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林羡睁开眼。
黑暗像一张湿棉被,罩住口鼻。
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站在图书馆楼顶,风把校服吹得猎猎作响。
脚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每张脸都在仰望着她。
她想逃,却挪不动脚。
身后,有人低语:
“跳吧,跳下去就轻松了。”
她回头,却只看见自己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条黑色的绳,套住她脖颈。
……
林羡坐起,冷汗浸透后背。
她拧开台灯,从抽屉取出日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笔尖颤抖,却固执地写——
“今天,他说我笑起来好看。
可如果我再也笑不出来呢?
林羡,别贪心。
光能照到你就够了,别再妄想抓住。”
写完,她合上本子,抱膝坐在床尾。
窗外,香樟树影摇晃,像无数手掌在暗夜中鼓掌,却无人真正为她停留。清晨六点,林羡在浴室呕吐。
胃酸涌到喉咙,烧得生疼。
镜子里的女孩,眼下青紫,唇色苍白,像被抽干颜色的旧画。
她抬手,擦了擦镜面,水珠顺着裂缝下滑,像泪。
母亲敲门:“羡羡,不舒服就请假。”
“……没事。”
她勉强出声,嗓子沙哑。
出门时,她多围了一条围巾——
米色针织,阮眠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风一吹,绒毛蹭到下巴,柔软,却挡不住骨子里的冷。
早读前,薛冰把林羡叫到办公室。
“你物理小测满分,但作文怎么回事?”
作文题:《我眼中的青春》
林羡只写了三行——
“青春是一条河,
我坐一叶纸船,
随时会沉。”
薛冰敲桌子:“诗歌体裁可以,但太丧。林羡,你是不是压力太大?”
林羡垂眼,盯自己鞋尖。
鞋尖在抖。
“老师,我……”
“下周学校心理老师会来开讲座,你去听听。”
薛冰语气缓了缓,“别硬扛,知道吗?”
林羡点头,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发不出声。心理讲座在周三下午,学术报告厅。
林羡坐在最后一排,靠墙。
阳光透过穹顶玻璃,落在她手背,像一块灼热的铁。
主讲人姓沈,三十出头,声音温柔。
“……抑郁不是脆弱,是心灵感冒。
如果你连续两周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睡眠障碍,请及时求助。”
林羡低头,数自己症状——
失眠:46天。
食欲减退:28天。
情绪低落:记不清了。
她悄悄掏出手机,搜索“抑郁自评量表”。
53分。
中度。
她关掉页面,像关掉一扇通往深渊的门。讲座结束,人群散去。
林羡磨蹭到最后,才鼓起勇气走到沈老师面前。
“……老师,我能预约咨询吗?”
沈老师微笑,递给她一张表格。
填到“近亲属精神疾病史”一栏,她笔尖顿住。
母亲:无。
父亲:酒精依赖,疑似躁狂。
她勾了“是”。
预约时间:周五下午五点。
她把表格交回去,手心全是汗。
走出报告厅,落日把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黑色的河,跟在身后。周四夜里,林羡再次失眠。
她起身,去阳台吹风。
城市灯火在脚下铺开,像倒翻的银河。
她忽然想起江砚——
他此刻,会在做什么?
写作业?打游戏?
还是,也在仰望同一片夜空?
她拿起手机,在搜索栏输入“江砚”二字。
跳出来的,是校贴吧精华帖——
【818我校第一男神江砚的成长史】
点进去,照片很多。
小学毕业照,他站在最后一排,脸比同龄人小一圈,眼神却已沉静。
初中篮球赛,他飞身扣篮,肌肉线条流畅,像一头幼豹。
还有一张,偷拍——
黄昏的图书馆,他靠窗看书,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影。
林羡指尖放大,久久凝视。
直到屏幕自动变暗,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脸。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两分。
还有无数光年。
周五下午,心理咨询室在图书楼最东侧。
窗外是一排法国梧桐,叶子开始黄,风一过,像无数邮票寄向地面。
沈老师倒了杯温水,推到她面前。
“林羡,你先说,还是我问?”
林羡双手捧杯,指节发白。
良久,她小声开口:“我……睡不着。”
一句话,像拉开闸门,后面跟着汹涌的洪水——
“我总是做梦,梦见血,梦见自己碎掉。”
“我觉得影子要杀我。”
“我拼命考高分,可我爸说第二不如去死。”
“我……喜欢一个男生,可他太亮了,我一靠近,就被灼伤。”
说到最后,她声音哽咽,却倔强地不肯掉泪。
沈老师递来纸巾,轻声道:“林羡,你正在经历的是——重度抑郁伴焦虑。”
林羡指尖一颤。
“需要告诉家长,配合药物干预。”
“……不要。”
她猛然抬头,眼里全是惊恐,“我爸会打死我。”
沈老师沉默片刻,妥协:“那先保密,但你要每周来。我会教你一些调节方法。”
林羡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你离开咨询室,已近六点。
校园被夕阳染成橘红,香樟大道空无一人。
林羡低头,数地砖裂缝。
数到第七块,视野里出现一双白色球鞋。
她抬头——
江砚单手抱着篮球,汗湿的发梢贴在额前,眼神却亮得惊人。
“林羡,你去图书楼干嘛?”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
林羡张了张嘴,下意识撒谎:“……借书。”
江砚没追问,只把右手的塑料袋递过来。
里面是一杯热牛奶,和一块黑森林。
“晚饭不吃,对胃不好。”
林羡愣住,没接。
江砚叹息,拉过她手腕,把袋子塞进掌心。
“林羡,别总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他掌心滚烫,像一块烙铁,烙在她脉搏。
林羡鼻尖一酸,差点掉泪。
“……谢谢。”
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江砚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她手腕——
那里,一道新鲜的划痕,正渗出细密血珠。
他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
“你——”
林羡慌忙缩手,把袖子往下拉,遮得严严实实。
“……不小心。”
她不敢看他,转身就跑。
夕阳把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黑色的河,跟在她身后,汹涌追赶。夜里十二点,林羡坐在书桌前,把牛奶杯口抵在唇边。
牛奶早已凉透,她却一口一口喝光。
甜味在舌尖绽开,像一场迟到的雪。
她拿起笔,在日记本写下——
“今天,沈老师说我是重度抑郁。
原来,我不是矫情,是病了。
可为什么,听到‘病’这个字,我更想跳下去?
江砚,他看见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林羡,别贪心。
光能照到你就够了,别再妄想抓住。”
写完,她合上本子,像合上一道伤口。
窗外,香樟树影摇晃,像无数手掌在暗夜中鼓掌,却无人真正为她停留。凌晨两点,林羡再次醒来。
她走到阳台,看对面楼栋。
五楼,只剩一盏窗亮着。
她忽然想起,江砚说过,他习惯写完物理卷才睡。
她伸手,在虚空,轻轻比了个高度——
那是他肩膀的位置。
她把手掌贴过去,冰凉的玻璃,却仿佛残留少年体温。
她闭上眼,轻声道:
“江砚,如果我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哪怕……一点点?”
风掠过,无人回答。
周六清晨,林羡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心理咨询室预约已改为每周二、五下午。
另:如需紧急求助,请拨打24小时热线。
——沈】
她盯着屏幕,半晌,把号码存进通讯录,备注:
“浮木。”
周日,阮眠拖着她去逛街。
市中心新开了一家饰品店,粉蓝装潢,像打翻的糖果罐。
阮眠试发卡,对着镜子大呼小叫。
林羡站在货架尽头,看一排耳钉。
其中一对,是小小银色月亮,挂在黑色绒布上,像被囚禁的光。
她伸手,指尖刚碰到,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伸过来。
她侧头——
江砚。
少年今天穿黑衣,黑发,像一道冷冽的影子。
“你也喜欢?”
他低声问。
林羡慌忙缩手,“……随便看看。”
江砚却拿起那对月亮,走到柜台,扫码付款。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他转身,把耳钉递给她。
“送你。”
林羡愣住,耳尖瞬间红透。
“……为什么?”
江砚垂眼,目光落在她手腕——
那里,创可贴换了一张又一张,像白色补丁。
“就当做——”
他声音低哑,“纪念某个,偷偷在图书馆楼顶看月亮的人。”
林羡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翻页,仿佛要把“秘密”两个字写成血书。
她接过耳钉,指尖碰到他掌心,冰凉,却带着少年特有的干燥。
“……谢谢。”
她声音哽住,眼眶发热。
江砚没再说什么,插兜离开。
阮眠从货架后探头,笑得一脸奸诈:“定情信物?”
林羡把耳钉攥进掌心,像攥住一捧水,怕一松就漏光。
“……别乱说。”
夜里,林羡坐在书桌前,把月亮耳钉戴上。
镜子里,银色小月亮贴在耳垂,像一滴偷偷跑出来的光。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嘴角弯起一个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台灯下,日记本摊开——
“今天,他送我月亮。
他说,纪念某个在楼顶看月亮的人。
江砚,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林羡,别再妄想了。
可这一次,让我贪心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周一,月考成绩公布。
红榜前,人群拥挤。
林羡站在最外圈,抬头——
第一名:江砚,735分。
第二名:林羡,734分。
只差一分。
她盯着那行字,心跳失速。
有人在她身后低笑:“又是第二,真倒霉。”
林羡指尖一颤,指甲陷进掌心。
下一秒,一道高大身影挡在她面前,隔绝所有嘈杂。
江砚回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脸上。
“林羡。”
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安静。
“恭喜你,只比我少一分。”
林羡愣住,眼眶发热。
“……谢谢。”
江砚伸手,在她发顶轻轻一拍,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别皱眉,第二名也很厉害。”
他掌心温度透过发丝,烙在她头皮。
林羡鼻尖一酸,差点掉泪。
她低头,把嘴角悄悄弯起。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也许,还能再坚持一下。夜里,林羡再次失眠。
她起身,把月考卷子摊在桌面,一遍遍看江砚的答题卡影印件——
老陈发的“模范卷”,字迹凌厉,像刀刻。
她指尖抚过那行字——
【解:由牛顿第二定律可知……】
忽然,手机震动。
陌生号码,短信只有两个字——
【月亮。】
林羡愣住,心跳骤停。
下一秒,又一条——
【晚安。
——J】
她手指颤抖,在屏幕敲下——
【晚安。
——L】
发送完毕,她把手机贴在胸口,像贴住一颗偷偷跑出来的心脏。
窗外,香樟树影摇晃,像无数手掌在暗夜中鼓掌。
她闭上眼,轻声道:
“江砚,晚安。”
周三下午,心理咨询室。
沈老师给她一本小册子,《正念呼吸法》。
“每天十分钟,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不评判,只感受。”
林羡点头,却想起江砚——
他呼吸的声音,很轻,像山涧流过碎石。
她忽然觉得,正念或许有用。
因为,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全想念的人。打开日历看了看,后天就周五了,也就是立冬的日子。周五,立冬。
陵城气温骤降,香樟叶一夜之间黄了大半。
林羡围上米色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
放学,她慢吞吞收拾书包,想等人群散去。
阮眠早走,要去给男朋友过生日。
教室里很快空了。
她背上书包,关灯,出门。
走到楼梯口,却看见江砚。
少年倚墙,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一杯热可可。
“林羡。”
他直起身,把可可递过来,“冷。”
林羡愣住,没接。
江砚叹息,拉过她手腕,把杯子塞进掌心。
“……谢谢。”
她声音闷在围巾里,像幼猫。
江砚没松手,指尖在她腕侧,轻轻摩挲那道已结痂的划痕。
“还疼吗?”
林羡摇头,眼眶却发热。
“林羡。”
他声音低哑,“别再伤害自己,好不好?”
林羡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点头,哽咽:“……好。”
江砚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她耳垂——
那里,银色月亮在灯光下微微闪烁。
“月亮,很适合你。”
林羡咬住下唇,嘴角却悄悄弯起。
“……谢谢。”夜里,林羡写完作业,把热可可杯洗净,倒扣在窗台。
月光透过玻璃,在桌面投下圆形光斑,像一枚小小的月亮。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嘴角扬起。
日记本摊开——
“今天,他说别再伤害自己。
江砚,你在担心我吗?
林羡,别再贪心了。
可这一次,让我相信——
也许,我还能被拯救。”
周六,林羡生日。
却无人记得。
父亲跑车未归,母亲夜班。
家里冷清,像被抽走空气的罐头。
她煮了碗面,坐在餐桌,看热气升腾,又消散。
手机震动,是阮眠——
【宝贝生日快乐!我在外地,回去补礼物!】
她笑笑,回:【好。】
下一秒,又一条短信——
【下楼。
——J】
林羡愣住,心跳骤停。
她跑到阳台,低头——
江砚站在香樟树下,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小小蛋糕盒。
月光落在他肩头,像一场安静的雪。
她冲下楼,差点绊倒。
少年伸手,稳稳扶住她手肘。
“慢点。”
林羡喘口气,抬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
“你……怎么知道?”
江砚没回答,只把蛋糕递给她。
“许愿。”
林羡接过,指尖发抖。
蛋糕很小,却精致,上面插着一支银色蜡烛,形状是月亮。
她闭眼,许愿——
【让我再活久一点,久到足以被他记住。】
睁眼,吹灭蜡烛。
江砚低头,看她耳垂,银色月亮在月光下微微闪烁。
“林羡,生日快乐。”
他声音低哑,却温柔得不像话。
林羡鼻尖一酸,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想,也许——
也许,还能再坚持一下。夜里,林羡把蛋糕盒洗净,倒扣在窗台。
月光透过玻璃,在桌面投下圆形光斑,像一枚小小的月亮。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嘴角扬起。
日记本摊开——
“今天,十七岁。
江砚,谢谢你。
林羡,别再贪心了。
可这一次,让我相信——
也许,我还能被拯救。
也许,我还能——
活下去。”
周日,林羡把月考错题整理完,起身去阳台。
对面楼栋,五楼,窗户亮着。
她伸手,在虚空,轻轻比了个高度——
那是江砚肩膀的位置。
她把手掌贴过去,冰凉的玻璃,却仿佛残留少年体温。
她闭上眼,轻声道:
“江砚,晚安。”
风掠过,香樟叶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暗夜中鼓掌。
她不知道,在下一个弯道,命运已悄然张开獠牙。
而故事的暗线,早在她许下生日愿望那一刻,就已开始燃烧。
烧向第六个冬天。
烧向一场无人幸免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