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知被百姓们轮流泼水,从最开始的挣扎到死灰燃烬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代郡守从高官到罪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这一生,从富家子弟到家道中落,又科考为官,享受了多少荣华富贵,人生起起伏伏,最后得到的不过一副枷锁。
可这又是多少人前仆后继要想拥有的呢?
明芜不知道,只感到悲哀,只因一人的自私自利,害了柳岸郡的百姓多少年?她长叹一声,在梳妆镜前涂脂抹粉,一点一点易容成医女模样。
此事闹得过大,一会儿不免要和人打交道,李采薇和陆崚在此地太过引人注目,她便吩咐二人前往郊外木屋,去找江昔婉。
屋外声音嘈杂,人群的唾骂声阵阵传来,果不其然,郁嘉和郁柏纷纷从房中走出,他们脸上一片惊讶,意外地朝郁辞看去。
郁柏观察一番,眼睛在那几辆粮车上多看了几眼,笑道:“没想到这王相知竟如此胆大妄为,连父皇派来的‘清淤款’都敢明面劫持,当真是不想活了!”
“还好有三弟,找来了这些高手,护住了粮食,也将王相知抓了个现行。”
郁辞抿唇,没否认,站在那里垂眸沉思,有些心不在焉。
郁柏笑意变浅,不轻不重的朝郁嘉看去一眼,拿了些做兄长的架子道:“说起来,四弟,我们与三弟年龄相差无几,还多上了几年上书房,现在看来倒是将书本全还给先生了。”
郁嘉一听读书便头疼,敷衍地回应了两句:“二哥说笑了,我一向愚笨,看不下书本,和先生无关。”
这说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连他在暗示什么都听不懂,当真是蠢货,王相知此事败露,以为郑家会好到哪去吗?
郁柏广云袖边下的手攥紧一瞬,眼神阴翳,维持着笑意道:“四弟过谦了,你最受父皇喜爱,定是有过人之处,不要妄自菲薄。”
但就是不知道郑贵妃会如何了。
郁嘉打了个哈欠,终于说了些人话,自己承认道:“此事一过,父皇眼里应该是最看重三哥了。”
郁柏脑袋生疼,只能跟着附和:“是啊,三弟在身困囹吾时还能朝父皇上谏要来‘清淤款’定是有一定分量。”
这话说的直白,其中的恶意与引导之意简直藏不住。明芜刚抬脚跨过门槛便听见此话,见郁辞还在呆愣,毫无反唇相讥之意,不由冷笑一声。
她走近,低唤道:“见过三位殿下。”
郁辞回神,笑着看了过来:“不必多礼,说起来抓到王相知一事还多亏了医女,我在此替百姓多谢你。”
明芜还礼,二人一唱一和,很是和谐,郁嘉看的新鲜,一时忘了郁柏在说什么了。
还是明芜起的头:“民女听闻粮车多次被劫,路上匪徒不断,还好领头大汉本事高强,稳稳护住了粮食,遇到这种事,真是吓人啊。”
她说着,还频频朝彪二看去,愁眉苦脸的,心有余悸一般。
郁辞看向她,心中了然,立刻一片哀愁道:“唉,此事还是多亏了父皇,否则以我的能力,怕是会入了王相知的圈套。”
“啊?”郁嘉来了兴趣,追问道,“三哥,父皇那日来的圣旨不是说有人诬陷你吗,难道还说了别的?”
明芜看了眼他,心想倒是聪慧,脑子里除了装满情爱之外,还算有些用途。
郁辞颔首,爆出一个惊天消息:“其实那日的圣旨只是晃人眼目罢了,父皇真正给我的是——一块先斩后奏的令牌。”
先斩后奏,相当于免死金牌的东西,郁嘉张大嘴巴,眼下的红痣都快到了眉梢,郁柏更是转头看来,脸上崩裂一瞬,有些似笑非笑。
郁柏咬牙,温和笑道:“父皇果真看重三弟,这么秘密的事我们竟毫不知情。”
郁辞摇头,吩咐了彪二他们维持局面,安抚百姓,起身招呼众人朝厅堂走去,将那日经过一一道来。
拱门之下,那传旨士兵身形高大,在郁辞起身的那一刻,搀扶一把,将传旨金牌和一张纸条推进他的袖口。
明芜自是知情,那纸条上说了齐皇对郁辞的信任,并给了处置王相知的权力,他们便借此布局,做了张密不透风的网。
只是她没想到郁辞发去扬州买粮的信竟给了陆崚,更是省下了银钱,从他那里坑来了一笔粮草。
她笑了下,那么齐皇给来的那笔“清淤款”他们便可随意处置了。
王相知头发花白,在柳岸郡的牢狱中主动忍下了多年罪行,他面容疲惫,整个人一夜间苍老起来,像是枯草。
郁柏和郁嘉的人争斗一番后,两败俱伤,被木头他们在一个深夜扔在了各自门外。说起来,还凭空惹了一番闹剧,一群黑衣白衣,浑身是血的蒙面人躺在院中,守夜的小厮经过,快要吓破了胆,急忙跑去叫来了王爷亲卫,然后又见他们神色古怪拖走了人。
小厮简直摸不清头脑,还以为见了鬼。
此事算是基本解决,柳岸郡中其他大大小小官员在王相知倒台后,纷纷送来了自家诚意,企图与郡守府摆脱关系,但都被毫不留情的还了回去。
明芜冷笑,这地方已经烂到根底,不彻底洗刷一番怕是干净不了。
郁辞又朝齐皇送了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将王相知一事上报,齐皇大怒,玉玺都差点摔在地上,他给了郁辞实权,令其在柳岸郡就地斩杀郡守,并连夜派来巡按御史主持后续事宜,将蛀虫全部清理。
但此刻,郡守府郁辞房中,青天白日,屋内却和夜里一样寂静无边。
明芜备了薄酒小食,规整放在雕花小桌上,菜肴丰富,却无人动筷。
少女一只手支起下颌,散漫的拿起茶杯,欣赏着上面的富贵花纹,又有些鄙夷的放下,吐槽道:“王相知什么喜好,俗气至极。”
郁辞笑了下,抿唇将一盘米糕朝前推了推:“新做好的,趁热吃。”
明芜歪头:“师兄不是说新做好的要放凉一会儿吗?要不会烫舌头。”
郁辞:“。”他叹息一声,知道终究要面临这一关,温柔平静道,“问吧,你想从哪说起?”
明芜眯眼,笑了声:“我能选择?”
郁辞的话清晰而平静,他道:“你可以。”
只要她问,他便答。
明芜低头笑了笑,说:“那就一杯酒一个问题,像从前在青石山一样。”
她认为这个提议好极了,既可以缓解气氛,又可以放空思绪,避免难堪局面。
最重要的一点是,明芜抬头朝郁辞看去,这样她可以听到真话。
谁知,郁辞却拒绝了:“不用这样。”
他摇头失笑,将酒壶全都拿走,放在了离明芜最远的小桌上,无奈地说:“阿芜,以前在青石山可从未用酒抒情过。”
“不都是你不肯吃饭,你吃一勺饭我回答一个问题吗?”
少女时的往事被提起,明芜脸色通红,耳朵尖都冒起了热,她起身双手撑住桌子,咬牙道:“阿词!”
郁辞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柔软又安心,被他护在手中,毛茸茸的,轻易填满心扉。
郁辞哄道:“那就一人吃一口米糕,回答一个问题?”
明芜:“。”她简直头大,腾的一声坐会原位了,在郁辞的注视下,被迫接受了这个提议,“好吧,我问你答。”
明芜率先吃了一口米糕,含混道:“你为什么在青石山离别时,不告诉我要去哪里?”
郁辞垂眼,回答:“你那时才十五岁,贸然被楚明皇接回去,定会被严加看管,我得提前去楚国给你铺路,之后再回齐国,此事涉水太深,我怕说了后,和你七岁那年一样……”
郁辞咬下一块米糕,有些后悔手边无酒了。
明芜继续,第二个问题:“那我来齐国后,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在这儿,还阿词的身份送上贺礼?”
郁辞顿了顿,米糕在舌尖残留余味,有些苦,他坦白道:“我当时不能说,有一些事需要用郁辞的身份去做,告诉你后,就做不成了。”
“至于贺礼,那是找的帮你的一个借口罢了。”
明芜轻笑一声,问他:“是吗?”
她咬下最后一口米糕,不加掩饰朝郁辞看去:“那你究竟为什么一直不敢承认你是郁辞?”
不敢承认阿词就是郁辞?
虽说是三个问题,但这些全直指一个点,像是不断穿起来的珠线,一点点穿满,然后承受不住后崩裂。
郁辞自嘲一笑:“阿芜,你可真是……”真是敏锐,真是聪慧,真是逼他非要一步步将心扉要彻底打开,米糕失了温度,他手指蜷缩一瞬,见少女起身走来,遮住了烈阳。
明芜垂首,像一只艳丽的毒蛇,轻易俘获人心:“告诉我。”
她叫道:“阿词。”
于是阿词便说了,将心底的一切全部剖开,带着赴死一般的壮烈,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有的事,阿词不能做,郁辞却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做。”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芜无法将郁辞与阿词认作一人,他自己同样如此。
当郁辞时,他毫无顾忌,将全身的爱意释放,尽可能的博取明芜的喜欢,可当阿词时,他只能收敛。
因为郁辞是夫君,阿词只是师兄,是哥哥,更是亲人。
兄与妹,礼法纲常不可逾越。
于是他在明芜来到齐国的第一日,不,或许更早,三年前,郁辞便做了个决定,要将这二者的身份彻底划清。
他要隐瞒,要欺骗,要贪那一分秋色。
郁辞起身,他身上穿着王爷的锦绣华服,多明亮,他与明芜面对面,二人的眼神在空中汇聚,那么浓烈,那么深情,带着米糕独有的甜。
所以,郁辞俯身,吻在了明芜的唇上,小心翼翼,又贪婪,只求盖住了那一分苦,僭越了那一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