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过分甜腻的奶油蛋糕,像一小块误入贫瘠土地的陌生种子,在向俞景舌尖短暂地停留,留下一种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名为“甜”的错觉。他坐在喧嚣的边缘,听着震耳的音乐和同学们肆无忌惮的笑闹,身体依旧僵硬,心却像被放在微弱的炉火旁,小心翼翼地烘烤着,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暖意。
他甚至允许自己的目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极快地掠过那个被众人簇拥的中心。付时允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半罐可乐,正和江兆停、王净他们说着什么,笑得肩膀都在抖,眉眼舒展,是毫无阴霾的明亮。那样的付时允,离他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就是这个另一个世界的人,刚才给他递了一瓶水,还坐在他旁边,说“偶尔这样,也还行”。
向俞景攥紧了手里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心里乱糟糟的。他不该来的。这里不属于他。这种虚假的、偷来的安宁,只会让回到现实时更加难熬。
“俞景,要不要去玩那个?”李竟宇试图让他融入,指着客厅一角那台崭新的桌上足球,“我跟你一队?”
向俞景飞快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用。”
李竟宇叹了口气,没再勉强。
派对的气氛在游戏环节达到白热化。不知道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立刻得到了一致响应。啤酒瓶在光滑的茶几上旋转,尖叫声和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向俞景下意识地把身体往沙发里又缩了缩,希望自己变成一件不起眼的家具。他恐惧这种游戏,恐惧成为焦点,恐惧被追问任何关于“真心”的问题。
瓶子像是故意跟他作对,几次晃晃悠悠,指向了他附近的区域。有一次,瓶口几乎正对着他旁边的李竟宇。
“李竟宇!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孙皓兴奋地喊道。
李竟宇选了真心话。
“说!你初吻还在不在?”江兆停坏笑着问出一个经典问题。
众人哄堂大笑。李竟宇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承认“还在”,又引来一阵善意的调侃。
向俞景听着周围的笑声,感觉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无法想象如果瓶子指向自己,他该如何应对。他没有任何可以分享的、轻松的“真心话”,他的生活里没有那些属于青春期的、带着粉色泡泡的烦恼,只有无尽的、灰色的恐惧和疼痛。
瓶子再次转动。这一次,它慢悠悠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精准,最终,瓶口不偏不倚,对准了坐在角落里的向俞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向俞景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僵在那里,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付时允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他无法分辨的情绪。
“向俞景!”孙皓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大叫,“轮到你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向俞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此刻因为惊恐而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照着客厅晃动的灯光和一张张模糊的脸。
“快选啊!”
“别害羞嘛!”
“大冒险!大冒险刺激!”
起哄声此起彼伏。
向俞景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他不能选真心话,他没有任何可以说的。大冒险……他更不敢想象他们会让他做什么。
他只想逃。立刻,马上。
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准备不管不顾地起身冲出去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不耐烦,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付时允皱着眉,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人家不爱玩这个,别逼他了。继续继续,下一轮。”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只是觉得游戏卡顿了,随手拨正一下。
喧闹声停顿了一下。孙皓等人虽然觉得有点扫兴,但付时允发了话,也没人再敢坚持。
“哎呀,允哥发话了,算了算了。”
“就是,快转瓶子!”
“这次轮到谁了?”
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瓶子再次转动起来,指向了下一个“幸运儿”。
施加在向俞景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他猛地松懈下来,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校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他剧烈地喘息着,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
他极快地、偷偷地抬眼,看了付时允一眼。
付时允已经转开了视线,正仰头喝着可乐,喉结滚动着,侧脸线条在晃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他刚才……是在替他解围吗?
向俞景不敢深想,只是重新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但那短暂的、被从悬崖边拉回来的感觉,却像一根细微的丝线,缠绕在了他冰冷的心壁上。
派对接近尾声时,已经快晚上十点。同学们玩累了,东倒西歪地瘫在沙发上、地毯上,音响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聊天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向俞景一直安静地坐在那个角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看到付时允被几个男生围着,似乎在商量一会儿谁送谁回家。他看到孙岁岁和许愿靠在一起,小声说着闺蜜间的悄悄话,脸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笑。他看到齐晋和纪清淮在讨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短暂的闯入者,现在,该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他悄悄站起身,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李竟宇正靠在沙发上打盹,没有察觉。
向俞景低着头,绕过横七竖八的同学,朝着玄关走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付时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让他瞬间定在原地。
“要走了?”
向俞景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付时允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小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盒牛奶和独立包装的小面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袋子塞到了向俞景手里。
“拿着,明天早上吃。”
袋子的触感温热,带着付时允掌心的温度。
向俞景愣住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握住了那个袋子。他低着头,看着袋子里那些最简单、最普通的食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付时允也没有等他回应,只是伸手帮他打开了门。冬夜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暖意。
“路上小心。”付时允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
向俞景几乎是逃也似的踏出了门外,没有回头。他快步走下楼梯,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他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的牛奶盒和小面包硌着他的手心。这算不上礼物,甚至有些廉价。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离开一个地方时,不是漠视,不是驱赶,而是……给了他一点东西,对他说“路上小心”。
他走到熟悉的单元楼下,却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寒冷的夜风里,抬起头,望着四楼那扇窗户。
一片漆黑。
和往常一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那一点点微弱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度,正在被冬夜迅速掠夺。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也让他彻底清醒。
梦该醒了。
他踏进了黑洞洞的单元门,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沉重而孤独。
付时允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慢慢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客厅里一片狼藉,同学们大多准备散了。他靠在门上,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给了他牛奶和面包,然后看着他走回那个地狱。
这算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心里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