散了而已,”丘玄生呕出血来,使尽力气一脚踹向殷南鹄,“你们都离我远点!”
在丘玄生出声的瞬间,数只喵可兽围涌聚集,用残破的身躯将她裹成一个茧。被喵可兽打得没了心气的东溟会众人不敢靠近,只有殷南鹄半步没退。珍蕊走过来一箭扎进茧里,一整支箭杆都捅了进去,居然还没到头。
她拔出羽箭,对殷南鹄说:“太厚了,打不开。”
殷南鹄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动了动,抓着丘玄生的两只怪手便抓住那只厚茧,用力往两边使力试图将其掰成两半。
听着裹在表层的喵可兽被撕裂的闷响,丘玄生发着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被打湿的衣服黏在伤口上,血腥味泡得人意识模糊,丘玄生忽然很想回家,和大家像往常一样生活。
苍秾勘破了她的秘密,以后可能只有她一个人了。丘玄生躺倒在喵可兽里,就像小时候躺在家里廊下。
小时候她经常因为比不过乐始而难过,难过的时候就躺在走廊里,想象自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喵可兽在晒太阳。
走近的人影遮掩住阳光,是丁汀源站在身侧。乐始躲在远处,丁汀源问:“玄生,为什么又不开心呢?”
“我跑不过乐始。”丘玄生沮丧地说,“乐始比我小,我应该比乐始强才对。为什么我总是被乐始甩在后面呢?”
得胜的乐始跑到丁汀源身侧求夸奖,丁汀源坐到丘玄生身旁说:“队长给你讲个很有趣的故事吧。”
赢下比赛也没能得到此等殊荣,乐始气得直跺脚。丁汀源将乐始抱在怀里,带着笑对丘玄生说:“从前有个很懒的人,她家就在离京城城门口两千步的地方,她非常想去京城见识见识繁华之地,可是她懒得走这两千步。”
丘玄生不解地说:“两千步已经很近了呀。”
“是呢。”丁汀源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故事的主角是个懒人嘛,不是所有人都能跑得像乐始这样快的。”她摸摸怀里乐始的脑袋,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对丘玄生说,“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每天往京城多走一步路。”
乐始一语道破:“傻子。”
“一千天后,她如愿站在了京城的土地上。很多人也像乐始这样嘲笑她,但这个人却知道自己不一样了,”丁汀源说,“与两年前那个守在家里只知幻想的人不一样了。”
“往前的每一步都是超越了旧日的自己,”丘玄生听得认真,丁汀源握住她的手,说,“就像玄生虽然跑得没有乐始快,却一步也没有停下。想赢过别人很简单,赢过自己却很难。”丘玄生点点头,她笑道,“玄生已经很努力了。”
也许是知道自己没可能再见到她们,也许是死前一定会想起最怀念的时光,丘玄生撕烂半边袖子裹住胸前的伤口,忽地想起上回来戊窠城苍秾也被戚红打中了差不多的地方。
那时是红线作祟,一定也和殷南鹄逃不了干系。头顶传来喵可兽被撕碎的声音。丘玄生猛地一拳打在地上,喵可兽们四散逃开,包裹住丘玄生的厚茧也不攻自破。
左右那两只怪手被潮水般退散的喵可兽撞飞,丘玄生在雨中站直身体,说:“沈寨主教会了我一件事情,”远处站在树下休息的殷南鹄看过来,丘玄生道,“所有坏人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惜践踏别人的生命也要完成自己的愿望。”
珍蕊作势要挡在殷南鹄身前,殷南鹄对她摇摇头。丘玄生问:“你的愿望是杀掉我,还是抓住我?”
殷南鹄善解人意地说:“这要看玄生你自己了。”
丘玄生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尽管没有武器在身,却像有无尽的力量。她抬头说:“往前的每一步都是超越了昨日的自己,只要我在这里牵制住你,你就无暇去伤害大家。”
不等她说完,珍蕊就一箭射来。一只喵可兽卷身而过挡下箭矢,有一只喵可兽自她脚下腾空乍起,将她罩在正中。
殷南鹄抬手要挥出铁扇,丘玄生便跟随剩余的喵可兽拦在她和珍蕊之间。周围的东溟会成员尽皆不敢上前,殷南鹄展开折扇,摇头说:“玄生,你拦不住我的。”
“只拦得住一瞬间我也要拦,我不会被你抓走,也不要死在你手里。”丘玄生捂住裹好的伤口,她对殷南鹄笑道,“殷大娘,你不是什么都想要吗?愿望无法实现的感觉一定很煎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