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陵城燥热未退。
梧桐叶蜷在枝头像被火烤过的信笺,风一碰就碎。
林羡把书包抱在胸前,站在市一中“崇真楼”的影子里。她穿得极薄——白衬衣、藏青百褶裙,背脊像一张拉满的弓,悄悄抵住滚烫的墙面。
她不敢往太阳底下站,因为瘦,因为白得近乎透明,因为觉得自己丑。
“羡羡,别发呆!”
闺蜜阮眠从后面扑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肩。林羡被吓得一颤,像受惊的鸟,翅膀藏在身体里,只剩心脏狂跳。
“你昨晚又没睡?”阮眠压低声音。
林羡把刘海往下拨,盖住熬夜留下的青痕,摇头。
阮眠叹口气,拖着她往公布栏走。红榜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听说第一名又是江砚,比中考成绩还逆天。”
“长得帅,家里有钱,打起球来更疯,关键是人还低调,这合理吗?”
“别想了,人家连名字都像小说男主。”
四周叽叽喳喳,像一群雀鸟啄食谷粒。林羡被挤在最外圈,只能看见一点点墨色字迹——
“1班江砚 721分”。
她踮了踮脚,目光往下挪两行。
“2班林羡 719分”。
只差两分。
可她觉得那是一条河,宽得看不见对岸。
有人回头看她,目光带着探究:“原来你就是林羡啊?久居第二的那个?”
林羡仓皇垂眼,把嘴唇咬得发白。
阮眠冲对方翻白眼:“第二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说完拉着她杀出重围。
走到楼梯口,林羡才小声说:“谢谢。”
阮眠捏她手心:“别怂。你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腰还这么细,自卑个屁。”
林羡摇头。
她不敢说的是——
每天早上醒来,她先在镜子里数自己脸上的瑕疵:太阳穴太窄,鼻梁不够挺,锁骨太尖,像两根要刺破皮肤的树枝。
数完就去称体重:四十二公斤,还是重。
她把自己折叠再折叠,试图塞进“完美”两个字的缝隙,结果只听见骨头在夜里咔嚓作响。
上午十点,开学典礼。
操场被太阳烤得发软,鞋底踩上去像踩在巨大的黑色棉花糖。
林羡和阮眠排在2班队尾。
1班就在前面。
她第一次看见江砚。
少年站在人群最后,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校服外套。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凌厉的眉骨,睫毛在眼睑投下一道细碎的阴影。
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利却带光。
周围女生窃窃私语,又不敢太大声,怕惊扰了风。
林羡只敢看他的背影。
他微微侧头和身旁的兄弟说话,喉结线条利落,锁骨窝深得能盛下一枚硬币。
下一秒,他忽然回头,目光穿过半个操场,直直撞进林羡眼里。
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被山泉洗过的石子。
林羡呼吸骤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翻页,仿佛要把“暗恋”两个字写成血书。
她慌忙低头,盯着自己鞋尖。
鞋尖在抖。
耳边阮眠在喊:“升旗了!敬礼!”
她的右手举到额头,手指冰凉,像五根小小的冰棱。
旗声猎猎,太阳把每个人的影子压成薄片。
林羡的影子贴在她脚边,瘦得只剩一条线。
她想,要是能把影子折叠起来,寄存在谁那里,就好了。
不要随身携带,不要夜里跟自己并排躺在地板上。
典礼散场,人潮像泄闸的水涌向教学楼。
林羡被冲得东倒西歪,下意识伸手去抓阮眠,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空气。
“阮眠——”
她声音太小,瞬间就被淹没。
肩膀被撞得生疼,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到。
忽然,一道力量从左侧稳稳托住她手肘。
“小心。”
嗓音偏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
林羡抬头,正对上江砚的视线。
他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光斑,像碎裂的日影。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振翅,将血管里所有血液都泵到耳膜。
“谢、谢谢……”她讷讷出声。
江砚点点头,松开手,没再多说一个字,侧身融入人潮。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林羡却像被按下暂停键,定在原地。
手肘上残留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薄薄校服不断升温。
她甚至忘了去找阮眠,直到被人从后面重重拍背。
“喂!灵魂出窍啦?”
阮眠喘着气,把她拽到花坛边,“我上个厕所的功夫,你就差点被踩成纸片,吓死我。”
林羡张了张嘴,没提江砚。
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像口袋里偷藏的玻璃珠,一拿出来就会折射天光,暴露心事。高一(2)班教室在崇真楼四层,最靠东侧。
窗外是一棵百年香樟,枝丫探进走廊,风一过,叶片沙沙翻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鼓掌。
林羡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
阮眠在她右侧,叽叽喳喳介绍八卦——
“江砚初中就是校篮球队队长,据说初三那年带队杀进省赛,决赛最后三秒三分绝杀,现场直接炸了。”
“他爸是陵城首富,开的房地产公司占了半个新区。”
“不过他妈早逝,家里好像挺冷清的。”
“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林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
香樟叶缝里漏下的光斑,在她桌面投出晃动的圆点,像一枚枚不安分的硬币。
她伸手去按,光却从指缝溜走。
就像江砚的名字,明明只是两个汉字,却在她心口滚来滚去,烫得发疼。教室里突然安静了班主任薛冰推门进来,三十出头,短发,走路带风。
她教语文,说话节奏快,像机关枪。
“同学们好,首先恭喜你们杀进市一中,但这只是起点。接下来三年,我会让你们把‘苦’字写到会呼吸。”
台下顿时哀嚎一片。
薛冰抬手,示意安静,目光扫视一圈,落在林羡脸上,微微停顿。
“林羡,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
林羡一僵,手指攥紧桌沿,慢慢起身。
“中考全市第二,语文满分。以后就是咱们班学习委员,谁有意见?”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四十多双眼睛同时变成放大镜,把她从头到脚检视一遍。
“好,坐下。”
薛冰继续点名。
林羡长松一口气,才发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衬衣贴在皮肤上,冰凉。
阮眠小声安慰:“别紧张,薛老大就是纸老虎。”
林羡勉强笑了笑。
窗外香樟枝忽地一颤,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掠过她余光。
她下意识追寻,却见对面教学楼走廊,江砚单手插兜,正往这边看。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觉那道目光像一束聚光灯,穿过热浪与尘埃,精准罩在她身上。
林羡呼吸一滞,慌忙低头。
可耳尖已经红得透明,像两片薄薄的枫叶,被风轻轻碰一下就要滴血。
晚上九点,下晚自习。
市一中实行错峰放学,高一先走。
走廊灯管嗡嗡作响,白光打在人脸上,像刷了一层劣质油漆。
林羡抱着练习册,跟在阮眠后面。
走到楼梯口,前面突然传来骚动——
“江砚,晚上一起去‘蓝鲸’啊,听说新来了批街机。”
“不了,老陈布置的物理卷子还没写完。”
“靠,721分的学霸都这么卷,给不给凡人活路?”
少年笑声低哑,像电流滑过耳膜。
林羡脚步下意识放慢,隔着半层台阶,悄悄抬头。
江砚背对她,右肩挂着书包,左手食指转着篮球,球身快速旋转,却稳稳不掉。
他身旁围着四五个男生,个个高挑,像一丛挺拔的白杨。
“走了。”
江砚忽然收球,回身,目光不偏不倚,掠过林羡。
那一瞬,她心脏猛地被拎到嗓子眼,血液轰然上涌。
幸好,他只是淡淡一扫,随即下楼。
等人影消失,阮眠才用手肘捅她:“喂,你脸怎么这么红?”
林羡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没事,快走。”夜自习后回家,要穿过一条老旧的巷子。
路灯年久失修,灯罩里积满飞蛾尸体,光线浑浊。
林羡踩着自己的影子,数脚步。
“一、二、三……”
数到一百,就到家。
巷子尽头是栋上世纪的六层筒子楼,外墙爬满裂缝,像干涸的河床。
她住五楼,五十平米,两室一厅。
父亲林建斌常年跑长途货车,母亲陈美娟在超市做理货员,昼夜倒班。
屋里常年飘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桃子味,甜得发腻。
林羡推门,客厅漆黑,只有冰箱发出嗡嗡低鸣。
她松一口气,轻手轻脚换鞋,却听“咔哒”一声,主卧门开。
林建斌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酒气扑面。
“又这么晚?女孩子家家,就知道在外面野!”
林羡指尖一抖,钥匙掉地,发出清脆声响。
“……学校晚自习九点才下课。”
“还敢顶嘴?”
男人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她后领,拖到客厅。
“老子辛辛苦苦跑车,供你读贵族学校,你就拿第二?第二有个屁用!”
他手指几乎戳到她眼球。
林羡屏住呼吸,不敢动。
“下次再考不到第一,就别回来了!赔钱货!”
辱骂声像生锈的钉子,一根根钉进耳膜。
林羡盯着地板,那里有道裂缝,弯弯曲曲,像一条黑色的河。
她忽然想,如果跳进去,是不是就能漂到无人之境。
暴怒持续了近十分钟。
直到陈美娟回来,连声劝慰,林建斌才骂骂咧咧回房。
门关上,世界安静。
林羡弯腰捡钥匙,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扶住墙面。
母亲递来一杯温水,叹息:“别跟你爸硬碰硬,他压力大。”
林羡没接话,转身进自己房间。
关门,反锁。
窗帘没拉,月光漏进来,像一滩冷水。
她滑坐地板,从书包最底层摸出一张草稿纸。
上面用铅笔描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眼尾微微上挑。
她不敢写名字,只在下方画了一行小字:
【S。】
Secret。
也是Saved。
她抱着膝盖,把纸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听见另一颗心脏的回响。
窗外,香樟树影婆娑,像无数手掌在暗夜中鼓掌。
她数着心跳,等待天亮。
可夜太长,梦太吵。
凌晨两点,林羡睁开眼,冷汗湿透后背。
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站在操场中央,四周空无一人。
天空压得很低,乌云翻滚,像巨大的磨盘。
她想逃,却挪不动脚。
地面开始渗血,一寸寸漫过脚踝。
她低头,看见自己影子在挣扎,像被钉住的蝶。
血越升越高,淹没胸口,淹没脖颈,淹没口鼻。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只剩一双手露在外面,徒劳地伸向天空。
……
林羡坐起,喉咙发紧,仿佛还浸在冰凉的血里。
她打开台灯,从抽屉取出药瓶——
维生素B群,褪黑素,谷维素。
倒三粒,合水吞下。
床头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苍白,眼下青紫,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抬手,掐了掐脸颊,痛感迟钝。
“要睡好,明天还要上课。”
她对自己说话,声音干涩,像风吹过枯井。
重新躺下,数羊。
一只,两只,三只……
数到第七百三十一只,天亮了,她又一夜没睡着。
九月一日,正式上课。
林羡五点五十起床,先写一套英语完形。
六点半冲澡,冷水浇到第三遍,人彻底清醒。
早餐是昨晚剩下的半块馒头,她就着凉白开咽下。
六点五十出门,巷口包子铺刚起笼,白雾蒸腾。
她低头穿过雾气,像穿过一场无声的烟火。
到校七点零五分,教室空无一人。
她打开窗,香樟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露水的凉。
擦黑板,整理讲台,把薛冰昨晚发的“新高一语文推荐阅读”按学号排好。
做这些事时,她心跳平稳,仿佛进入某种安全模式。
七点十五,同学陆续进来。
阮眠顶着熊猫眼,扑到她桌前:“我昨晚追剧到三点,困成狗。”
林羡递给她一瓶牛奶。
“谢了宝贝!”
阮眠拧开,咕咚咕咚灌,嘴角沾一圈白胡子。
林羡拿纸巾给她擦,动作轻柔。
“哎,你真是我妈理想型女儿。”
林羡笑笑,没接话。
窗外,朝阳彻底升起,金色光斑在她桌面跳跃。
她眯眼,看香樟叶缝里的天空,高远,透明,像一块巨大的蓝玻璃。
忽然,那片玻璃被阴影遮住。
她侧头——
江砚单手插兜,站在窗外走廊,正低头喝水。
少年脖颈线条利落,喉结滚动,阳光在睫毛尖碎成金粉。
他似乎察觉到视线,微微偏头。
林羡慌忙低头,假装翻书,指尖却抖得几乎撕破纸页。
阮眠凑过来,小声坏笑:“你刚才看某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林羡把红透的脸埋进臂弯,声音闷成蚊呐:“……别乱说。”上午四节课,语文数学英语物理,轮番轰炸。
薛冰效率惊人,下课前已经把月考范围划到三周后。
“都给我打起精神,第一次月考,班级平均分要是输给1班,后果自负!”
教室里哀鸿遍野。
林羡却悄悄松口气——
考试,是她唯一确定自己“活着”的方式。
分数不会说谎,排名不会背叛。
只要她足够努力,就能离那个名字近一点,再近一点。
午休,她去图书馆还书。
路过篮球场,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护栏外。
欢呼声此起彼伏。
她本想绕开,却听阮眠在人群里喊:“羡羡,这边!”
被拖拽到前排,她抬头——
江砚正在三分线外起跳,手臂上扬,腕骨突出,像一柄拉满的弓。
篮球脱手,划出完美弧线,“唰”一声空心入网。
全场沸腾。
少年落地,微微喘息,汗珠顺着鬓角滑到下颌,在阳光下闪成钻石。
他随手掀起衣摆擦脸,露出块状分明的腹肌,人群瞬间爆炸。
林羡只觉耳膜被尖叫声刺穿,血液逆行。
她慌忙转身,却撞进一个人怀里。
“小心。”
低哑嗓音,带着运动后滚烫的气息。
她抬头,再次对上江砚的视线。
这一次,距离近到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小小的一团,苍白,僵硬,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蛾。
“对、对不起……”
她仓皇后退,脚踝一崴,差点摔倒。
江砚伸手,却只抓住她一缕被风吹起的发丝,指尖掠过,带着微凉的汗。
“走路别发呆。”
他松开手,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羡落荒而逃。
一直跑到图书馆后门,才扶住墙壁,大口喘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要破骨而出。
她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道浅痕,是昨晚失眠时,用圆规尖端不小心划的。
此刻,在脉搏跳动处,泛起细微的疼痛。
她忽然意识到——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收不住。
就像洪水,就像飓风,就像——
暗恋。
夜里十点,林羡写完最后一道物理压轴。
对答案,全对。她却高兴不起来,胸口闷得像压了块铅。
手机震动,是阮眠发来语音——
“明天周末,陪我去剪头发嘛~”
她回了“好”,放下手机,去阳台收衣服。
夜风燥热,远处霓虹闪烁,像无数冷眼。
她抱紧脸盆,忽然想起白天江砚指尖的温度。
那温度像一颗火星,掉进她干涸的心脏,轰然燎原。
她抬头,看对面楼栋。
五楼,窗户亮着,窗帘半掩。
那是江砚的家。
她不知道是哪一扇,却固执地盯着,仿佛只要足够虔诚,就能看见想见的人。
良久,灯一盏盏熄灭。
世界沉入黑暗。
林羡回到房间,从抽屉取出日记本——
牛皮封面,边角磨损,是她初二那年用压岁钱买的。
第一页写着:
【如果你也刚好在看月亮,我们就当做见过面。】
她翻到空白页,写下日期,然后落笔——
“今天,他和我说了六个字:
小心。
走路别发呆。
……
林羡写完了,她合上本子,像合上一道伤口。
窗外,香樟树影摇晃,像一只只伸进夜空的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凌晨三点二十,林羡再次醒来。
这次没有梦,只有心跳。
砰,砰,砰——
像有人在里面敲鼓,要把胸腔敲碎。
她坐起,打开台灯,光线刺得眼眶生疼。
下床,去客厅倒水。
经过父母房间,听见里面传出压低的争吵——
“……她学费那么贵,你倒是拿钱啊!”
“我哪还有钱?赌场都追到家门口了!”
“林建斌,你再赌,我就报警!”
“臭娘们,闭嘴!”
接着是玻璃碎裂声,沉闷的耳光,母亲压抑的啜泣。
林羡站在黑暗里,手指紧紧攥住水杯,指节泛白。
她想冲进去,想大喊,想砸碎一切。
可最终,她只是转身,回房,关门。
水杯放到唇边,才发现水已经洒光,只剩一圈冰凉的玻璃。
她滑坐地板,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呼吸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进出都带着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轻响。
母亲的声音沙哑:“羡羡,别怕,睡吧。”
她没应。
门外渐渐安静。
她抬头,看天花板。
那里有一道裂缝,蜿蜒,分叉,像闪电。
她忽然想起生物课讲的“细胞凋亡”——
程序性的死亡,温柔而不可逆转。
她伸手,对着虚空,轻轻握了握。
“晚安。”
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林羡终于有了一点困意。
她爬上床,脸埋进枕头,闻到淡淡的薰衣草味。
那是母亲昨晚新换的,为了助眠。
可她知道,无用。
就像她知道自己会再次醒来,再次梦见血,梦见黑暗,梦见自己一寸寸碎裂。
意识沉下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能被他看见,就好了。”
不是以第二名的身份。
也不是“林建斌的女儿”。
而是——
“林羡。”
完整的,鲜活的,不再害怕的——
林羡。
清晨六点,闹钟响。
林羡睁眼,天花板上的裂缝还在。
她伸手,摸了摸眼角,干。
没有泪,也好。
洗漱,换衣,写英语单词。
六点半,她背着书包出门。
晨风凉爽,吹散夜里残留的硝烟味。
巷口,阮眠骑着自行车冲她挥手:“早啊,小可怜!”
林羡笑,眼尾弯出细细的褶。
“早。”
她跳上后座,手抓住阮眠衣摆。
车轮滚动,晨风扬起她额前碎发,露出青白的额头。
阳光从楼宇缝隙漏下,在她睫毛尖跳跃,像细小的金粉。
她眯眼,看向前方。
那里,香樟树影摇晃,晨光像一条金色河流,静静流淌。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人生是一条河,而我们要努力成为自己的船。”
她不知道船会不会来。
但此刻,她坐在自行车后座,风灌满校服,像一张鼓起的帆。
那就先这样吧。
先驶向第一个弯道。
哪怕前方暗礁遍布,哪怕最终沉没。
至少,曾经出发。
林羡不知道,在下一个弯道,江砚正单手插兜,站在香樟树下。
他低头,看表,再抬头,目光穿过薄雾,落在她身上。
像猎人,也像灯塔。
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悄然咬合,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自行车在香樟大道吱呀停下。
阮眠单脚撑地,朝前方努嘴:“喏,1班集合点。”
林羡抬眼——
江砚站在晨雾里,单手拎着豆浆,另一只手插兜。
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白衬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隐约的青筋。
风一吹,衣摆鼓动,像一面帆。
林羡心口跟着鼓噪,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阮眠衣摆。
“喂,再掐我衣服要烂了。”
阮眠回头,看她脸色苍白,叹了口气,把车推到路边,“你等我会儿,我去买两个饭团。”
林羡想说什么,阮眠已经跑远。
她只好低头,盯鞋尖。
视野里却出现一双白色球鞋,鞋帮干净得不见一丝尘埃。
“林羡?”
嗓音从头顶落下,带着一点不确定。
她倏地抬头,撞进江砚低垂的眼里。
少年睫毛上沾着雾气,瞳孔黑得近乎纯粹。
“啊……是。”她声音发干。
江砚把手里的豆浆递过来,塑料杯壁凝着水珠,滚到他指骨。
“没开封,给你。”
林羡愣住。
“我……不吃早饭。”
“第二名的脑子比第一名金贵。”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笑,“需要营养。”
林羡耳尖瞬间烧起来。
她想拒绝,可手像背叛意志,已经伸出。
指尖碰到他掌心,一触即离,却像被电到,酥麻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谢谢……”
她捧着豆浆,手心发烫。
江砚“嗯”了声,转身要走,又回头,目光落在她眼下,“昨晚没睡好?”
林羡下意识把刘海往下拨,遮住青痕。
“……还行。”
江砚没追问,只抬手,在空气里比了个高度。
“风大,围巾该戴了。”
说完,插兜离开。
林羡怔在原地,半晌,才想起呼吸。
豆浆杯壁的水珠滚到她虎口,像一滴偷偷跑出来的泪。早读铃响。
林羡踩着铃声进教室,阮眠已经坐在位置上,咬着饭团对她挤眉弄眼。
“江砚给你送早餐?可以啊姐妹,不到二十四小时,搞定校草。”
林羡把豆浆塞进抽屉,小声辩解:“只是豆浆。”
“只是?”
阮眠拖长音,拿圆珠笔戳她腰,“人家怎么不给我?我长得不够倾国倾城?”
林羡被痒得直躲,嘴角却翘起一个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早读是语文,薛冰要大家齐背《沁园春》。
林羡张嘴,声音却被心跳盖过,耳边只剩江砚那句——
“风大,围巾该戴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荡的脖颈。
那里,脉搏一下一下,像要把皮肤撞裂。
上午第三节,物理。
老陈抱来一摞卷子,笑眯眯宣布:“小测,四十五分钟,满分一百。”
教室瞬间哀嚎。
林羡却暗暗松口气——
考试,是她最安静的战场。
卷子传下来,她提笔,世界瞬间静音。
公式、符号、数字,像列队的士兵,在她笔尖排兵布阵。
四十五分钟过去,她提前十分钟写完,检查两遍,交卷。
回座位时,路过1班,她余光扫到江砚。
少年正转笔,指节修长,腕骨凌厉。
卷子在他桌上,空白一片。
林羡一愣——
他还没写?
下一秒,江砚抬头,目光穿过窗棂,与她相撞。
他弯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加油。”
林羡心口像被戳破的气球,软得不成样子。中午,食堂。阮眠端着餐盘,在人海里杀出一条血路,占领靠窗位置。
林羡低头,默默挑青椒。
“第二名的自律,佩服。”
头顶落下熟悉嗓音。
她抬头,江砚端着餐盘站在对面,身边跟着几个1班男生。
“林同学,介意拼个桌?”
问话的是许纵,江砚发小,笑起来虎牙尖锐。
阮眠比林羡先开口:“不介意,坐吧。”
于是一下子变成六人桌。
林羡低头,数饭粒。
江砚坐在她正对面,餐盘简单:番茄炒蛋、清蒸鲳鱼、半碗米饭。
他吃得慢,咀嚼声轻,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林羡,听说你语文满分?”
许纵扒饭,含糊问,“作文怎么写?我次次跑题。”
林羡被点名,耳根瞬间红透,声音细如蚊:“……多背素材。”
“比如?”
“比如……《月亮与六便士》。”
“哦——”
许纵拖长音,撞江砚肩,“砚哥,你书架不是有这本书?借我呗。”
江砚没抬眼,“自己买。”
“靠,抠门。”
林羡咬住勺子,心跳失速——
原来,他也看毛姆。下午体育。
男生篮球,女生排球。
烈日当头,橡胶场地蒸发出刺鼻气味。
林羡瘦,跳不高,发球总不过网。
体育老师皱眉:“林羡,课后留十分钟加练。”
她点头,汗水顺着下巴滴到领口,像一小滩泪。
自由活动结束,人群散去。
她独自站在发球线,一次次抛球,一次次失败。
手臂被球砸得通红,像被鞭子抽过。
“姿势不对。”
身后传来嗓音,清冽,混着运动后的喘息。
她回头——
江砚抱着篮球,汗水湿透发梢,却眼神明亮。
“手腕要这样。”
他走近,指尖轻托她手背,调整角度,“再来。”
林羡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被他碰过的皮肤窜起细小电流。
她抛球,挥臂——
球,过网了。
“嗯,不错。”
江砚松开手,退后一步,“继续,十个里面过六个,就及格。”
林羡咬唇,点头。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又迅速分开。
第十个球,砸在界线内,弹起尘埃。
林羡转身,眼睛亮得惊人:“我过了!”
江砚挑眉,笑容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
“林羡,你笑起来,挺好看。”
林羡愣住,耳尖瞬间烧得透明。夜自习结束,十点。
林羡收拾书包,发现抽屉里多出一袋创可贴。
粉色凯蒂猫图案,与她冷白的指尖形成鲜明反差。
阮眠凑过来:“江砚给的?你手怎么了?”
林羡这才注意到,右手无名指关节破了一层皮,是下午发球时磨的。
小伤口,她都没察觉。
“……可能他看见了。”
阮眠“啧”了声,“细节杀,我命没了。”
林羡把创可贴收进笔袋,最里层,像藏起一整个春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