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区 第19章 梦

和家乡常年干冷的气候不同，这里总是阴雨缠绵，尤其是深夜。

诺瓦星的雪是纯粹的静默，第九区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把他的梦裁成斑斓的碎片。

响尾蜥蜴的鳞片在记忆影像中泛着□□般的靛蓝，少年周烁半跪在零重力舱里的画面闪着噪点。路铭一凝视着蜥蜴暗紫色的信子逼近自己，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别动，"Lee的低语从梦境深处传来，"那玩意有剧毒。"

被牛皮纸信封割裂的伤口在皮下隐隐发烫。路铭一分明记得周烁接过信笺时，摘掉战术手套，握住他渗血的指腹。可当梦境开始失真，记忆库里所有关于那个黄昏的色温参数都在重组——浴场星的海风、海岸别墅的地下室、Lee跪在地上为他注射抑制剂时，紊乱的呼吸频率……

不论是周烁，还是Lee，他们的身份信息和档案自然是普通途径查不到的。

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成长过程，兴趣爱好，也没有时间交流这些话题。

两个少年在记忆影像中同时仰起脸。十三岁的周烁将□□插进沙地，金属反光让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你不是想证明自己么？那就别轻易放弃。”

原本已经倒下的Lee强撑着站起来，眼中燃烧着赫克托星熔岩区生生不息的火光。

路铭一的生命监测系统发出轻声警报，然后自动为熟睡的他打开了降温除汗功能。

响尾蜥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让人忍不住再次伸出手去。虚实交界处折射出双重倒影——沙丘上周烁满是尘土的作战靴，被炎热的气候抽干水分嘴唇干瘪的少年，此刻都随着蜥蜴吞吐的信子微微震颤。

“别动！”

警告声渗入梦境时裹挟着砂石粗粝的质感，Lee结实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肋骨传来的压迫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痛。

路铭一从梦中惊醒，三号机器人滑过来报时：“需要为您开启窗帘么？”

三号别墅的恒温系统总在雨季失灵。路铭一踩着地板缝隙渗出的冷凝水走向厨房时，六号家政机器人正用机械臂拧紧天花板渗水的管道。

咖啡机蒸汽突然喷发的嘶鸣中，他看见周烁的虹膜认证信息在操作屏上一闪而过。那人总把生物密钥共享给Lee。

"早啊。"沙哑的问候混着咖啡的焦香飘来，“阿烁已经去上班了，一会儿你要出去的话，我可以捎你一段。”

银灰色的发梢沾着不明物体的残渣，Lee用牙齿撕开三明治的包装纸，另一只手则划过晨报娱乐版面的头条新闻——女明星的裸肩伴随着《XXX暗访小鲜肉》的标题一闪而过。

“方便的话，”路铭一本想拒绝他的好意，但此事最终也是要周烁知晓并批准的，“麻烦送我去联合诊疗站。”

Lee嘴里大口嚼着三明治，头也不抬地继续滑动全息屏：“去看菜菜子么？”

“对，”路铭一在餐桌边坐下，指尖悬在菜单上的赫克托星奶油蘑菇汤处，迟迟没有点下确认键，“我担心再生仓的能量供给不足，或是凤凰号曲速引擎残余的暗物质与新适配的能源体产生场域冲突。”

Lee的移动轨迹始终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他舔掉唇边的蛋黄酱，"如果换个放射性元素的能源核心，可以提高星骸再生仓的效率？"

“就是会贵——，”路铭一随便点了个没见过名字的汤，“很多，能源供给不能加快手术进度，毕竟拆解缝合要一刀一刀来，但可以提升营养液的补给效率，如果有细胞体培养装置，我还可以在现有基础上提升营养液的浓度。”

“培养装置？诊疗站有的是。”Lee看见三号端上来一盘蠕动的虫卵甜汤——那是赫克托星人常见的早点，却并不适合人类或者诺瓦星人，憋着笑绕过岛台，“你慢慢享用，我先上去换衣服。”

————

联合诊疗站的穹顶流转着星云状的病例，路铭一穿过清洁机器人的消毒甬道时，视网膜认证系统飞快地通过了他的生物密钥验证码——这是首席指挥官特批的临时权限，在各星球医护人员共同主导的第九区医疗中枢显得格外突兀。

星骸再生仓里淡金色的营养液以固定频率涌动，菜菜子的双腿已初见雏形。姚镜璃的手术手套划过控制面板，那些跳动的修复参数便进入了加密模式。"指挥官今早接见泽塔星代表，"她没抬眼，机械镊精准刺入再生仓的神经突触接口，"你现在应该穿着人类的衣衫，在国会大厦的会客厅喝咖啡。"

营养液在路铭一靠近时自动浮现出凤凰的轮廓，他用指纹登录悬浮数据屏，看着诺瓦星人特有的紫色淋巴液与人类血清在培养皿里互相吞噬，"不是单纯的浓度问题..."修复机器人正根据他的指令直达能量枢纽，"是供能链在这个环境下运行不稳定。"

这其实是机械工程问题，生物科技专业的路铭一在研究生阶段辅修了再生仓能量转换实操课。

“记得戴上防辐射手套，”姚镜璃冰冷的声音从再生仓背面传过来，“这脑子比路云树差远了。”

路铭一的战术目镜在激活隔音屏障瞬间，虹膜认证纹路亮起幽蓝微光。耳道里器自动播放巴赫的G大调第1号大提琴组曲——这是他来到第九区后才开始涉猎的人类音乐。

生物电流校准、更换绝缘片、清理能量管道、检查能量转换阀……数十道流程完成后，路铭一起身摘掉防辐射手套，活动麻木的小腿。

姚镜璃用镊子尖端轻点工作台，金属与金属碰撞出细小的火花，"能量循环效率提升了11%，姑且算是......"她故意停顿半拍，"合格。"

穹顶外的光线调节正切换至午间模式，菱形光栅在天花板上投下不断变幻的星图。路铭一跟着姚镜璃穿过通往食堂的玻璃栈道时，战术目镜滚动着刚才屏蔽的消息，最新一条实时新闻的标题是——【首席指挥官的伴侣亲自为菜菜子保驾护航】，配图里自己沾满机油的裤腿正被全网传播。

"实验室的防火墙都能破解，银河小报该换主编了。"姚镜璃停在三棱柱造型的回收桶前，指尖弹出激光刀将路铭一领口的追踪芯片挑飞。

第二条信息则来自Lee：下午有件你的快递。

路铭一想不出Lee会送什么过来，走进食堂才想起早饭一口没吃。

空气循环系统带着薄荷味消毒剂的气息，悬浮餐台正运送着各星系的特色餐品：赫克托星人的菌菇汤在瓷盘里冒着热气，机械族专用的液态合金在磁力场中保持沸腾。姚镜璃的白大褂扫过感应区时，十二号窗口立即升起保温罩。

“姚博士，您的特餐已为您准备完毕，祝您用餐愉快。”

悬浮餐台正掠过一组发光藤蔓组成的隔断，路铭一注意到姚镜璃的餐盘始终与桌沿保持精确的5厘米间距。那些号称产自地球遗址的绿叶蔬菜泛着不自然的荧光，他有点后悔点了同样的套餐，能量棒嚼在嘴里就像干瘪的木柴。

“您一直在这里上班？”

路铭一的叉子悬在能量棒上方，发现不时有路过的人向姚镜璃点头致意，自己接收到的却大多是好奇的眼光。他的照片在晚宴后就被曝光了，作为第九区负责人的伴侣，出现在公共食堂确实是件罕见的事。

“也有一半时间会去奥西里斯医科大学第九区分校授课。”姚镜璃眼镜腿内侧的全息屏正在闪烁，显然仍在处理工作。

"其实我也可以……"路铭一战术目镜跳出提醒，他三年前的再生仓细胞培养实验数据正被姚镜璃的掌机同步读取。

姚镜璃把餐盘交给清洁型机器人，整理好一尘不染的白大褂：“你还是先去读一个博士学位吧，以你现在的学历和技术水平，在第九区的高等院校连助教都混不上。”

第九区的港口星吞吐着来自上百个星系的飞船，这里既是宇宙流放者的法外之地，也是阿斯特拉星系的尖端科技熔炉。穿梭在交易所星大街小巷的的治安无人机，其核心算法源自被通缉的量子黑客；治疗跨物种基因污染的纳米药剂，最初是某个异星医师为地下角斗场研制的兴奋剂；出入境大厅里，电子告示牌循环播放着《跨文明接触守则》，下方却密布着用十二种星系语言涂鸦的非法交易暗码……

这正是第九区最吊诡的魅力，尽管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酸雨的阴湿气息与硅基生物排泄物混合的刺鼻味道，但每个进入第九区领域的生命体都会收到联合诊疗站免费发放的医疗手环，并按物种激活对应的免疫协议。

这种将致命危险转化为进化契机的技术哲学，恰是第九区能孕育出星系级科技成果的根源，而仅仅存在于第九区的不追问技术来源的政策，让很多在母星被斥为禁忌的创造，最终都变成了阿斯特拉星系的宝贵财产。

路铭一咽下咀嚼多次的植物纤维，从记忆库里调出写了一半的论文。联姻计划公布后，他的重心就变成了研究人类的行为和情感。

“如果你有想法，”姚镜璃起身后把《第九区高等研究院的准入条件》同步到他的掌机，“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

路铭一蹭鼻尖的动作意外激活了感情抑制模式，“谢谢，”他不得不大声回应姚镜璃以掩盖声带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