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急报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看似平稳的朝堂。北境狄戎部落联合,纠集数万铁骑,趁新朝初立、国丧未远之际,大举南下,连破三座边城,兵锋直指扼守中原咽喉的重镇——朔阳。守将苦苦支撑,伤亡惨重,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入紫宸殿,字字泣血。
朝会之上,气氛凝重如铁。武将主战,文官主和,争执不下。主和者并非怯战,实是顾虑重重:新帝登基不久,国库因先帝丧仪及历年积弊并不充盈,且朝中堪当大任的帅才青黄不接,一旦战事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萧胤高坐龙椅,冕旒下的面色阴沉如水。他听着下方臣工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扳指。深紫色的眼瞳深处,燃烧着好战的火焰,却也沉淀着审慎的权衡。他知道,这一仗必须打,而且要赢的漂亮,才能彻底稳固他的帝位,震慑四方。但派谁去?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武将们,心中快速盘算。老将虽经验丰富却锐气已失,少壮派将领又缺乏独当一面的资历与威望……
就在争论渐趋激烈,却无定论之时,一个清泠平静的声音,自文官队列最前方响起,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
所有目光骤然汇聚过去。
开口的,竟是摄政王,萧霁。
他依旧身着亲王常服,眼覆白绸,玉杖静握手中。在一片或焦躁或激昂的朝臣中,他平静得仿佛一泓深潭。
萧胤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紧紧锁住他:“摄政王有何见解?”
萧霁微微上前一步,面向御座方向,声音平稳无波:“狄戎猖獗,裂我疆土,屠我子民,此战必战,无可议和。然用兵之道,在于天时、地利、人和,更在于庙算之精,策应之妙。主帅勇武固然重要,然军中亦需一深谙兵法、通晓全局、能辅佐主帅运筹帷幄之人。”
他略一停顿,清晰而缓慢地说道:“臣,萧霁,虽目不能视,体弱难堪战阵冲杀,然于兵书战策、谋略算计,自问尚可一用。臣请陛下恩准,随军出征,忝为军师参谋,以绵薄之力,助我军决胜千里之外。”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一时间,紫宸殿内落针可闻。
让一位目盲体弱的亲王,一位身份尊贵的摄政王,亲赴险象环生的前线?!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立刻有老臣出列反对:“陛下!万万不可!摄政王万金之躯,岂可亲涉险地?北境苦寒,战阵凶危,王爷目疾体弱,若有丝毫闪失,臣等万死难赎!”
“是啊陛下!军师一职虽不需亲临战阵,然随军奔波劳苦,绝非王爷所能承受!还请陛下三思!”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皆出于对萧霁身体状况的担忧,以及对其身份的顾虑。
萧胤死死盯着下方那抹月白身影,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竟要请缨出征?!去那苦寒之地,烽火连天之处?他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梗在喉头。他绝不能答应!皇叔的身子,经不起丝毫折腾!他将他困于京城尚觉难以护其周全,怎能放他去那刀剑无眼的战场!
然而,就在他即将厉声否决之际,萧霁却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陛下,臣非逞一时之勇。北境地理、狄戎习性、历年战例,臣皆熟稔于心。臣虽无拳勇,然自信于帷幄之中,尚能料敌先机,筹算粮草,协调诸军。此正值国家用人之际,臣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岂可因一己之躯,安坐京城,而置边关将士与百姓于不顾?”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虽目不能视,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以国事为重。
这五个字,像重锤般敲在萧胤心上,也堵住了所有还想反对的臣子的嘴。
萧胤的手指紧紧抠着龙椅的扶手,骨节泛白。他看着皇叔那张苍白却写满坚毅的脸,看着那方隔绝了一切的白绸,理智与私心在脑中疯狂交战。
他知道,萧霁所言非虚。他的才华,绝不止于朝堂政事。若有他随军参谋,此战胜算必将大增。这是于国最有利的选择。
可是……
他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影洞穿。心疼、担忧、愤怒、还有一种被抛弃般的恐慌,交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紧紧缠绕。
就在殿内气氛僵持不下之际,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摄政王殿下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北境战事胶着,正需一位能统筹全局、精通谋略之人坐镇中军帐。王爷虽目不能视,然心智超绝,恰可弥补前线将领或勇武有余、谋略不足之憾。且王爷身份尊贵,亲赴前线,必能极大鼓舞我军士气!”
说话的是中书舍人苏文卿。他如今已褪去少年青涩,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作为丞相幼子,他在朝中虽官职不高,却因家世与曾是太子伴读的身份,说话自有几分分量。他此言一出,倒是代表了部分务实派官员的想法。
萧胤冰冷的目光扫过苏文卿,后者感受到天子的注视,头皮微微一麻,却仍坚持垂首而立。
良久,死一般的寂静中,萧胤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冷硬得如同淬了冰:“摄政王忠勇可嘉,心系社稷,朕……准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即命镇北将军李振为主帅,摄政王萧霁为军师,即日点兵,奔赴朔阳!”
“臣,领旨谢恩。”萧霁躬身,声音无喜无悲。
朝会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中散去。
萧胤拂袖而起,径直走向后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骇人寒气。
苏文卿快步走出紫宸殿,追上正由郑玉扶着、缓步而行的萧霁。
“王爷!”苏文卿躬身行礼,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与担忧,“北境凶险,王爷务必珍重!”
萧霁停下脚步,微微侧首:“苏舍人。”他语气温和了些许,“方才殿中,多谢出言。”
苏文卿忙道:“下官只是就事论事。王爷深明大义,乃国之所幸。”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陛下似乎……”
萧霁轻轻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陛下以国事为重,并无他意。苏舍人在朝,当好生辅佐陛下,尽忠职守。”
说完,他不再多言,玉杖轻点,继续前行。
苏文卿站在原地,望着那在宫廊渐行渐远的、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隐约知道一些陛下对这位皇叔不同寻常的执念,今日陛下的反应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此番摄政王远赴边境,只怕……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而此刻,后殿之中,萧胤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动!
“谢德顺!”他厉声喝道。
一直候在殿外的谢德顺连滚爬爬地进来跪下:“陛下……”
“给朕盯紧了!”萧胤的声音里充满了暴戾的怒气,“军中所有动向,王爷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每日一报!他若少了一根头发,朕要整个北征军陪葬!”
“是!是!奴才遵旨!”谢德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萧胤喘着粗气,深紫色的眼瞳中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他放他走了,但这不代表他放手了。
皇叔,你既选择了江山……
那便看看,这江山万里,是否真能阻隔朕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