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7章 #007

外行人路过摄影棚，总觉得里头飘着浪漫的风。私下猜测**戏该多暧昧，脑子里满是绮思的念头。

他们没闻过几百瓦聚光灯混着道具胶水烤出的热味，也没见过镜头前，那些被拆解成碎片的“暧昧”。

真到开拍前，灯光组的人围着演员周围转，影子在地上叠成乱麻。

导演躲在监视器后发号指令，摄像师调整镜头，机器的轰鸣声盖过呼吸。

即使请了场，留下来的也还有七八个必要的。

被注视的人需故作自然地宽衣解带，而他们目光落在身上，比聚光灯还烫。

就是谍战戏，也需要点艳丽的瞬间，来调剂观众们的心情。

女主角周维维，早年成名作就有颇多尺度大胆的床戏，现所属公司却敏感得很，将剧本里稍露骨的地方修改，对这种戏码的描写，均是点到为止。表明不希望届时电影上映，给观众们带来额外的遐想。

于是女三号试图色诱男主角的段落被放大。

如同撒在苦咖啡上的糖霜。成为紧张刺激，环环相扣的“谍对谍”剧目中，调剂观众情绪的“那点亮色”。

拍摄当天，司昭寰身上裹着毛毯，故作轻松和姜导开玩笑：“姜导，就我这样的身材，哪里会让观众觉得香艳了？”

她身材高瘦，没有凹凸的曲线，但胜在穿衣好看，是模特圈喜欢的衣架子类型。

正聊着，饰演男主的霍振榭从身后经过。

他手里拿着瓶水，递过来说：“骨感也有骨感的性感，加油。”

他虽为国内一流大牌，但与他合作过的都知道他这人极好，没什么架子。

前几天休息时，还见他帮忙般道具箱。

女主周维维也温和，待人谦和有礼，性子爽朗，休息时还会和工作人员一起闲聊。

周围都是工作态度一流的人，大家用认真的态度去完成一部影片。

这样的氛围，让司昭寰流连忘返。

如果戏份能再多些就好了。

真希望每部戏的剧组的工作氛围都能如此。

她这么想，索性在别人拍对手戏时，膝盖搭着毛毯，拖张折叠椅坐着。

好好观看别人的表演方式，学习如何能像他们那样，收放自如。

手指跟着演员的台词轻轻敲着腿。司昭寰莫名想起刚入行时，听过的一句话——

没有一个漂亮的演员，不是从当花瓶走下来的。

可看着周维维的表演，看着那恰到好处的情绪变化，她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说她不想只当个花瓶。

司昭寰轻叹口气——

可能只有在这样的片场里，她才会忘记任何名利场的得失，回归到一个演员的身份。

·

各部门准备好一切，摄影棚清场，只留司昭寰和霍振榭，以及必要的工作人员。

接下来是女三号的戏。

司昭寰深吸口气，甩掉身上的毛毯，最后检查一次贴在胸前的安全胶布，

有点卷，她悄悄拽了下，拉拢戏服的衣襟。

两人摆好姿势，霍振榭冲她点头，笑着用口型说：加油。

司昭寰回以一笑，也点头，

她又深吸口气，等姜导一声“Action”响起，便按照剧本描述，轻轻褪下外套，对着镜头露出整个背部。

灯光亮起的瞬间，类似鼓点的声音，悄悄混进了机器运转声里。

那是她的心跳。

就像藏在棉花里的鼓。扑通、扑通。

·

这组戏前后拍两个多小时，直到导演抓到他想要的感觉，才满意喊了CUT.

这几日降温毫无征兆，老摄影棚暖气未来得及开。

灯光炙烤之下，两人都出了汗。

离开拍摄状态后，四周温度骤降，司昭寰瞬间打了个喷嚏。

姜茶是临近结束前备好的，助理见状递过去。

司昭寰接过茶，重新裹上毛毯，凑到监视器旁。

看眼回放，确认自己的表现，这之后，当日的拍摄日程全部结束，她可以收工离场了。

收拾东西要走时，执行制片人从旁经过，笑说：“你们这边已经结束了？张总刚走没多久呢。”

姜导站起身，迎着对方的话头问：“是啊，张总现在是去了一组那边吗？”

为了不耽搁进度，现场分为一组二组分别拍摄。现各自占据新苑娱乐名下，两个主要摄影棚。

等所有室内部分结束，还要到南海市和日本拍剩下的外景。

不过这和司昭寰没什么关系，拍外景之前，她就杀青了。

因这是张醉上任后，独立推的第一部电影，所以她常来巡视，以示对项目的重视程度。

与许多担任的监制相比，张醉在片场倒显得安静。

从不多说什么，只尽可能为剧组创造便利条件。

这样一个监制，虽不像部分高层，偶尔秀一下亲民，却依旧受到剧组成员的好评。

执行制片挤挤眼睛，半开玩笑说：“知道您这组清场，所以张总说不来打扰了。”

后面他们说了些有的没的，司昭寰也再没兴趣关注了。

车停在外边，礼貌道别后，司昭寰上去，准备前往又一个投资商的酒局。

她刚坐下，李椿就递来瓶温水，“拍戏顺利吗今天？”

司昭寰拧瓶盖的手顿了下，“不错，很顺利。”

她多少有些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李椿盯着她的眼，“你上来时，嘴唇抿得不自然，看起来挺失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

司昭寰望着窗外，路灯倒退，手指无意识蹭过窗上的雾气。

因为张醉来了，她没看到对方而失落？

这想法刚冒出，她就笑了。

张醉现在可是监制，而她是小演员，见不见面本就没什么关系。

然而笑意没撑多久，心脏就像被什么堵着似的，闷得慌。

这答案听起来荒唐，可荒唐后又不得不承认，这答案最准。

电影开拍后，她们就没再见过。

这事儿像根软刺，扎在司昭寰心里，不疼，却教人失落。

在片场时，她作为一个演员，完成工作，尽本分，从未有过不敬业之时，也从未耽误过一场戏。

更没像多数人习以为常的，在剧组里乱搞。

可她认真勤勉的时候，有个人永远都看不见。

或视而不见。

只凭当年发生的事，张醉就认定她是个为了往上爬，不惜失约、不顾廉耻的烂人？

可放眼整个圈子，谁能保证自己上位时，没利用过、巴结、刻意接近过人？

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偏偏揪着她不放？

回过神来，司昭寰摇摇头，手指轻按太阳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许是真觉得她状态不好，酒局上，李椿比她活跃，替她挡了不少酒。

快结束时，投资方意犹未尽，拉着她的手，絮叨暗示酒局后的陪同，也是李椿不着痕迹把她手拉回来，用第二天要拍戏的理由帮她脱身。

回去路上，司昭寰不咸不淡说：“今天这位酒量不太行，半瓶威士忌就站不稳了。”

“是啊，没你的张总能喝。”李椿没来由提了一嘴，“她起码可以干掉整整一瓶红酒，外加一大杯伏特加。”

司昭寰皱眉，“什么叫‘我的张总’？”

李椿透过后视镜，笑了，“不是吗？很明显啊。而且她真是你高中学妹这么简单吗？”

她顿了下，抛出颗小石子，“她是你前任吧。”

司昭寰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她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却卡住。

否认什么？

否认喜欢张醉，还是她们别的什么。

见她不说话，李椿也没追问，车里安静下来。

好半晌，司昭寰才张嘴，只说：“……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她又去看窗外。

还是后退的街景，但这次，她再也看不进去了。

不可否认，她和张醉曾交往过，彼此互为初恋。

大概就因为是初恋，第一次面对喜欢的人，才会那么不知所措。

甚至慌张到，差点推开那份感情。

也不奇怪。像电影，电视剧，书本，图画上的爱情，都是一男一女搭配；童话里，故事的结尾是“公主和王子过上幸福的生活”；连扫烟囱的小伙子，也是牧羊女与之相伴。

那时司昭寰不知道，有部分人的心动会落向别的地方，也不明白这不是“反常”，亦是一种自然选择。

她本能地将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当成了错觉。

完完全全的错觉。

·

察觉到对张醉的心动，司昭寰吓坏了，觉得这念头来得突然，也离谱。

社团公告换了新纸，学姐病休的消息传来，连带着公演落幕的通知。

往后社团活动，她也再没理由和张醉碰面了。

但因此前的良好合作，张醉离开后在社里的存在感，比她在时更强烈。

闲聊时，大家会念叨她的种种优点。校内偶遇时，也会聊上好一会儿，直到上课铃响。

这种时候，司昭寰总镇定低头翻剧本，假装没听见这些话。

但真遇上了，又更慌。

张醉说话喜欢看人眼睛。这举动正常，被看的人却不自在。

张醉敢看她，她却不敢看张醉。

是以司昭寰也是后来才知道，张醉的眼睛细看有点不对称，右眼尾比左边稍垂。

但胜在眼神清透，心里的好恶从不掩饰。

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都明明白白的。

尤其司昭寰发现，那目光还像之前排练那般炽热痴迷，她就心慌，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这天食堂吃饭，路学长找到司昭寰，前来求助，“昭寰，能不能帮我约下张醉？你们关系好，她也一副非常崇拜你的样子，如果你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

他摆明是喜欢上了张醉。

司昭寰心虚，找了个借口，“我听人说，张醉家教严，如果说是单独约男生出去，她大概是不会答应的。”

“那这样，我帮你约足球社的秦盛，你不是说，那家伙是你理想型吗？我和他哥关系不错，这小子肯定给我面子。”路学长眼睛一亮，“四个人出门总没问题吧？你就帮学长这一次，成吗？”

他望着她的眼神太期待，教司昭寰实在盛情难却。

万般无奈下，她只好硬着头皮，出面约了张醉。

地点在海洋馆。

那天张醉过来时，内里是件浅蓝衬衣，外面套着米白外套。后脑低马尾扎得松，发丝和布料接触，微微卷起。

她原是期待着今天一整天，可当看到同行的秦盛和路学长时，脸上的笑明显僵了一瞬。

多亏良好的家教，才快速绷住表情。

张醉眼角微暗，礼貌同两男生打招呼。

四人一起进了海洋馆。

馆内光线偏暗，只头顶的小灯和展示缸里的蓝光亮着。

昏暗的环境容易让人放松，这里是个极适合约会的地方。

路学长显然做了功课，站在热带鱼水族箱前，滔滔不绝，讲不同鱼的习性。

张醉听得认真，不像上次游乐园之旅那般局促，偶尔被他的玩笑逗笑。

那笑声轻得像落于水面的碎星。

司昭寰愣愣盯着她的侧脸，连秦盛问了什么都没听清。

“啊？你说什么？”

秦盛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什么鱼？”

司昭寰盯着小丑鱼在柜子里游来游去，脑子一乱，脱口而出：“秋刀鱼。”

秦盛惊讶：“你是指喜欢吃秋刀鱼的意思吗？”

这话一出，司昭寰自己都尴尬。

她硬着头皮解释：“啊，这个，是的，我不挑食。”

哪知道这圆场的话更尴尬。

司昭寰能清晰感觉到，空气都比刚才滞涩了些，呼吸都跟着不自在。

索性两人在校内也不是特别熟，便都不说话了。

他们默默跟在前面人身后，听着偶尔传来的交谈声，之间感觉像隔着层薄玻璃。

接下来看了海豹、海狮和海豚的表演。当海狮顶着球滑到观众席前，张醉眼里难得亮了一瞬。

结束后，时间临近12点。四人在休息区吃午餐，吃完又去欣赏白鲸舞蹈表演。

整间海洋馆开放的区域大致逛完了，最后停在鲨鱼馆。

路学长说要去洗手间，秦盛说他也要去，便跟着一起走了。

两男生离开后，只剩司昭寰和张醉站在巨大的鲨鱼水族箱前。

护士鲨慢悠悠游着，影子落在她们身上。

司昭寰攥了攥手心，小心开口：“小醉，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早发现，张醉一和自己独处就绷紧下颔线，沉着脸。

司昭寰莫名不安。

“我应该开心？”张醉反问。

司昭寰心虚，低下头嗫嚅说：“我不知道。我看你和路学长，挺聊得来的。”

“你很希望他追到我？”她话里多了些咄咄逼人，“我要真被他追到了，就皆大欢喜了，是吗？”

司昭寰眼神慌乱，急忙抬头，“当然不是，这要看你自己。你喜欢才重要。”

“实话实说吗？”张醉侧过脸，目光直直望着她，“从始至终，我只当路学长是个很好的学长。我喜欢谁，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清楚？”

看司昭寰明显慌乱的神情，张醉无奈叹口气。

她声音放缓，却更戳人，“这么着急想把我推销出去，我喜欢你这件事，对你来说是这么大的负担吗？”

这层窗户纸被捅破的瞬间，司昭寰心跳得飞快。

她慌乱移开视线，却找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

“不是，我就是觉得这样，有点不好。”

张醉追问：“哪里不好？”

司昭寰破罐破摔：“因为咱俩都是女生。”

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本是如此的事，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会如此的底气不足。

似乎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有什么关系？”张醉把脸转回去，去看水族箱里的鲨鱼，沉声道：“我喜欢我的，你没必要这么负担。”

司昭寰嘴唇动了几下。正想开口，两男生恰好回来了。

这段对话没能继续下去，她心乱如麻。

她从没想过张醉会直接坦白。

也不理解她们都是女生，这样的情愫难道不该藏在心底，最后带进坟墓？

之后在在海洋馆还做了什么，司昭寰已完全没了印象。

只记得后来不久，路学长鼓足勇气，终于对张醉告白。

结果自是被对方婉言拒绝。

再之后两个月，她和张醉再没任何交集。

在学校碰面，也仅是寒暄两句，然后很快错身而过。

像是刻意避开对方，尽可能从彼此的世界消失。

时间久了，司昭寰都怀疑，那天在海洋馆的坦白和暗示，是不是她的错觉。

因为那之后，她在张醉的眼里，再没捕捉到那种炽热。

这个发现让司昭寰陷入一种漫长，且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

知道你喜欢我时，我确实不安，觉得有负担；但之后再也不理我，才是于我而言，最大的负担。

她这么想，又觉得自己矛盾。

“也许你今天状态真的不好。”李椿的声音把司昭寰拉回现实。

她手指去碰司昭寰的脸，眨了眨眼说：“心里在想别的事儿吧？”

司昭寰回神，抱歉地笑了下。

今晚又被李椿留下来过夜了。

明明是亲密时刻，可在对方手上，她却迟迟到不了顶点。

还被李椿揭穿走神，这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司昭寰道歉：“抱歉，我有些不太专心。”

李椿谅解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儿，你这些天拍戏，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肯定累了。姜导好像真挺欣赏你的，还给你加了好几场戏。这样挺好，不用逼自己做完没。”

她抓起被子，盖上两人裸露的身体，“要是累了，借你个肩膀靠靠。”

司昭寰往她怀里钻，“可是我比较喜欢姐姐的胸。”

“又乱说话。”李椿故作生气，敲了她一下，“越来越没正形了。”

她当然知道，对方是在用玩笑话，驱散刚才的那点尴尬。

是以没在这件事儿上纠缠。

房间静了好一会儿，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司昭寰感觉到李椿开始犯迷糊了。

但她犹豫了下，还是轻声开口：“椿姐，你偶尔会想起以前的男朋友吗？要是她再出现，你会计较他不再喜欢你的事实吗？”

李椿坦诚说：“当然会，尤其是一个人觉得寂寞时。”

又“哈”了一声：“不过这话不适用在我身上。因为我那前任，和我分手的理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来是个Gay！”

她有些激动，说着，又敲了下司昭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以为我不敢敲死你吗？”

司昭寰故作吃痛，“嗷”了一声，笑着连连求饶。

打闹完了，房间又安静下来。

她闭着眼，想继续想刚才的问题。

她以为李椿这次真睡着了，谁知身旁人声音又忽然响起。

“不在乎才代表真的不爱了。如果还在计较，那证明还没放下。”

但这声音很轻。

轻到司昭寰以为那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