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淅沥春雨过后,天气真正暖了起来。宫墙下的积雪化尽,露出湿润的黑土,枯枝抽出嫩绿新芽,连吹过廊下的风都带上了几分暖意。
翊王萧霁的病,如同这迟来的春意,总算缓慢地,切实地好转起来。他重新出现在文华阁,依旧是一身月白袍,墨发半束,坐在窗边那张椅上,偶尔低咳几声,面色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透明,浅棕色眼眸中的神采也渐渐恢复。
只是,他周身似乎比病前更清减了些,宽大衣袖下的手腕愈发纤细易折。皇帝萧霈来看过两次,每次眉头都蹙得极紧,赏赐如流水般送入翊王府,又特意拨了
两位擅长温补的太医常住府邸看顾,紧张程度堪比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依旧脆弱的稀世珍宝。
萧胤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回实处。但亲眼见过皇叔咳血景象的他,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绷着,未曾真正放松。他变得异常敏感,皇叔一声轻微的咳嗽,一个蹙眉的动作,都能让他立刻停下笔,目光紧紧追过去。
这日讲《孟子》,萧霁声音不高,却清晰平和。讲到“君子远庖厨”一句时,他略作停顿,浅棕眼眸微抬,目光虚虚掠过堂下诸位皇子公主。
“此句非谓君子鄙薄庖厨之事,”他缓声道,“乃存仁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他的解释别具一格,带着一种悲悯的透彻。
萧胤听得专注,目光一瞬不瞬。他发现皇叔讲解时,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或许连萧霁自己都未察觉。这个发现让萧胤心中得到强烈的满足感,仿佛窥见了独属于他的秘密。
或许是连日落雨,今日放晴,阳光格外炽烈。过了午时,日头西斜,一道格外耀眼的金色光柱恰好透过窗棂,不偏不倚,正正打在萧霁苍白的面容和浅色的眼眸上。
萧霁猝不及防,被那强光刺得猛地闭眼,偏过头去,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他抬手欲遮,指尖却在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唇上的那点淡色都褪得干干净净。那并非寻常畏光,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剧烈不适,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
“皇叔?”萧胤第一个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
堂内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变故,纷纷投来目光。萧锐和萧铭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几分好奇与探究。萧玥则担忧地小声问:“十二皇叔,您没事吧?”
萧霁强压下不适,放下手,极力让声音恢复平稳:“无妨……只是光线有些刺眼。”他试图继续讲解,但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却无法完全睁开,长睫低垂着,微微颤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任谁都看得出,他绝不仅仅是“有些刺眼”那么简单。
萧胤的心揪紧了。他猛地转身,对守在门口的内侍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西面的窗牖放下竹帘!快!”
那内侍被太子罕见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慌忙应声而去。
竹帘很快放下,隔断了那道刺目的光柱,阁内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萧霁似乎缓过一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缓了良久,才重新睁开眼,对着萧胤的方向极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殿下。”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与虚弱。
萧胤却并未因这声道谢而感到轻松。他紧紧盯着皇叔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双因强光刺激而显得有些湿润、甚至泛着些许不正常红意的眼眸,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除夕那夜,翊王府暖阁外,烟花炸亮夜空时,皇叔骤然侧身避光的动作;平日午时,他总会不自觉偏向阴影处……还有刚才那近乎痛苦的反应……
这不是简单的畏光。
接下来的课,萧胤心神不宁,一个字也未听进去。散学的钟声一响,他立刻冲到萧霁面前。
“皇叔!”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您的眼睛……”
萧霁正由郑玉扶着起身,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侧过脸,并未直接迎上萧胤的目光,语气平淡依旧:“只是近日病中,目力有些虚弱,受不得强光罢了。殿下不必忧心。”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回避。
萧胤不信。他固执地站在原地,深紫色的眼瞳里充满了怀疑和坚持:“真的吗?可是刚才……”
“胤儿。”萧霁打断他,第一次用了略显正式的称呼,声音虽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真的无碍。你该回宫了。”
说完,他不再给萧胤追问的机会,在郑玉的搀扶下,转身缓步离去。那月白色的背影在略显昏暗的廊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萧胤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心中的疑云不仅未散,反而愈发浓重。皇叔在隐瞒什么?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东宫,谢德顺迎上来,见他脸色不豫,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是课业上有什么不顺?”
萧胤不答,只烦躁地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坐在案前,白日里皇叔被强光刺痛时那瞬间痛苦的神色,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不对。一定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忽然,他停下脚步,对殿外扬声道:“谢德顺!”
“奴才在!”
“去,”萧胤压低了声音,眸色深沉,“想办法……去太医署,查一查翊王府近期的脉案和用药方子,特别是……关于眼目的。”
谢德顺闻言,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这可是窥探亲王**,干涉太医署事务,若是让陛下知道……”
“那就别让父皇知道!”萧胤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势,“想办法!小心些!孤只要知道皇叔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谢德顺看着太子眼中那混合着担忧、固执与一丝狠厉的光芒,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颤声应道:“奴……奴才尽力去办……”
萧胤转过身,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手指紧紧攥成了拳。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皇叔身上,有一个巨大的、被精心隐藏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正与那双映着星辰、却畏惧光亮的浅棕色眼眸有关。
他一定要知道。
翊王府马车内,萧霁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方才文华阁中的强光刺激,让他的眼球至今仍残留着阵阵酸胀刺痛感,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
郑玉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方才太子殿下他似乎……”
“他起了疑心。”萧霁睁开眼,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奈。那孩子太过敏锐,也太过执着。“无妨,他查不到什么的。”
太医署那边,皇帝早已下了严旨,有关他眼疾的一切,皆属绝密。
“可是……”郑玉仍不放心。
“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萧霁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声音低哑,“只是往后……在宫中需更谨慎些。”他不能再让那孩子看到更多了。
车窗外的市井喧嚣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萧霁重新闭上眼,将一切情绪深深掩藏于那片无人能窥见的静谧之下。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此刻身体真实的不适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