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日出前，我们不是人类 第28章 殮魂契（二十）

说是古镇，其实就是十几年前砸下几十亿堆砌出的仿古赝品，指望它拉动经济，结果选在了这南郊鸟不拉屎的荒地，附近既没有工业园，也没有大学城。耗资巨大的仿古建筑孤零零杵着。

后来不知哪根筋搭错，管理方又掏钱修缮了一轮，指望它死灰复燃，结果依旧是冷冷清清。游客的影子都没见着几个。亏空窟窿越捅越大，管理方决定另谋生路，把空置的古楼租了出去，收点租金填补亏空，顺便让这些空房子沾点活人气息，免得木头柱子烂得更快。

302号古楼前，颜一初跟在一行保镖后面，停下脚步。

死寂的空气里，楼内隐约传来打斗和呵斥声，沉闷的撞击声、重物倒地的闷响，夹杂着几声压低的、狠戾的呵斥，动静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很快又归于沉寂。

颜一初借着围墙的阴影，悄悄贴近古楼一扇虚掩的窗户。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出来。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一个中年男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洇开一大滩黏稠发暗的血泊。血还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蔓延。

男人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匕首，刀柄森然，刀身几乎全部没入。他的身体小幅度抽搐着，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带出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他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盯着朽坏的天花板，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这是谁？颜一初躲在窗户外面，急得上蹿下跳，可又不能立刻进去，不然被保镖发现，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动手的保镖就站在尸体旁，面无表情。他伸出穿着硬底皮靴的脚，像确认货物是否损坏一样，不轻不重地踢了踢男人已经没什么反应的腿。确认目标彻底成了一摊死肉，他才对着耳机汇报：“目标已解决。” 随即，他利落地朝身后挥了下手。

出去的几个人抬进来几个硕大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桶。盖子旋开，浓烈的汽油味瞬间盖过了血腥，充斥了整个空间。他们把汽油倒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浸湿肉眼能看到的所有易燃物。他们又往里面扔了几个打火机，噼啪的爆裂声中，他们看着火势变大，转身离开。

直到所有保镖都钻进车里，引擎声远去，颜一初这才悄声从窗口翻入。

房间里浓烟滚滚，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和未散尽的汽油味。因为是仿古镇的建筑，房间的整体结构都是木制的，此刻成了绝佳的燃料库，烟雾报警器也年久失检，早就成了摆设，熊熊火焰从地板蔓延到四壁，浓浓黑烟中，颜一初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

男人仰面躺着，当颜一初靠近时，他涣散的瞳孔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费力地对焦，落在颜一初脸上，喉间发出一丝“嗬嗬”的声响。

“你……你是谁……”声音微弱嘶哑，气若游丝。

听到他这么问，颜一初也想知道，他应该以什么人的身份出现？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才能在最后关头获取到有效信息，反正这人……鲜血淋漓，瞳孔扩散，又吸入了不少浓烟，应该是没救了。

颜一初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谁要杀你？郝丘？丰小林？还是他背后的人？”

那群保镖应该是郝丘的人，要么是郝丘不停丰小林的劝阻继续杀人灭口，要么是丰小林有另外的打算，郝丘派人帮忙行事，要么……他们的背后，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他的嘴唇翕动，气息微弱，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执拗地重复着那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颜一初打量着这人，忽然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眼熟，好像他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颜一初恍然大悟，这是沈毅！

沈毅当年犯下一堆罪行，虽然通过某些权力、关系得以逃脱法律的制裁，但他的容貌却并未改变，曾经的档案都记录在册。

“沈忱的接头人。”

“沈忱……”沈毅思索片刻，随即，一个极其古怪、扭曲的笑容在他染血的嘴角绽开，像是确认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密码，“他……给他……”

沈毅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鲜血从胸口的刀伤和嘴里同时涌出。他那只沾满血污和尘灰的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抠着身下的地板，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另一只手则痉挛地抓向自己的领口，死死揪住那件被血浸透的衬衫前襟，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徒劳地撕扯着那几颗小小的塑料纽扣，试图解开，却只是把那片布料抓得更加皱巴、混乱，留下道道血痕。

“什么？”颜一初伸手抓住沈毅身上黏腻的衬衫，“这件衣服？给沈忱？”

“是……”

房间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头顶一根燃烧的椽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带着火星砸落下来，就落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颜一初提着沈毅的双腿往没有被火焰波及的门口拖。

蹲在门口，颜一初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动手在沈毅身上的口袋里到处翻，什么也没找到：“要找什么，什么给沈忱？”

沈毅只是回答：“衬衫……给……沈忱……”

“郝……丘……码头……‘海风’……证据……毒……”沈毅猛地呛出一口血沫，眼神彻底黯淡下去，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

“喂，沈毅，衬衫里有什么？为什么要给沈忱？”

颜一初用力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毫无反应。那张脸彻底凝固在一种混杂着痛苦和某种古怪释然的僵硬表情上。

颜一初只知道要把衬衫给沈忱，可是一件什么都没有的衣服，能有什么用？他说的，郝丘、码头、海风、证据、毒，又都是指什么？可惜沈毅已经死了，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颜一初只好把沈毅的衣服剥开。

沈毅这些年估计过得不怎么样，身上的皮肤有晒伤的痕迹，背上、手上的刀疤纵横交错、新旧叠加，有几道甚至像是前不久才留下的，尚未结好痂。

就在这时，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保镖去而复返。他猛地推开门，正撞见颜一初蹲在沈毅的尸体旁。

妈呀，怎么凶手杀完人还回现场？

“什么人？！”保镖厉喝，屋外脚步声骤起。

颜一初想了想，把沈毅的衬衫提在手上，另一只手扬起沈毅的尸体，直接砸在那保镖的身上。保镖这辈子被刀看过，被车撞过，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杀死的尸体砸个正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往后踉跄了几步，再一看，颜一初已经一脑袋扎进黑烟中，看不见人影了。

“人呢？”门口刚爬起来的保镖捂着被砸的脑袋，气急败坏地朝门外吼。

“在外面!窗子！”

颜一初已经从来时的路翻窗户逃出去了。

保镖的吼声和追来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古镇里格外刺耳。

身后，302号古楼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消防的鸣笛声、古镇大喇叭的疏散广播同时响起，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楚，耳边仿佛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古楼被烧毁的声音。

颜一初抱着衣服一头扎进古镇的狭窄巷道，又从巷道窜出，跑到附近地势更高的荒山上。可那群保镖就跟开了自动定位一样，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颜一初要是变回原形，就只能把手机、衣服还有沈毅的衬衫藏在哪里，万一被他们找到，那就是功亏一篑，可要是光靠这双腿……颜一初低头，这双腿倒是长，但是人腿怎么能从这里跑回六七十公里外的市区啊？！

要不现在给林越寻打电话，让他带警察过来接应？可不出意外的话，林越寻应该还在沈忱尸体发现的地方，离这里更是有上百公里，别说赶来了，就算他们过来，颜一初难道就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林越寻啊林越寻，就不该答应和你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颜一初无比后悔没事找事，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滴滴——滴滴滴——！”

一阵突兀、响亮、带着点破锣嗓子意味的喇叭声响起。

听到声音，颜一初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忍不住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一条被车轮压出来的、通往山脚的土路上，一个钢铁怪物正吭哧吭哧地朝他这个方向驶来。车头方方正正，巨大的柴油发动机裸露在外，突突地冒着黑烟，两个巨大的橡胶轮胎沾满了泥巴。

竟然是一辆拖拉机！

“喂——！” 拖拉机上的女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在柴油机的轰鸣中居然还挺有穿透力，“要帮忙吗？被狗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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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一初这辈子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保镖追杀，怀里抱着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血衣，生死一线之际，救世主居然是荒郊野外一辆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开车的还是个看起来心比拖拉机轮胎还大的女人。

这场景，荒诞得让他想笑。

等见了林越寻，他要先把这些证据都给他，然后告诉他，他这一路上奇妙的所见所闻。

“救世主，请问……”颜一初看着旁边双手握着方向盘，认真开车的女人，“能开快点吗？”

见颜一初有了车接应，那群保镖自然也不傻，一部分继续追踪路线，一部分回去开车。就救世主开拖拉机这速度，他们迟早被追上。

“这你就不懂了吧？”她看了一眼颜一初，笑着说道，“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同方向只有一条机动车道的公路上，拖拉机最高时速不能超过70公里每小时。我们得遵纪守法，对吧？”

颜一初：“……”

后面那帮持刀带枪、刚杀完人放过火的亡命徒，他们像是懂法的样子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团湿冷、汽油味比血腥味还重的衬衫，再看看前面这位在生死时速关头还在跟他普法、纠结拖拉机限速的“救世主”……

遵纪守法？除了她，这里的任何生物都是法外狂徒。

而且，看见他被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追，怀里抱着一件浸血的衬衫，她非但不害怕、不逃跑、不报警，还让他也上了车，她也未必就遵纪守法。问题是，他还真上车了！

太离谱了。

颜一初试探性地问她：“你就不害怕吗？”

“怕什么？”

说着，她猛打方向盘，笨重的拖拉机一个近乎蛮横的甩尾，庞大的车身剧烈倾斜。拖拉机本来是一座，颜一初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旁边，她突然打方向盘，颜一初直接被拍到窗户玻璃上，差点被直接甩飞出去。

颜一初：“……”

拖拉机没有驶上那条相对平坦、通往主路的路，而是车头一扭，猛地扎进了旁边一条几乎被野草淹没、仅容一车通过的、更狭窄崎岖的田埂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农民下地用的，路面不仅窄，而且坑洼得如同月球表面。拖拉机巨大的轮胎碾过深坑，车身疯狂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晃。

颜一初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搅拌机，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只能死死抱住座椅靠背。

“姐姐，我没有安全带……”

意思是，还好他不是人，不然，就算没被那群保镖追上，也早就死在这位救世主的手里了。

后面的保镖显然没料到这一手，车冲到路口时根本来不及拐进这条窄得可怜的小路，只能一个急刹，轮胎在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长长的黑印，车头险险地停在路口，车身横了过来，差点侧翻。车里的保镖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方向盘，咒骂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哈！” 前面的女人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居然得意地笑出了声。

颜一初：“……”

“姑奶奶我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样，厉害吧？”女人扬了扬下巴，炫耀似的看向颜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