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养大自己的母亲,对别人来说很难,对沈露痕来说却没什么。那天夜里雨很大,沈飞雪回来之前还在跟殷南鹄讨论骗过神农庄除掉苍姁的办法。
她躲在房门后,沈飞雪尚未转身她就举刀刺去。杀人与杀狗毫无分别,都是利刃捅穿皮肉。沈露痕第一刀刺在她心口,沈飞雪却并未立马死去,反握住沈露痕拿刀的手。
没想到都快死了她还有力气,沈露痕吓得撒手躲避,沈飞雪捂着捅进胸口的匕首后退几步,靠着墙壁整个人滑了下去。她咽气得很慢,沈露痕在这段时间里躺在她的床上,翻着她的柜子,像是决定把她的一切抢到自己手里。
事实证明,换了一个寨主的销铁寨依旧有着蓬勃的生机。那个前来送信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岁,沈露痕看着她就像看着曾经因为被送了一块帕子而沾沾自喜的自己。
“是我杀了她,”沈露痕踉跄几下,咳出一口血来抠着墙壁说,“我对她那么好,她居然背叛我帮东溟会……从来没人敢背叛我,她凭什么这么做?”
每滴雨都像从天而降的针尖,扎在丘玄生和沈露痕身上。喵可兽在远处弄出了声响,那群人一定会往那边聚集,丘玄生从遮挡的墙壁后探出头,沈露痕立马栽倒在地。
那支长箭从她背后没入,贯穿身体从前胸刺出。沈露痕浑身乱战,站都站不起来:“还有珍蕊,我明明把她当朋友,”丘玄生赶忙扶住她,沈露痕怒气冲天地说,“她拿箭射我还射得这么准,就不能回想起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手抖一下吗?就不能为了友谊帮我对付殷南鹄吗?”
破庙里已经没有东溟会的人看守,丘玄生避开伤处背起沈露痕道:“别说话,我带你去躲雨。”
“玄生,你不会也要背叛我吧?”她死命抱着丘玄生的脖子,一边哆嗦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虽然我也背叛过很多人,但是你们至少要讲道义吧,至少要心软一下吧,只有我能铁石心肠不要脸,别人都不许不要脸!”
“沈寨主,受了伤不要说话。”丘玄生还没见过这么能说的,把她背到破庙里火堆边,压低声音说,“嘘,我用喵可兽把她们往反方向引开了。”
“玄生,你不能抛弃我的,是我救了你,你还记得吗?要是没有我你肯定还被那群人捆在殷府呢。”沈露痕抱住她的胳膊,“珍蕊的箭能射穿牦牛,我这回应当是……”
她怕得要死,浑身抖个不停。丘玄生胡乱抹掉她脸上的雨水,沈露痕抓住她道:“快带我回去,我要回销铁寨。”
“这么晚了雨还这么大,不会有人帮我们的。”一道闪电猛地照亮夜空,丘玄生被她拽得站不起来,努力几下才放弃抵抗蹲到她身旁问,“沈寨主,你还能走吗?”
“我不行了,”沈露痕呼吸急促,捂着胸口刺出来的箭棱说,“我要死了,我感觉我要死了。”
“我不会医术,救不了你。”丘玄生尽量安抚她的情绪,好声好气地说“不如沈寨主你在这里歇息,我让几只喵可兽牵制住东溟会的人,爬到山上去搬救兵。”
“你要我一个人?”沈露痕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行,你肯定会把我丢下自己跑路,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不可能带你上山去。”屋外雨声越来越急,丘玄生竭尽全力跟她讲道理,“就算搬不了救兵我也会引开殷南鹄,你就放心待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沈露痕扑过来抱住她,“你是丢了我这个拖油瓶一个人逃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本寨主见过多少人精,以为我会被你哄住?你少做梦!”
丘玄生使劲推开她:“我不是要骗你。”
沈露痕大吼道:“你就是!”
丘玄生跟她对视须臾,把袖中藏着的野果和牛肉都掏出来:“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你以为我很想跟你来兆州吗?不过是为了感谢你为了谢你在殷府助我逃生,如今我帮你引开追兵,就不再欠你了。”
她把吃的放到沈露痕手边,也没要包裹里的东西:“这是你要的果子。”沈露痕想拉她,丘玄生站起来说,“倘若你有担当,就活下去勇敢面对那些或是被你背叛或是背叛了你的人,倘若不行,就仅此而已吧。”
她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迈入雨幕中,沈露痕用力扫开面前的野果和包袱:“就这点,就这点东西想打发我?”她趴在地上大口呕血,头晕目眩实在站不起来,只能对门口喊道,“丘玄生,你走了吗?玄生?”
雨声淹没了她的呼喊,也淹没了丘玄生的身影。沈露痕捂着胸口倒下来,低声嘟囔道:“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玄生?殷大娘?”没人回应,她放声大喊道,“听到没有啊,你们不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喊得太大声牵动了伤口,她只得趴在地上小口喘气。丘玄生留下的行囊摆在火堆旁,沈露痕暗骂几句,忍着剧痛爬过去翻出备用匕首,忍痛伸长手臂把匕首递到火上烫着。
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取箭,远处是叛徒的尸体,看着火中闪烁着的刃光,沈露痕用已经迟钝的脑袋思考这把刀究竟是用来疗伤还是用来自我了断。
力气正在逐渐流失,沈露痕把刀放在柴火边,倒在一旁稍微积攒了点体力,爬到那叛徒的尸体边往她脸上呸了一口。然后她靠在门边继续喊丘玄生和殷南鹄,没有一个人答她的话。这时沈露痕已经察觉到自己逃不过了。
人与狗的差别是人用两只脚走路狗用四只脚走路,沈露痕趴在地上发愣,到头来自己居然像狗一样只能靠爬着走。她摸索着回到火堆边,没力气再喊再爬,脑袋也半梦半醒。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知是东溟会的人还是销铁寨的人,但还是抓住手边的匕首全力划过去。苍秾一仰身躲过她的攻击,问:“沈露痕?你这是怎么弄的?”
银翘和小艾上前帮她折箭止血,珍蕊这一箭精准命中心脏以左半寸,想挖出箭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银翘将沈露痕抱起来,接过岑既白的外袍给她盖身子。沈露痕还是有点迷迷瞪瞪的:“丘玄生把我丢在这里,自己去找死了。”她嬉笑起来,说,“她以为自己能敌得过东溟会和殷南鹄?我都要死了,她还有机会活吗?”
苍秾揪住她问:“玄生在哪里?”
“玄生在哪里,玄生在哪里……”沈露痕乱转脑袋,看了一圈都是模糊陌生的脸庞,索性抱住银翘的脖子说,“小狗狗你来找我了,我就知道小狗狗不会抛弃我的。”
小艾气得去扒她的手:“你管谁叫狗啊?”
这时候的沈露痕禁不起折腾,银翘连忙摆手,低头对沈露痕道:“沈寨主,你们把玄生弄到哪去了?”
周围一片昏暗,所有东西都扭曲起来。沈露痕用力撑起眼皮,胡乱往记忆里庙门的方向指。苍秾二话不说就往门外奔去,岑既白也要跟上,戚红连忙冲上来拉住她。
岑既白不满地回头,戚红劝解道:“小庄主,你也听见她说外头是殷南鹄和她的手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个头,还不是你自己怕死?”岑既白气得恨不得给她几拳,“你怕岑乌菱所以给岑乌菱当狗腿子,你怕殷南鹄所以不去救玄生,关我什么事?我就不怕死!”
她说完就跑,戚红也慌慌张张跟了出去。班瑟摇头叹息,对身后的师娘说:“师娘,我们也快去……”回头却见师娘怔怔地跪在沈露痕面前,班瑟问,“师娘?”
即便双目失明,师娘也记得那个总是轻快笑着的声音。她抓住沈露痕耷拉着的手臂,说:“是你。”
是谁?众人尽皆迷惑,沈露痕却浑然不觉,抱着银翘嘀咕着说:“小狗狗小狗狗,快带我回家吧小狗狗。”
“是你!”师娘骤然怒喝起来,她一把扯开上身衣物,露出背上触目惊心的烙痕,“你还记得这个痕迹吗?是你为了讨好你母亲亲手用烙铁按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
那烫伤显然是多年前所受,犹如一只奇形怪状的爬虫栖息在她背上。众人都吓了一跳,沈露痕眯着眼睛看了师娘一眼,赶紧往银翘怀里缩:“妈呀暴露狂,就算我作恶多端也不能这样折磨我吧,等本寨主养好伤就把你们全杀了……”
“这人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小艾帮师娘拢好衣物,望着沈露痕说,“她伤得不轻,恐怕没办法回答你的话。”
班瑟大脑一片空白,问:“师娘,你认识这个人?”
无法视物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声音,这声音师娘一辈子也忘不掉,她掩住伤痕笃定地说:“她是神主的女儿。”
“神主是什么?这位是沈寨主,那边山头就是她们销铁寨的地盘。”小艾还是不明就里,凑到银翘身旁把沈露痕的脑袋挖出来,“沈露痕,你身上的伤是谁弄的?”
“殷南鹄手下的死珍蕊,”沈露痕八爪鱼般紧紧抓着银翘,“我不会放过她们的,我不会让她们得意的。”
一个已经神志不清的人,谁都确认不了她的话是真是假。小艾放弃跟她讨论,随意推测道:“大概是她们自己窝里斗,别管这个人了,我们去救丘玄生。”
师娘点点头,银翘想放下沈露痕站起身,沈露痕乍然大叫道:“不行,你们不能走!”她手脚并用抱住银翘,突然就又哭又闹,“小狗狗你不能走,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小艾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就要把她从银翘身上撕下来。银翘头疼地抱住沈露痕,好声好气地说:“沈寨主,殷南鹄会使用红线吗,你们把剩下的红线藏在哪里?”
“在我家,”感觉到银翘不再动作,沈露痕吸吸鼻子,说,“我好想回家,我想我娘了。我娘在哪里?”
小艾白眼道:“你娘不是早就被你捅死了吗?”
“是吗,”沈露痕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不对,不对,那才不是我娘,我娘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说着,又抱住银翘的脖子问,“为什么她没有来接我,她也抛弃我了吗?小狗狗你也会抛弃我吗?小狗狗你不会抛弃我吧?”
往日里最能闹腾的人居然弄成这个样子,银翘心里一阵感慨,摸摸她发烫的额头,问:“看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小艾,你有没有救治她的办法?”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到处乱爬,血都流成这样了,”屋里四处都是沈露痕精神错乱时满地乱爬留下的血迹,小艾叹了口气说,“别说是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
“是啊小狗狗,我觉得我的血要流光了,”沈露痕窝在银翘怀里,懵懂地问,“流光了我就会死对吗?”
银翘不忍回答,对身旁守着的班瑟等人说:“你们去帮小姐找玄生吧,我跟沈寨主在这里坐一会儿。”
班瑟应一声,飞猿般勾住破败庙门的空隙纵身荡了出去。小艾站在银翘身边没动作,银翘问:“你怎么不去?”
“我不要,我才不想救丘玄生。”小艾打开背包,“我这里有摧峰解,说不定能从她喉咙里抠出几句话。”
沈露痕靠在银翘肩膀上小声哼哼,银翘彳亍片刻,还是说:“罢了。人之将死,我们别再为难她了。”
沈露痕晃着银翘的手说:“我想喝水,想吃果子。”
银翘抱着她动不了,小艾只得把散落一地的野果捡回来,削了一块递到沈露痕嘴边。沈露痕含着果子嚼了两下,涣散的眼神顿时清明了,呸一声把果子吐出来:“好酸!”
一腔好意被辜负的小艾气得想杀人,沈露痕躺在银翘怀里转了圈眼珠子,小声说:“你不是小狗狗啊,你是银翘使者。”她又看看一旁脸色铁青的小艾,稀里糊涂道,“怎么有两个银翘使者……难道本寨主真的要死了?”
小艾没好气地挖苦道:“你闭嘴吧,稍微把说话的力气放在呼吸上你还能多活几秒。”
沈露痕靠在银翘身上瞅着她看了片刻,银翘被盯得浑身不舒服,她忽然伸手在银翘发间摸出一条红线来。
守在旁边的两人如临大敌,沈露痕垂手把红线丢进火堆,说:“放心吧,我不会再对你们做什么了。”她望着庙里的泥像说,“背叛了沈飞雪背叛了殷南鹄背叛了所有人,好不容易准备学点好救救丘玄生,结果就是这样的下场。”
那神像眉目安宁慈祥,沈露痕闭眼叹道:“早知道就不管她了,原来好人比坏人还不好当啊。”
看她又恢复了神志,银翘赶紧问:“沈寨主,你还记得多少红线的事?”
“这是我家家传的宝贝,到沈飞雪那一代就教给殷南鹄用了,我也懂一点。”沈露痕又咳出几口黏乎乎的血,嘲讽道,“沈飞雪也是个傻子,没事教给殷南鹄干什么?她死了殷南鹄没要我偿命,还跟我乐乐呵呵的呢。”
小艾紧跟在银翘后头问:“那这东西的解法是什么?”
“剪断连接就是。”沈露痕感觉头痛欲裂,她想抬手揉揉却没有力气,闭眼说,“你们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动起来的吗?我小时候有次跟着沈飞雪去看半人马,”她福至心灵,扭头看向静坐在一旁的师娘,“对,半人马不就是你吗?”
师娘暗暗攥住地上的稻草,沈露痕在银翘肩上蹭了蹭,说:“我觉得半人马没有小狗狗可爱,还是小狗狗你最好了。”小艾要扇她,她突然瞪圆眼睛说,“别碰我,我要继续往下讲。沈飞雪刁难我,让我把半人马吃饭用的盆子擦干净,我就一直擦一直擦一直擦一直擦一直擦……”
银翘道:“别擦了,说重点。”
“沈飞雪说我没擦干净。”沈露痕委屈地说,“我说擦干净了呀,都溜光了。”她含泪望向小艾,字句清晰地说,“明白吗?真的流光了呀。”
说着就脑袋一歪不出声了,银翘急忙抓着她一阵摇晃,高声道:“沈寨主?沈寨主你醒醒!”
小艾摸了摸沈露痕的脉搏,难以置信地说:“她的遗言居然是,”她抬头跟呆愣的银翘对视,“溜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