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的浆洗房安静了许多,雪娘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她原本只想靠在床铺上稍稍缓口气,却在坐下时感到身下一阵不同以往的柔软与暖意。她疑惑地伸手一摸,才发现褥子底下不知何时被人铺上了一床棉垫。
冬青是说过要给自己一床旧被子垫在褥子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拿来了,还是在她们吃午饭的悄悄给自己铺上的。
一股暖流涌上雪娘心头,远比身下床铺更让人舒服。
她知道冬青这样做是不想引起有些人的不快,便也决定不声张此事,日后再找机会好好谢她。
多了床被子,果然驱散了不少潮气,明显没有以前湿冷的感觉。雪娘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许是昨夜熬得太狠,又或许是这难得的温暖舒适让人放松,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屋内光线已暗,她猛地坐起,心头一惊。看向窗外天色,怕是已近酉时。她急忙起身,正遇秋月回来取东西。
“秋月,你怎么没叫我?误了活计可怎么好!”雪娘又是懊恼又是焦急。
秋月却笑道:“你别急,是方妈妈特意吩咐的,说你昨夜辛苦,让你下午多睡会儿,不算你误工。”
雪娘闻言,心下稍安,对方妈妈的体恤很是感激。但也不敢在屋里多待,和秋月一起回去继续干活。
看她出来,晚晴阴阳怪气地撇撇嘴:“哟,有人倒是睡得舒坦,一下午不见人影,可就辛苦我们了,自己的活儿都做不完,还要给别人帮忙!”
雪娘脸一热,更是过意不去,连忙道:“是我睡过头了,对不住大家。晚上的活我多干些,定把下午的补回来。”
说完看向自己惯常洗衣的地方,果然是三大盆堆积如山的脏衣服,都是下等粗使仆役的衣物,油污汗渍,又脏又重。她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埋头苦干起来。搓板声、水声哗哗不断,直到晚饭时分,她还剩下大半盆。
天色渐黑,浆洗房其他人已陆续回去用饭休息。雪娘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也怕耽误了明日交活儿,咬咬牙,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继续清洗。待到天色完全黑透,她只能借着从屋内透出的微弱亮光,摸索着搓洗。
下人的衣服最容易脏的就是领口、袖口和前襟,她凭着经验,重点揉搓这些部位,觉得大致干净了,便拧干晾上。等全部忙完,已是月上中天,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去默默歇下。
翌日,浆洗房照例开始收晾干的衣物。文柳在收几件粗使丫鬟的裙子时,突然“咦”了一声,拎起其中一条,对着光仔细看:“这……这条裙子不对啊!”
众人闻声围过去。只见那条水绿底色的裙子混在一堆灰扑扑的粗布衣物里,料子虽非顶好,却是细棉,绝非粗使下人能穿的。更糟的是,裙摆处本该绣着缠枝莲,如今却被搓得纱线起了毛,连花纹都糊了一半,显然是洗坏了!
“这是谁洗的?”文柳皱眉问道。
几人一番查问核对,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雪娘身上。
昨晚最后那批衣服,是她洗的。
雪娘自己也愣住了,她快步上前,拿起那条裙子仔细看,确实毫无印象。
“我……我昨晚洗的都是下人的粗布衣服,这条裙子,我确信没经手过。”
“没经手?那它怎么会在你洗的衣服堆里晾着?”夏婵立刻尖声反驳,“莫不是有些人,得了妈妈几句夸,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偷偷拿了上房丫鬟的裙子来洗,想显摆手艺,结果弄巧成拙了吧?”
“雪娘不是那样的人!”秋月急着替雪娘分辩,“定是哪里弄错了!”
“弄错了?怎么偏偏就这条好裙子错了,跑到她那堆脏衣服里?还偏偏就被洗坏了?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绿云也帮腔道。
秋月被几句反问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干着急。
雪娘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努力回想昨晚的情景,天色昏暗,皂角水滑腻,她只顾着尽快洗完,确实没太留意每一件衣服的细微差别……
难道真是自己不小心混入了别人的衣服,又因看不清,用力过猛洗坏了?她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好了,都别吵了!”方妈妈闻讯赶来,拿起裙子仔细查看,尤其是那洗坏的地方,眉头紧锁。搓洗的力道很大,痕迹明显,这确实是浆洗时出的问题,而且已无法补救。她叹了口气,让冬青取来登记册,一番查找,确认这条细棉裙是筠风苑的人送来,但具体是谁的无从知晓。
方妈妈脸色凝重,对雪娘道:“不管原因为何,这条裙子毕竟是你洗坏的,你就要承担对应的责任。”说着,又转向一旁的冬青,“你带着她,亲自去一趟筠风苑。问清楚这裙子是谁的,好好跟人家解释,赔个礼,态度务必要恭敬,看能否商量着弥补”
冬青应下,结果那条洗坏的裙子,示意雪娘跟上,两人一路沉默地往筠风苑去。
雪娘心中七上八下,既愧疚于因自己的疏忽做错事,又隐隐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到了筠风苑,经守门的婆子通传,出来引她们去后罩房的是一位名叫碧珠,穿着秋香色小袄搭月白色细折裙的二等丫鬟。
她以前曾去浆洗房送衣裳,认识冬青,笑着打过招呼后,看雪娘的时候微愣了一下。
冬青紧忙介绍:“她是不久前才来浆洗房的,叫雪娘。”
碧珠的目光在雪娘脸上停留许久,才道:“听你这名字,想必是冬日里出生的吧?”
自己的名字任谁听了都知道和冬日有关,有必要问吗?但她还是笑着行礼,应道:“是。我出生那日,刚好是大雪节气,家里便给起了这个名字。”
碧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又上下打量了雪娘一番,没再多说什么。
进了屋子,碧珠听明来意,接过冬青手中的裙子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了雪娘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别的什么,欲言又止。
“这……这好像是玉簪的裙子。”碧珠放轻了声音,“这裙子是曾姨娘前阵子赏的,玉簪宝贝得很,统共也没穿几回。这要是让她知道洗坏了,恐怕……”她没再说下去,但担忧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冬青和雪娘来之前都料想到可能会有这样情况,现在当场听到,立刻紧张起来。
碧珠轻叹一口气,朝屋外唤人:“红玺,去请玉簪过来。”
红玺应了一声,进屋问道:“碧珠姐姐,可是有什么事?玉簪姐姐这会儿正在姨娘跟前。”
雪娘顺声看过去,正是和自己同时入府,现在改名为红玺的红杏。
红玺也看到了雪娘,看她的表情依旧是七分炫耀三分讨厌。若不是碧珠在,肯定少不了就两人如今的不同奚落雪娘几句。
“那你在外边看看,若她在忙就等等。没事的话给她说,这里有人要见她。”
红玺应声后,出门前还不忘得意得朝雪娘瞥了一眼。
本以为要等一会儿,没想到玉簪很快就来了,进门就问:“谁找我什么事啊?”
雪娘心里又沉了一下。玉簪上身的藕荷绫袄和头上斜插素银簪,都表明她是筠风苑的一等丫鬟。难怪刚才碧珠会用“请”字。
冬青还未开口,玉簪就看到了桌上的裙子。
“我的裙子怎么在这儿?明天不才是取衣服的日子吗?”
待看到裙子上被洗坏的地方后,玉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转为惊怒。
“我的裙子!”她一把拿起来,心疼地摩挲着裙子上发毛的地方,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姨娘才赏了我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冬青连忙上前,陪着笑脸道:“玉簪姑娘息怒,是我们浆洗房不小心,雪娘是新来的,昨夜天色太暗,许是没看清楚,用力猛了些,绝非有意。方妈妈特意让我们来给姑娘道歉,看看能否……”
“道歉?道歉就能让我的裙子恢复原样吗?!”玉簪根本不听解释,怒火中烧,指着雪娘和冬青骂道,“你们浆洗房是怎么做事的?粗手笨脚!连条裙子都洗不好!方妈妈就是这么管教底下人的吗?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昨天才会把人叫去主院说了那番话?我可去的人说了,方妈妈当着众人的面说会让‘罪魁祸首’担责!你倒说说看,要如何担这个责?”
“不不不。昨天的事与这件无关。”冬青没想到会和昨方妈妈的话联系到一起,急忙解释,“如何担责就看姑娘的意思,我们绝不推脱。”
玉簪哼了一声:“说的好听。我让你们赔我一条一样的,你们赔得起吗?”
这条裙子最少也要七两银子,雪娘月钱才三百文。她就算不吃不喝,也要两年的时间才买得起。
冬青把雪娘往玉簪面前推了推,低声道:“快,给玉簪姑娘赔不是,好好认个错,求她宽宏大量!”
雪娘知道这条裙子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有责任,道歉是应该的。依着规矩福了一礼,低声道:“玉簪姑娘,对不住,是我洗坏了你的裙子。但这裙子太贵,我赔不起。”
玉簪的火气“噌”地一下更旺了,她猛地将裙子摔在桌上,指着雪娘厉声道:“对不住?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就完了?”
冬青紧忙拉了拉雪娘的衣袖,示意她赶快跪下道歉。
雪娘心中五味杂陈。即便知道自己洗坏了裙子有错在先,但来自现代的灵魂,让她实在无法像其他丫鬟那样卑躬屈膝、声泪俱下地乞求原谅。
她依旧站着,声音带着歉意,却不卑不亢:“我确实没钱。若是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我绝不推脱。”
一直在门口瞧热闹的红玺煽风点火道:“玉簪姐姐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这是诚心认错的样子吗?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玉簪“唰”地沉了脸,眼尾扫过雪娘时,冷得像淬了冰:“既说‘力所能及’,那便在这院里跪足一个时辰。再挨十下板子,今日这事我就不追究了。”
“玉簪姑娘!”冬青顿时慌了,手忙脚乱攥住她的袖口,声音都发颤,“罚跪就够了,板子……板子还是免了吧?雪娘年纪小,身子骨弱,哪受得住这个呀!”
“免了?”玉簪甩开她的手,语气陡然尖刻,“这裙子是姨娘亲手赏的!损坏主子的赏赐,就是对主子不敬!打十板子是让她记牢什么叫‘规矩’,已是从轻发落。你若觉得不妥,不如现在就跟我去见姨娘,让姨娘来定夺。你敢吗?”
冬青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再没敢说一个字。她知道,曾姨娘最看重“体面”,真闹到跟前,指不定要罚得更重。
可没等她再寻机会求情,雪娘已默默转过身,一步步走到院子角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屈膝跪下。膝盖触到石板的瞬间,她打了个轻颤。她也清楚了,若真闹到曾姨娘那里,很可能连带着方妈妈也要被问责,整个浆洗房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她不能连累旁人。
冬青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眼神里又焦又无奈。想悄悄溜回去找方妈妈来救场,刚挪了半步,就被玉簪伸脚挡住:“想走?没门!得等罚完了,你们俩一起回浆洗房。少耍些找靠山的心思!”
雨虽停了,可青石板还浸着雨气,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湿气顺着膝盖往上钻,雪娘只觉得浑身阵阵发寒,从骨头缝里透出凉意。膝盖起初是尖锐的疼,后来渐渐麻了,像失去了知觉,只有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
一个时辰总算熬到了头。冬青忙冲过去,小心翼翼扶起雪娘,指尖触到她的胳膊时,只觉一片冰凉,心疼得直皱眉,忙用帕子替她擦去额头的细汗:“快歇歇,你真是……”
雪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玉簪朝红玺使了个眼色。红玺立刻拎着块宽厚的竹板跑回来,看着就沉。
玉簪指着院中的春凳,脸色带着几分解气的得意:“趴上去!十板子,少一下都不行!”
雪娘咬了咬下唇,刚要迈步,院门口突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慵懒,又裹着几分不耐烦,像块石头砸进这紧绷的氛围里:“这么多人围着,闹哄哄的,做什么呢?”
院中众人慌忙行礼:“桐少爷。”
玉簪没想到王桐会到后罩房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上前福礼,解释道:“这个浆洗房的丫头洗坏了姨娘赏赐的衣裙,还不肯好好认错,奴婢正在处置她。不想惊扰了桐少爷。”
王桐随意摆了摆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子,先是掠过一脸紧张的玉簪和焦急的冬青,最后落在了跪在院角、脸色苍白的雪娘身上。
当那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时,雪娘心头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王桐的视线。
王桐视线与她对上一刹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原来是这样啊。刚看人拿着竹板过来,还以为这里是有什么好玩的。”王桐眉梢那点刚冒出来的兴味瞬间凉了,语气里裹着显而易见的失望,“没意思,走啦。”说罢转身就要挪步。
玉簪紧绷的肩膀刚要松垮半分,就见王桐的靴尖猛地顿住,竟又折了回来。
“这丫头挨板子,保准要哭喊得整个筠风苑都听见。” 他指了指那片泛着冷光的竹板,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像是在抱怨一桩麻烦事,“我一会儿要在姨娘这儿歇晌,被这么一吵,哪里睡得着?睡不好下午先生上课,我一犯困,又要被先生揪着耳朵骂。你说这不是添乱吗?”
他顿了顿,下巴微抬,语气不容置喙:“别打板子了。换戒尺,打十下手心就行,再罚她三个月月钱。”
玉簪垂着眼,指节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嘴唇抿成一条发紧的直线,没应声。
王桐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调子散了些,添了点冷意:“怎么?在筠风苑,我的话还没份量,要等姨娘开口才行?”
玉簪忙屈膝跪下,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不情愿,低哑道:“奴婢不敢…… 奴婢遵二少爷的吩咐。”
王桐没再看她们,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拂去了落在袖口的灰。他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眼角泛出点浅红:“刚听姨娘问起你,你快过去,别耽搁了。” 说罢转身就走
“是。”玉簪慢慢起身,指尖蹭了蹭膝头沾的细尘,抬眼时,眼刀飞快地刮过雪娘,才匆匆跟上王桐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