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年,四月中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春光明媚,转眼便阴云密布,闷雷滚动于厚重的云层之后,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气和压抑。
东宫内,气氛比天气更加沉闷。
谢德顺跪在殿中,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殿下……奴才……奴才无能……太医署看守严密,关于翊王府的脉案用药,皆、皆单独封存,有专人看管,非陛下手谕或院正大人亲命,任何人不得调阅……奴才连靠近那存放的库房都不能……”
萧胤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小小的背影绷得紧紧的。深紫色的眼瞳里,风暴正在积聚。
“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奴才……奴才打听到,负责翊王府脉案的两位太医口风极紧,且陛下时有垂询,他们断不敢泄露半分……倒是、倒是听一个小药童酒后含糊提过一句,说翊王爷用的药里,有几味甚是罕见,并非寻常温补之方,倒像是……像是镇痛的……”谢德顺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哭出来,“再多,他就死活不肯说了,还吓得第二天就告了病假……”
镇痛?萧胤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样的病症,需要用到镇痛之药?仅仅是风寒旧疾?
“废物!”他猛地转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梨花木小几,上面的茶具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怒火与焦灼在他胸中翻腾,那双肖似其父的紫瞳里燃烧着骇人的光芒,“孤养着你们有何用!连这点事都查不清楚!”
谢德顺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萧胤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他知道迁怒无用,但那种被蒙在鼓里、尤其是被皇叔刻意回避的感觉,像毒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越是隐瞒,他就越是要知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萧胤神色一凛,迅速敛起外泄的怒火,对谢德顺使了个眼色。谢德顺连滚爬爬地起身,手脚麻利地将碎瓷片扫到角落帷幔后,又扶起小几,垂首退到一旁,大气不敢出。
皇帝萧霈大步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目光依旧锐利。他扫了一眼殿内,视线在那略显歪斜的小几和谢德顺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却并未多问。
“儿臣参见父皇。”萧胤上前行礼,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郁色未能完全掩去。
“嗯。”皇帝随意摆了摆手,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萧胤脸上,带着审视,“朕听闻,你近日课业颇为勤勉,太傅多有夸赞。”
“儿臣不敢懈怠。”萧胤垂眸道。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满意,但话题却陡然一转:“朕还听闻……你前几日,曾私自出宫,去了翊王府?”
萧胤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收紧。他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并不否认:“是。儿臣听闻皇叔病重,心中忧虑,故而前去探望。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他认错认得干脆,却丝毫不提后悔。
皇帝看着他,眼神深邃难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并未立刻发作。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闷雷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关心皇叔,孝心可嘉。但宫规森严,岂容你肆意妄为?此次念你初犯,且情有可原,朕便不重罚于你。”
萧胤正要谢恩,却听皇帝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但是,胤儿,你需记住,你皇叔需要静养,他的病……非比寻常,经不起一再惊扰。朕不希望再有下次。你若有心,在宫中多为他和朕祈福便是,莫要再做此等鲁莽之事,徒惹他忧心。可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萧胤心上。父皇的语气虽然平静,但那话语深处的维护与警示,却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窒息。他再次被明确地告知:皇叔的事,不是你该探究的,离他远点。
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和叛逆的情绪在胸腔里膨胀。他垂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似乎这才满意,又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功课,便起身离去。自始至终,他未曾过多追问萧胤去王府的细节,也未曾提及任何关于萧霁眼疾的蛛丝马迹,那种刻意回避的态度,反而更加印证了萧胤的猜测——父皇也知道,而且,在帮着隐瞒。
送走皇帝,萧胤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第一滴沉重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敲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一片雨幕。
“殿下……”谢德顺怯怯地上前。
萧胤猛地回过神,深紫色的眼瞳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偏执。父皇越是不让他知道,皇叔越是要瞒着他,他就越是要弄个水落石出!
“谢德顺。”
“奴才在。”
“太医署的路既然走不通……”萧胤的声音压得极低,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就从王府内部入手。那个郑玉……他是皇叔的近侍,一定知道些什么。”
谢德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比刚才还要白:“殿下!郑玉对翊王爷忠心耿耿,撬他的嘴,恐怕比太医署还难!而且万一被王爷和陛下察觉……”
“那就想办法让他自己开口!”萧胤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是人就有弱点,就有在乎的东西。去找,去查!孤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孤只要结果!”
他看着窗外滂沱的大雨,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硬和势在必得:“孤一定要知道,皇叔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翊王府,书房。
窗外的雨声潺潺,敲打着屋檐,带来一种潮湿的宁静。
萧霁并未在休息,而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古籍,指尖缓缓抚过书页上凸起的特殊纹路。他并未看书,更像是在触摸和回忆。
郑玉悄声进来,换上一杯热茶,低声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今日去了东宫,似乎……告诫了太子殿下一番。”
萧霁抚过书页的指尖微微一顿。他沉默片刻,极轻地叹了口气:“陛下太过紧张了。”那孩子只是关心则乱。
“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但心思敏锐,执拗异常,”郑玉忧心忡忡,“那日他在文华阁已然起疑,只怕……不会轻易放下。”
“他不会查到什么的。”萧霁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陛下将一切痕迹都抹得太干净,那孩子再聪明,也难以突破重重宫墙与刻意隐瞒。
郑玉欲言又止。
萧霁微微侧过头,听着窗外的雨声,浅棕色的眼眸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某处:“陛下那里,我自有分寸。至于胤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他还小,有些事,不知道对他才好。”
那日孩子抓住他手时传来的滚烫温度和惊慌的眼神,仿佛仍残留在他冰凉的指尖。他不想让他接触那些沉重而晦暗的过去,不想让他那双本该明亮飞扬的紫瞳里,也染上忧虑与阴霾。
郑玉看着自家王爷平静侧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苍白与倦意,心中酸涩,终是低下头去:“奴才明白了。”
“下去吧。”萧霁轻声道。
郑玉躬身退下,轻轻掩上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雨声和指尖偶尔划过书页的轻响。萧霁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影里,身影被拉得细长,显得格外孤寂。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按了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那日强光带来的刺痛似乎还未完全消退。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缓慢恶化。而他能做的,唯有在一切无法遮掩之前,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也希望那孩子,能听话些,别再试图触碰那层危险的薄冰。
雨,下得更大了。重重宫阙与王府高墙,似乎也隔不断这渐起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