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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 第6章 第六章

作者:聂葳蕤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2-02 18:03:22 来源:文学城

柳如是的存在,像是这座充满算计与冰冷的王府里,一道偶然照入的、脆弱却真实的光。

她并非潇湘阁的头牌,只是另一处名唤“暗香阁”的清倌人,擅琵琶,工小楷,性情温婉。与苏挽月的清冷高华不同,柳如是的美是柔和的,带着江南水汽的润泽,眼神清澈,笑起来时颊边有浅浅的梨涡。

萧绝与她相识,纯属偶然。半年前一次宫宴后归府,他的马车在离暗香阁不远的街口惊了马,撞翻了路边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也惊到了正巧路过的柳如是。她的丫鬟被撞倒,花灯碎了一地。萧绝下车查看,赔了银钱,见那主仆二人衣着朴素却气质不俗,丫鬟扭伤了脚,便让亲卫送了一程。事后柳如是托人送来一封措辞雅致的谢函和几样自制的点心,一来二去,便有了些许淡如水的来往。她知他身份,却从无攀附之心,只当他是一位偶然施以援手的恩客,偶尔会托人送些新谱的曲子或抄录的诗文给他品评,字里行间是纯粹的、对知音的敬重。

萧绝欣赏她的才情与分寸,也感念那份不掺杂质的善意。在这京城,多的是想从他身上谋取利益的人,柳如是的这份简单,反而显得珍贵。他暗中吩咐影卫,对暗香阁稍加照拂,莫让地痞或过分跋扈的权贵扰了她清静。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也隐隐存着一份测试——他想看看,在这京城,他是否还能护住一点无关紧要的“干净”。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干净”,却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起因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礼部一位侍郎的公子,在暗香阁对柳如是纠缠不休,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柳如是严词拒绝,那纨绔恼羞成怒,砸了半间屋子,扬言要让暗香阁开不下去。影卫按照萧绝的吩咐,出面“调解”,那纨绔认得靖北王府的令牌,虽不甘心,却也只得悻悻退去。

事情本已了结。但不知怎的,风声走漏了出去。京中开始有流言,说靖北王对暗香阁的柳姑娘青眼有加,甚至为了她不惜与朝中同僚之子冲突。

萧绝闻讯,只觉荒谬,却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他立刻加派了人手,更隐蔽地保护柳如是,并严令影卫不得再以王府名义公开行事。

苏挽月也听说了这流言,是通过小莲从市井带回来的闲谈。她当时正在给一盆素心兰浇水,闻言,执壶的手顿了顿,清水溢出少许,濡湿了花盆边缘的紫砂。

“柳如是……”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窗台那盆兰草纤细的叶片上,“是个怎样的人?”

小莲想了想,道:“听说是位极清雅的姑娘,琵琶弹得极好,性子也柔和,从不与人争执。这次……怕是遭了无妄之灾。”

苏挽月沉默片刻,放下水壶,拿起案上一把银剪,开始修剪兰叶多余的枯尖。动作很慢,很仔细。

“王爷……很在意她?”她状似无意地问。

“这……奴婢不知。只是听人说,王爷派人护着暗香阁呢。”小莲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苏挽月没再说话,只是修剪兰叶的指尖,比平时用力了些许,剪断了一片尚且翠绿的叶子。她看着那截断叶,眸色深了深。

几日后,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萧绝在砺锋斋收到一份来自影卫的密报,并非紧急军情,而是关于柳如是——她近日似乎总去京郊一处颇为偏僻的河堤散步,那里人迹罕至,景致倒也清幽。但影卫察觉到,似乎另有身份不明的人在暗中观察她的行踪,意图难测。

萧绝皱眉。他不想将柳如是卷入任何是非,更不愿因自己的“照拂”反而害了她。他下令,增派暗哨,务必确保柳如是的安全,同时查清那些窥视者的来历。

命令下达后,他心中仍有隐隐不安。那种感觉,就像当年在北境,明知有埋伏却不得不踏入时的紧绷。他在书房踱步,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更添烦闷。

就在这时,苏挽月身边的丫鬟小莲,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来到了砺锋斋外,说是奉王妃之命,送来新炖的冰糖燕窝,给王爷润肺。

萧绝本欲拒绝,但鬼使神差地,他让侍卫放了人进来。

小莲将炖盅放在书案旁的矮几上,垂首恭敬道:“王妃说,秋日干燥,王爷公务繁忙,需多留意身体。”顿了顿,她似乎有些紧张,声音更低了,“王妃还说……近日秋雨连绵,听说城外‘柳堤’那边路滑泥泞,王爷若有什么要紧东西或人要关照,还是放在稳妥处为好。”

说完,她不敢抬头,迅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萧绝盯着那盅犹自冒着热气的燕窝,又回味着小莲那番看似寻常、实则突兀的“提醒”。

“柳堤”……正是柳如是常去的那处河堤!

苏挽月如何知道?她是无意听闻,还是……另有所指?这提醒,是善意,还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或警告?

萧绝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唤来影卫首领枭,将保护柳如是的等级提到最高,并命令枭亲自带一队最精锐的好手,即刻前往柳堤附近布控,一旦发现任何异常,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柳如是,并抓回活口。

然而,还是晚了。

或者说,对方比他想象的,行动更快,手段更狠,也更熟悉他可能的反应。

枭带着人赶到柳堤时,只看到在渐渐密集的雨幕中,河岸边泥泞凌乱的脚印,以及——漂浮在冰冷河水里,那一抹熟悉的、淡青色的衣衫。

柳如是被人从河里捞起时,早已没了气息。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白,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脸颊,原本温柔秀美的脸庞因窒息和寒冷而微微扭曲,带着惊惧与不甘。她的手中,死死攥着一支极为普通的、白玉雕成的梅花簪——那是她去年生辰时,萧绝让影卫匿名送去的一份薄礼,只是出于对她才情的赞赏,别无他意。

雨水冲刷着她冰冷的脸庞和衣衫,也冲淡了周围可能留下的痕迹。枭等人仔细搜索,只在稍远一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枚不属于柳如是、也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制式特殊的袖箭箭头,上面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让枭瞳孔骤缩的标记——那是皇宫内卫“粘杆处”处理“脏活”时,有时会使用的、无法追查来源的箭头样式。

消息传回王府时,已是深夜。雨下得更大了,砸在屋顶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砺锋斋内,萧绝听完枭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挥了挥手,让枭退下。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所有视线。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

是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紫檀木书案上的声音,伴随着木料细微的裂响。紧接着,是瓷器被扫落在地的刺耳破碎声,笔架倾倒,砚台翻覆,墨汁泼溅得到处都是,染污了昂贵的地毯和墙上的舆图。

萧绝背对着门,肩膀因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而剧烈起伏。他猛地转身,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博物架,架上摆设的古玩珍品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像困兽的咆哮,在封闭的书房里回荡,“连一个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护不住!就在这京城!天子脚下!”

他像是耗尽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锦袍下摆浸在泼洒的茶水和墨渍里,他也浑然不觉。

烛火因为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将他扭曲而痛苦的面容投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他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揪扯着。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母妃被灌下毒酒时伸向他的手,白虹消失在风雪中最后的回眸,还有柳如是……那张总是带着温柔浅笑的脸,和如今泡在冰冷河水里青白扭曲的面容……

“为什么……”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充满了挫败与深入骨髓的自责,“总是这样……靠近我的……对我有丝毫善意的……都要死……”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二十年隐忍,手握重兵,看似权倾一方,可在这座盘根错节、杀机四伏的皇城里,他依然连一个只想安静弹琵琶、写写字的女子都保不住。

他依旧,是他七岁时那个躲在假山后,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孩子。

门外,风雨声中,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知已站立了多久。

苏挽月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上面温着一壶新煮的醒酒汤——一个和之前送燕窝一样,勉强说得过去的借口。她本已走到廊下,却听到了书房内传来的第一声巨响和碎裂声。

她停下了脚步。

接着,是更多的破碎声,和萧绝那压抑到极致、却依然穿透门扉的低吼。

“连一个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护不住!”

“总是这样……靠近我的……都要死……”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耳膜,也刺入她原本如古井般的心湖。

她站在门外阴影里,手中的火炉传来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她周身泛起的寒意。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她的裙角和鞋面,她也恍若未觉。

她能想象出里面的情景。那个总是冷静、深沉、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靖北王,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崩溃与痛苦。不是为了权势阴谋,而是为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惨死,和他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这与她所知的、所被教导的关于这位王爷的一切,都不相同。

她奉命监视他,评估他,必要时成为刺向他心口的刀。她看到的,应该是一个野心勃勃、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谋家。可此刻,门内传出的,却是一个男人最真实的、因为无法保护他人而产生的痛苦与自责。

这与她记忆中,那些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决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们,截然不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是物伤其类的悲凉?是对他此刻痛苦的、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同情?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自身命运与任务的茫然与动摇?

她想起自己压入箱底的那枚玉佩,想起皇帝冰冷而充满威压的旨意。她也是一把“刀”,奉命接近,也许未来某日,也会因为某个命令,或某种“意外”,像柳如是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座繁华而残酷的京城里。

那么,她的死,会有人……比如门内那个此刻正在痛苦低吼的男人,也会为她感到一丝一毫的……痛苦或愤怒吗?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让她握着火炉提梁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书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雨声。

苏挽月在门外又站了片刻。最终,她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她缓缓地、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提着那炉渐渐冷却的醒酒汤,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回了漱玉轩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风雨长廊中显得格外单薄,也格外孤寂。

这一夜,砺锋斋的灯火亮至天明。

萧绝坐在一片狼藉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脸上所有的痛苦与脆弱都已消失,重新覆盖上一层冰冷坚硬的寒冰,只是那冰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击碎,又以一种更扭曲、更决绝的方式重新凝结。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也一夜未眠。她坐在窗前,听着雨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门内传来的低语,和柳如是那张温婉却已失去生气的脸。

桌上的红泥小炉早已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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