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第1章 #001

上午十点半，新图市的阳光斜切进新苑大厦十四层以上的玻璃窗，里头正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上班时间该是九点半，可做娱乐这行，规矩总松些，这个时间基本形同虚设。

整点后的一小时里，打卡机的声音还断断续续，有人抱着文件小跑补签，也有人嚼着口香糖整理办公桌，把昨晚没过完的剧本塞进抽屉最底层。

直到接起一个电话，这种乱哄哄的局面，才彻底得到改变。

是总裁办的助理接的电话，对面挂断后，她捏着手机，咽了咽口水，将嗓门立刻提高整个八度，“红色警报！红色警报！‘公主’回来了！”

声音撞在玻璃隔断上，连茶水间的人都顿住动作。

以她为中心的十米范围内，先静了两秒，随即陷入了一股混乱——

“我的天，她不是说要在威尼斯多待两天吗？怎么这么快？”

“快！叫各部门赶紧各归各位！”

“早餐盒快藏起来！被看见桌面乱，又要扣绩效了！”

办公区里，众人互相通知。只有今天刚入职的新员工，站在打印机旁发愣。

疑惑看着带领他办理入职手续的老员工，好奇问：“他们这是怎么了？还有‘公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紧张？”

老员工闻言咳了声，压低声音：“是我们这里现在的执行副总。年轻人，今天可得把弦崩紧点，人精神点，要是被抓着一点错处，那麻烦就大了。”

新员工“哦”了声，还是没太懂。

看着周围人忙得脚不沾地——

用湿纸巾反复擦拭桌面，连键盘缝隙里的饼干渣都要抠出来；

对着小镜子补口红，往下拽了拽卫衣帽，整理发型；

拿着文件往工位跑，差些撞翻饮水机的水桶——

他更疑惑了。

他不知道也正常。这位让所有人提心吊胆的“公主”，是新苑娱乐母公司京藤集团CEO的宝贝孙女，集团内定继承人，半年前空降新苑娱乐的执行副总。

这种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好像连血管里流出的血液都比别人金贵些。

才二十三岁，却把“效率”刻进了骨子里。

入职第一天修改了考勤制度，连高层开会迟到三分钟，都要在例会上公开检讨。

半小时后，顶楼停机坪的风突然大起来，深蓝色私家直升机正慢慢接近这幢大楼，徐徐试图降落。

等候在平台上的干部们赶紧按住头发，有人把西装外套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也有人偷偷摸了摸头顶的假发——生怕这风，把这层遮羞布吹跑。

有人在心底嘀咕：“真是的，规规矩矩坐公司的专车回来不好吗？非要搞个直升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张家的大小姐吗？”

轰鸣声慢慢小了，直升机终于停稳。

机舱门打开，先下来个高壮的黑衣男人，戴着墨镜。

他动作利落，绕到另一侧，伸手扶出第二个人。

浅灰色半长风衣下摆被风带起，露出里面熨得平整的白衬衫。

挽到耳后的咖啡色长发乱了几缕，贴在颈侧，却没让人觉得狼狈。

是张醉。

她没摘墨镜，镜片反射出停机棚的白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鼻梁挺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线，连下车的动作都透着股利落，没半分娇生惯养的拖沓。

“其实各位不用特意过来迎接。”她先鞠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些繁文缛节，实在没什么效率。”

他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赶紧打圆场，“大小姐从威尼斯回来辛苦，我们来接是应该的，应该的。”

“是啊，早知道该去机场接您的，是我们考虑不周。”

被年纪能做他们女儿的人“教训”，也没人敢反驳，只能围着她讪讪寒暄。

张醉没再多说，只点点头，一板一眼回应说：“那各位回去工作吧。例会将在下午两点准时召开，希望各位做好准备。”

她说完转身，和助理一起走进了管理层专属的电梯。

金属门合上的瞬间，他们才重重松了口气。

电梯停在十七层，门一开，和十四层的热闹不同，这里安静得只剩键盘敲击声。

一切都井然有序。员工们埋着头，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活动，连喝水都不敢张大嘴，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门口。

看见张醉唇角那点不易察觉的满意，才悄悄舒了口气，心里祈祷她快些走过办公区，进自己的办公室。

相对的，总裁办的助理和秘书们变得更紧张了。

手攥着文件夹，呼吸都放轻不少，生怕等会儿漏了什么命令。

好在张醉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今天心情明显不错。

路过秘书台时，抬手解开风衣纽扣，看也不看往后一抛。

早有准备的秘书赶紧伸手接住，布料还带着外面的凉气。

张醉微微颔首，轻声说：“非常感谢。”

秘书跟着她进办公室，把风衣挂在衣帽间的衣架上，又顺手整理了下领口。

她知道张醉不喜欢衣服皱巴巴的。

另一位秘书已然拉开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把准备好的日常简报平放在桌面左上角，连边角都对齐了桌沿。

张醉说：“多谢，各位辛苦了。都回去工作吧。对了，今天两点钟的例会提前十五分钟，我希望能看到各部门收回来的议案简报，不能有遗漏。”

她说着，稍微抻平衬衫下摆，确保没有褶皱，才缓缓坐到椅子上，抿了口咖啡。

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助理和秘书们才真正松了口气，彼此互相递了个眼神：

只要下午的例会不出错，今天就能平稳度过。

至于高层们该如何应对这位严格的副社长，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

午餐时段，公司餐厅的人多了起来。

里面最私密安静的区域里，张醉一人坐着，面前摆着份沙拉和咖喱饭。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没见人，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醉醉，威尼斯好玩吗？”

林媚穿着件深蓝色，粉白碎花衬衫，领口开得有点大，袖口随意挽着。

走来时，衬衫下摆随着步子轻轻晃。

她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尤其现在是午休，更没把“职场仪态”放在放在心上。

作为京藤集团旗下唱片公司JT-Music的金牌经纪人，林媚每天要和艺人、媒体、制作团队打交道，早就练出一副不管不顾的鲜活劲儿，说话都带着股穿透力。

张醉放下叉子，叹了口气，“这里是公司，注意衣着和仪态。”

林媚拉过椅子坐下，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腿，笑说：“嗨，得了吧。现在是午休时间，不算工作状态。再说，这里又不是我的公司，我随便穿穿怎么了？”

她弯了弯眼睛，“带礼物回来了吗？”

她说着，伸出手，做出讨要礼物的架势。

同时朝侍应生挥手，声音清亮：“麻烦来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再加一杯抹茶拿铁，谢谢。”

连口味偏好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常来的熟客。

张醉说：“我到新图市后直接来上班了，刚才发了个快递，估算下时间，大概等你下午回办公室，就能看到。”

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林女士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吃饭？”

语气一本正经，像在谈公事。但尾音轻轻上扬，足以得知她紧绷了一上午的精神终于松懈，显出几分熟人才能听出的亲昵。

林媚撑着脸笑，“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来看看你。”

她没说的是：蓝烟下个月发新专，急需曝光。新苑下周公映新片首映礼是个好机会，她得找企宣部谈谈，把蓝烟塞进嘉宾名单。

更重要得是，名单里原本有位正在筹备新专的女歌手，是蓝烟的直接竞争对手。

她得想办法换掉对方，但这事儿可不能让张醉知道，她这表妹认死理，做事讲究规矩。

若她知道自己耍这种小手段，准会教育自己“要公平竞争”，到时不好收场，只能先瞒着。

“顺便等会儿和你们公司的企宣部碰个面，聊下蓝烟的行程。”林媚把话题赶紧扯回明面，说得理所当然，“她新专的主打歌都录完了，得多去公开活动露露面。都是自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说对吧？”

张醉没接话。

林媚也不在意，她话锋又跳了，脸上露出个狡黠的笑，“对了，还有个事儿——有人想通过我，约一下我们家的大小姐。所以，我就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你共进午餐，够意思吧？”

听见“约”字，张醉警惕瞥了她一眼，“如果是介绍相亲对象，我可不干。”

似是嫌语气不够坚决，又补充句：“姐，你知道的，我对男人没兴趣。”

林媚笑说：“所以我要给你介绍女人啊。”

她说着，手指在空中比划个弧形，轻浮地吹了声口哨，“身材火辣个子高，还是肉见可见的D罩杯，保准你见了不亏！”

张醉拔高声音，直接喊她名字，“林媚！”

她赶紧看了眼周围，小声说：“你能不用这么……这么不正经的语气说话吗？”

林媚耷拉眉毛，对着手指委屈，“可是……可是人家确实有令人羡慕的D罩杯啊……”

张醉眉头紧皱。

林媚立马恢复正常，“好吧好吧，开个玩笑。其实对方是我在美国留学的旧友，叫李椿，现在和我一样是经纪人。不过她带的是演员。我想介绍你们认识应该没坏处。”

“而且——”她挡着嘴，小声说：“我觉得她真的很性感。”

张醉唇角不由得抽搐。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一副要给她安排相亲的架势？

她唇角抽了抽，“可以不去吗？”

“反对无效。”林媚晃了晃手机，“我和你们企宣部谈完公事，就去你办公室等。你不是说过，会议超过一小时就是浪费时间吗？五点准时出发，不准迟到。”

她顿了顿，哼了声，“如果你不肯，那我就让小白把手里给你们做到一半的原声音乐停了！”

张醉没辙了。

林媚这人平时看起来好说话，但她若真强势起来，和张醉也不分伯仲。

·

晚上的日料店包间，暖光灯黄映在木质拉门上，投下阴影。

林媚身边已经坐了人，正是李椿。

她穿着件米白针织衫，长发干练地扎在脑后。

见张醉进来，立刻站起身，递过消毒湿巾，“张总来了？快坐。这家店的刺身不错，都是今天早上刚到的货，海胆蒸蛋也好吃。虽说过了海胆最好的季节，但这家的味道还是很鲜，您尝尝？”

“您是姐姐的朋友，喊我张醉就好，不用这么客气。”张醉接过湿巾。

坐下时，或许是听了林媚那段跑火车一样的介绍，张醉悄悄观察了下李椿——

好像……真的是D罩杯。

她迅速收回目光，为这种失礼的想法感到惭愧。拿起筷子，夹块刺身放进嘴里，掩饰不自在。

她们聊了会儿，大概一刻钟，包间拉门忽然被打开，来人身上穿着米黄连衣裙，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看周围服务生的态度，她的知名度明显不低。

“抱歉，这里比较偏僻，找路花了点时间。”

李椿侧头去看林媚，笑说：“昭寰今天在附近拍广告，我想着人多热闹，就顺便把她喊来一起了。”

作为当下知名演员司昭寰的经纪人，李椿没有掩饰她的目的——

新苑正在筹划的新项目《猩红颂歌》是块肥肉，名导演、大制作、好剧本，及战争中凸显人性的好题材，拍出来绝对是票房炸弹。

司昭寰通过了试镜，也和导演私下碰过面聊过，她们甚至打算预留档期等开拍，却忽然听说演员阵容大换血，女主也打算找丁小雨、周维维、白凤那些顶尖女星。

难得导演欣赏司昭寰，李椿可不会白白看机会溜走。

司昭寰在国内颇具知名度，可即使如此，也不能总拍爱情文艺片或者悬疑片。

她已经入行五年，也该考虑转型了。

《猩红颂歌》就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林媚从没正面和承认，但关于这位张大小姐的有限传闻里，有一条让她记在了心里：

【“公主”，不喜欢异性。】

而她们家司昭寰，在这种场合从没失手过。

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她总有办法搞定。

李椿想着，下意识看向司昭寰，却见她眼神有些奇怪。

李椿顺着她目光去看，见她视线的落点在张醉身上。

她带司昭寰将近五年，从没见过司昭寰有这种反应。

不是面对镜头的从容，也不是和投资人打交道的圆滑。

“小醉……”

没有引荐，司昭寰先喊出对方的昵称，“没想到，居然是你……”

她脸色有些青白。

张醉坐在那，手里握着筷子，脸上维持寒暄的客气。

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几分倨傲。

她们看上去是旧相识，但那段过去，恐怕藏着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