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6章 #006

宿醉醒时，喉咙干得发紧，像吞了把碎纸。

头还在疼，一抽一抽的。

更糟的是记忆。

有些片段没了。

她断片了。

张醉躺在床上，想不起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昨晚后半程的路。

直到看见床头那盏灯，发现躺在自家床上，才敢确定终点的正确。

洗漱用冷水扑脸，直到整个人勉强清醒些时，才准备下楼吃早餐。

坐到餐桌前，她揉了揉太阳穴——即使吃了止痛药，那儿的疼痛依然没缓解。

模糊之间，管家站在餐桌前，对她欠身，“小姐早安。”

张醉不舒服，也没什么力气，只勉强轻点了下头。

她端起牛奶，这时管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您昨晚是被林小姐送回来的。她说，醒了给她打个电话。”

张醉点头，“好，我知道了。多谢。”

管家退开后，她强忍不适，规规矩矩把早餐吃干净，然后按林媚说的，打了个电话过去。

可接通的，却不是她的声音：

“……不是，现在才早上半点，我昨晚不是已经把Demo发过去了？”

是祁佑白的声音，JT-Music的音乐总监，也是林媚之前提到的小白。

跟着有道哑嗓子插进来，带着刚醒的滞涩，“……喂，那是我的手机。”

“啊抱歉，还给你。”

一阵窸窣后，手机里传来的终于是林媚的声音。

张醉手撑着脑袋，不住说：“姐，你早上的声音听起来真帅，小白姐从来都没对你的性别起过疑心吗？”

林媚有起床气，闻言声音立刻沉了，“张醉，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说的话？昨晚是谁把你扛上车的？”

张醉伸直手臂，把手机拿远些，等那边气头过了，才贴回耳边认真道了谢。

林媚叹了声说：“不用客气，其实也巧，如果不是小白昨晚发神经，非要从录音室跑来接我，你也不一定会搭上我们的车。她还是个路痴，绕了一大圈才开到家……早知道，我不如给你家司机打个电话。”

讲了一大堆，才想起重点。林媚像是把祁佑白支开了，压低声音问：“昨天晚上，你和司昭寰到底怎么了？”

张醉愣了下，“嗯？”

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伏特加，进了卫生间。再往后的事，一片空白。

“我就喝多了，还能有什么？”

林媚狐疑问：“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张醉说：“不记得了。”

林媚说：“我们都听见了，也不知道你们怎么了，你吼了她一声，声音还挺大的。人家就是看你去了半天没出来，担心才进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所有人都吓坏了。尤其是李椿，她脸都白了。”

“没事，我酒喝多了，有点失态。”

张醉不想继这个话题纠缠，草草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大半天，张醉都在想这件事。

她和司昭寰是私人恩怨，没必要在所有人面前让她难堪。

她会感到抱歉，也是因为昨晚在非私人场合失了态，并非厌烦司昭寰这件事本身。

正做着心里建设，门铃忽地一响。

张醉过去开门，见是李椿。

张醉看见她，心有愧疚，连忙为昨天晚上的事儿道了歉。

当然，理由还是“酒后失态”。

李椿淡然笑了笑，“没关系，我今天上午也和昭寰专门谈过。这几天为了角色的事儿，我们也对张小姐多有叨扰。”

张醉知道这是场面话，却还是松了口气。

她一直提醒自己，不可公私不分，把对司昭寰的情绪，迁到别人身上。

何况李椿这个人，从有限的接触来看，她是欣赏的。

李椿顿了顿，才说起正事：“所以司昭寰本人的意思是，如果这个角色实在没希望，她愿意退出女主角的竞争。”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倒教张醉颇有意外。

她下意识重复：“你说司昭寰想要退出？”

李椿略微尴尬地拨了下头发，“是的。”

她心里也不解。

姜导一开始属意的女演员本就是司昭寰，他们一起聊过角色，公司为了这部电影，特意调整了司昭寰的档期。

推掉两三部剧，调出空档，专门来等这个角色。

本以为成功率至少有八成，结果因公司高层变动，计划全乱了。

司昭寰都能忍下这口气，参加二度试镜，结果现在不知怎的，说放弃就放弃了。

李椿觉得这人脑子进水了。在她看来，没到开拍前一刻，怎么也不能放弃对角色的争取。

比如《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不也是拍完了“火烧亚特兰大”那场重头戏，最终才确定由费雯丽出演？

司昭寰作为演员的“根性”和“执念”，究竟都去了哪儿？

“如果我能去拍这部电影，付出的代价是自尊一次又一次被张醉践踏——那我宁可放弃！”

这是带司昭寰这么久以来，李椿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如此赌气的话。

众目睽睽之下都能那么对她，那上次两人私下会面，张醉又会对她多不客气？

李椿心里是偏着司昭寰的，今天来，也是想把话说清楚。

“昭寰说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之前也没拍过谍战题材的戏，怕把握不好角色。”李椿说，“之前麻烦张总太多，实在不好意思。”

“不过相识也是缘分，若接下来再有新片。还请张总多考虑一下我们昭寰了。”

她把话说得相当圆滑，两边的面子都给足了。

临出门前，李椿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哦对了，这是您昨天遗落在洗手间的眼镜，被昭寰捡到了，让我过来时顺便还您。”

把盒子递给张醉，又闲聊两句，她便站起身，佯装自己有事要处理，主动告别。

张醉忽然开口：“其实，李小姐——”

李椿回头。

她继续说：“这几天，公司对这部电影的讨论已经开了好几轮会。女主角已经确定用周维维，其他角色也基本敲定。但有一个女三号的位置，还悬而未决。”

李椿怔了下，没想到这事儿还有这样的回旋余地。

张醉说：“我知道姜导很欣赏司小姐，加上原定的那位演员忽然发现怀有身孕，确定来不了了。所以司小姐本人愿意来，我们随时欢迎，也很感谢她愿意救场。”

听了她的话，李椿心里只想苦笑。

她太清楚这个角色了。

根据剧本设定，电影里有名有姓的女角色不超过四个，算上路过打酱油的，剩下全是男人的，只女主相对突出。

女三号？所有戏份加起来，可能也才十分钟，台词能不能超过六、七句，都难说。

更别说，这还是个“替补”角色。还是因为别人来不了，才轮到司昭寰的。

是不是角色的第一人选。

圈内人都在意这个。

尤其是这种“捡漏”的机会，以后再宣传时，难免会被拿出来说，媒体也会添油加醋。

万一演得不好，还会有人说“要是原定的演员来演就好了”、“还是xxx更合适”等。

李椿回去后，把这事儿告诉了司昭寰，没抱太大希望。

却没想到司昭寰淡淡说了句：“当然演，为什么不演？”

李椿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劝她，“公司没要求你一定拿下这部戏。而且我觉得同期另一部剧本也不错，女主角的位置，公司能帮你争取到。”

司昭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个玩偶。

闻言捏了捏玩偶的手脚，“椿姐，可我已经不想继续在浪漫喜剧片，或者恐怖惊悚片里泡着了。”

“再这么下去，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二线晃悠，成不了真正的大演员。偶尔冒个险，拓宽下戏路，不是很好吗？”

李椿拿起一旁《猩红颂歌》的剧本，翻了两页，无奈提醒：“你真想好了？真想好了，从明天开始去健健身吧。电影里有段裸背的色诱戏，减重和瘦身都很重要。后面还有场被拷打的剧情，也需要体力。”

·

数日。

电影最后确定女主角由周维维饰演，开机发布会上，媒体焦点全黏在她身上——

早年凭电影《夏至》拿了镜花奖，国内人气旺得没边，现场记者们盯着她，按快门的手都没停过。

低声议论里，是藏不住的追捧。

张醉是作为监制兼出品方代表来的，也是第一次公开亮相。

她外表不逊于明星，一身挺恬的深色西装，抬手整理麦克风时，袖口露出半截腕骨。

贵气不经意漏出，没半分刻意。

有记者小声议论：

“这就是京藤集团未来的继承人？看着就年轻有为。”

“刚上任就选择这种题材，还搞这么大制作当处女秀，张小姐看着温和，野心倒不小。”

“薛总把公司交给她，也是真放心啊。”

他们声音虽压得极低，却还是有零碎字句飘进耳里。

但不论说的是好是坏，至少在场的人，都对《猩红颂歌》生出了实打实的好奇心。

议论声没停，饰演男主角的霍振榭到了。他是老牌影帝，自结婚后，产量下降，近年来休息多过工作。

他的出现，让现场又乱了些。

因久未露面，记者涌上去问复出原因。

“霍老师这次付出，是因为剧本吗？”

霍振榭点头笑：“是，这个角色和以往不同，很有挑战性。”

闪光灯“噼里啪啦”响，他没躲，只偶尔侧头，和旁边工作人员说两句。

司昭寰已习惯闪光灯的追逐，可在这种大牌云集、新闻点集中的场合，也只能往后退。

连大合照，都只能站在最边上。

她勾起唇角，想跟着人群笑一笑，眼角余光却瞥见中心位置。

张醉站在那儿，正和霍振榭说些什么，侧脸在灯光下很柔和。

心里忽生出一种恍惚感，像蒙了层纱，挥不散。

那年《第十二夜》大获成功，谢幕时，掌声裹着欢呼声过来，司昭寰站在最前方迎接。

而张醉，只羞涩地躲在谢幕人群的角落，戏服被她攥得发皱，头都不敢抬。

司昭寰回头看见，硬把人拉出来，握着她手腕鞠躬，“这是我们的奥维利亚，演得特别好！”

张醉当时脸特别红，小声说：“学姐，我、我……”

她笑：“不要紧张，你演得特别自然。”

若不是她，这人恐怕就像针一样，被人海淹没，被观众忽略。

后来社团聚餐，包间里闹得厉害。

司昭寰出来透气，刚站到走廊窗边，就听见脚步声。

张醉陪她一起。

张醉手里拿着瓶汽水，刚一挪开，气泡“滋滋”响。

她问：“出来透气吗？”

司昭寰应了一声。

“刚才在台上，你念独白的时候，台下好多人都在点头。我还担心你刚出场会紧张，没想到后来越来越顺，连眼神都放开了。”

张醉笑了下，“一开始确实紧张，差点就忘词了。后来听见台下有掌声，忽然就不慌了。”

司昭寰往窗边靠了靠，正好风吹过来，“演戏很有意思，对吧？”

张醉颔首，笑说：“嗯，很有趣。”

她脸颊微红，眼眸闪烁，笑容在脸上绽开。

像刚泡开的胎菊，一点点舒展。

司昭寰看着她愣了下，忽觉得心脏漏跳几拍。慌忙轻轻别过脸，把目光投向窗外得夜空。

她向来尖牙利齿，能说会道。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句话，连想接的话题，都卡在喉咙里。

两人这么并肩站在走廊窗前，微风从敞开的窗外闯进来，她们安静听着它的声音。

半晌，张醉打破沉默：“司学姐，为什么喜欢演戏？只是因为有趣吗？”

司昭寰点头，“嗯，很有趣。而且，我以后打算进演艺圈——”

话音未落，张醉微侧过脸，轻声问：“你想成为大明星？”

谈到梦想，司昭寰眼睛亮了一瞬，“要的，要成为大明星，要让所有人都认可我的演技——”

她去看张醉，语气带着雀跃，“我想成为华国第一的女演员……”

似是觉得这话说得夸张，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听起来野心很大，对不对？”

张醉没笑，只摇摇头，“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以后你出名了，还会不会记得我。”

她说完，忽然迈步，站定到司昭寰面前。

小心翼翼抬头，望向眼前人的眼睛。

轻咬下唇，犹豫了几秒，才伸手与其相牵。

心跳，还是心跳。

并且有逐渐加快的倾向。

像擂鼓一样，撞得司昭寰耳膜发鸣。

她彻底懵了。

——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同性面前如此慌张。

为什么？

司昭寰不住去想，难道是张醉看着她的眼神？

即使不在舞台上，也如此执着——

里面像藏了团火苗，带着痴迷。

但如今，张醉绝不会做出同样的事，尤其是对自己。

整场发布会上，张醉就没往她那里看几眼。

她只是端正姿态，用自信沉稳的态度，迎接记者们镁光灯海般的洗礼。

有记者提问：“张总对这部戏有什么期待？”

张醉答：“希望能拍出我们想要的故事，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语气稳，没一点当年的生涩。

不禁让人想，若这人转行去当演员，肯定也会拿奖拿到手软。

司昭寰心里空落落的，正想往那边瞥，耳边却响起提醒看镜头的呼声。

她沉淀思绪，重新扬起笑容，对着镜头弯眼睛。

可笑着笑着，又发觉面上的假笑越是灿烂，心头漾上的苦涩，愈是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