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前一周,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从早自习就开始飘,细碎的,安静的,像天空撒下的羽毛。教室里嗡嗡响着窃窃私语,大家都在期待雪能下大一点。
“放学去打雪仗吧?”昭光戳戳我的后背,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点点头,目光却飘向窗外。
下雪天,母亲的小饭桌生意会特别忙,因为很多家长来不及接孩子。这意味着她又要加班到很晚。
数学课代表开始发模拟卷,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昭光拿到卷子,看着上面的72分,轻轻叹了口气。
“有进步。”我转头对他说。
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是不够。”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父母虽然从不给他压力,但他自己想考上那所重点高中,那所我们约定要一起考上的学校。
放学铃响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同学们欢呼着冲出去,昭光也拉着我加入打雪仗的行列。
这是我第一次打雪仗。雪球砸在身上的感觉凉凉的,却不疼。
昭光一直护在我身边,帮我挡住飞来的雪球。
“顾影,你这样团雪球不对。”他握住我的手,教我怎么把雪压实,“要这样,太松了砸出去就散了。”
他的手很暖,即使没戴手套。我想起父亲织的那双蓝色手套,还放在我的抽屉里,一次都没戴过。
“你发什么呆呢?”昭光把一个完美的雪球放在我手里。
我摇摇头,把那个雪球轻轻扔向不远处的林薇。她尖叫着躲开,然后开始反击。
玩到一半,我突然看见校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站在那里,撑着一把破旧的伞,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我下意识地躲到昭光身后。
“怎么了?”昭光问。
“没什么。”我说,“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但父亲已经看见了我。他快步走过来,伞在风雪中摇晃。
“小影。”他停在几步外,声音有些颤抖,“下雪了,我来接你。”
昭光看看我,又看看父亲,礼貌地打招呼:“叔叔好。”
父亲点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我买了菜,想去给你们做顿饭。你妈妈……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说,“而且她很忙,没时间……”
“就一顿饭。”父亲急切地打断我,“我保证吃完就走。”
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大概是织手套时弄伤的。
昭光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顾影,要不……我去你家帮你补习?正好有几道题想问你。”
我知道他在帮我解围,但这样的善意反而让我更难拒绝。
最终,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撑着那把破伞,努力想遮住我和昭光,但伞太小,他的半边肩膀都湿了。
快到我家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小区门口,母亲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伞,显然是准备来接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雪花在她们之间无声飘落,像一道透明的帷幕。
“听岚……”父亲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的目光从父亲脸上扫过,落在我和昭光身上:“小影,昭光,快进来,别冻着了。”
她完全无视了父亲的存在,就像他只是一团空气。
父亲站在原地,手里的伞慢慢垂下。雪花落在他身上,他就像一尊正在被冰雪覆盖的雕塑。
“叔叔,要不您也……”昭光忍不住开口。
“不用了。”父亲打断他,把手里拎着的菜放在地上,“我……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雪中越来越模糊。
母亲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回家吧,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她的手掌很温暖,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回到家,暖气扑面而来。母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热情地招待昭光吃饭,给他夹菜,问他的学习情况。
但我注意到,她几乎没吃几口,而且总是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昭光很懂事,一直配合着母亲的话题,讲学校里的趣事,逗她开心。
“阿姨,您做的糖醋排骨比我妈妈做的好吃多了。”他说。
母亲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喜欢就常来吃。”
送昭光出门时,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顾影,”昭光在门口轻声说,“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我点点头。
“你爸爸也是。”他继续说,“他看你的眼神……和我爸爸看我的眼神很像。”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昭光走后,我回到屋里。母亲正在洗碗,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妈,”我站在厨房门口,“他……爸爸的手受伤了。”
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又继续洗盘子:“嗯。”
“他在学织手套,手指都贴了创可贴。”
“……”
“他说他找到正经工作了,在物流公司搬货。”
母亲关上水龙头,转过身:“小影,妈妈知道你心软。但是……”她深吸一口气,“信任就像这盘子,摔碎了,即使用最好的胶水粘起来,裂痕也还在。”
我看着那些光洁的盘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打碎的那个花瓶。母亲一片片捡起来,想要粘好,但最终还是扔掉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雪后的月光。枕头底下放着父亲织的那双手套,一次都没戴过,却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雪花还在静静飘落,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再大的雪也掩盖不了的。
比如记忆里的伤痕,比如心底的牵挂,比如这个冬天里,无声落下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