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阳光温煦的午休,付时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黏在向俞景沉睡的侧脸上,胸腔里山呼海啸。自那天起,某些东西便彻底不同了。视线有了重量,心跳有了回响,连沉默都变得震耳欲聋。他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行走在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既怕冰层碎裂,又贪婪地汲取着脚下那点可怜的、反射自对方的微光。
向俞景似乎并未察觉这无声海啸下的暗流。他依旧沉默,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缓慢地、依循着某种惯性生长。只是那生长,隐约有了新的方向。
他开始更频繁地、在付时允的课本或笔袋里留下那些写着解题思路或单词用法的纸条。字迹依旧工整,却少了几分颤抖,多了些许落笔的笃定。他甚至会在付时允偶尔因为打球错过饭点、饿着肚子回教室时,默不作声地将自己餐盘里那份几乎没动过的、唯一的荤菜,拨到付时允空着的餐盘里。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等付时允反应过来,只能看到对面那人通红欲滴的耳根和几乎要埋进胸口的下巴。
付时允看着餐盘里多出来的那块红烧肉,又看看对面那个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身影,感觉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甜得发胀,又软得一塌糊涂。他没有道谢,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主动。他只是拿起筷子,沉默地、珍重地将那块肉吃了下去,味道远胜过任何山珍海味。
这种心照不宣的、笨拙的互动,成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密语。付时允沉溺其中,却又因这密语始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纱而备受煎熬。他渴望更近,渴望触碰,渴望确认那冰层之下,是否也涌动着与他同样的热流。
机会在一个周五的黄昏降临。放学时,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
“我去!这雨也太大了吧!”孙皓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哀嚎道,“没带伞啊!”
不少没带伞的学生都挤在门口,抱怨声、商量声此起彼伏。
付时允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向俞景。他果然也没带伞,正低着头,看着外面汹涌的雨势,嘴唇微微抿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像是想把自己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付时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几乎没有犹豫,将自己唯一的那把黑色雨伞塞到了向俞景手里。
“你用。”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人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向俞景愣住了,抬起头,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和慌乱:“……那你……”
“我跑回去就行,没几步路。”付时允打断他,语气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拿着。”
他说完,不等向俞景再拒绝,甚至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弯腰,将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动作利落地罩在头上,然后回头,对着向俞景扯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故作轻松的笑容:
“走了!”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一头扎进了滂沱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包裹,校服外套几乎在几秒钟内就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发疼,砸在脸上,带着轻微的刺痛感。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在雨中奋力奔跑,脚步踩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大片水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像一场幼稚的、不计后果的表演。或许只是想向他证明什么,或许只是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宣泄胸腔里那股无处安放的、灼热的情感。
向俞景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还带着付时允体温的雨伞,看着那个蓝色的身影决绝地冲进雨里,很快被白茫茫的雨雾吞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奔跑的轮廓。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像是直接敲打在他的心脏上。他能感觉到伞柄上残留的、付时允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冰凉的皮肤。
付时允在雨里奔跑的样子,他回头时那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像一组慢放的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心疼,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的悸动,像海草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会不会生病?
他……
无数个念头疯狂涌现,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他在担心他。超出寻常的、无法自控的担心。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
周一,雨过天晴。付时允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脸色带着点睡眠不足的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靠窗的座位。
向俞景已经坐在那里了,低着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付时允心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刚一坐下,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桌肚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纸盒,还有……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燥的黑色雨伞。是他那天塞给向俞景的那把。
付时允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拿出那个纸盒,是一个崭新的、某个知名品牌的感冒冲剂套装。盒子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
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打开那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工整,用力,仿佛写字的人倾注了所有的认真:
「谢谢。伞还你。这个……预防感冒。记得喝。」
没有署名。
但付时允认得这字迹。
他看着那行字,看着那盒崭新的感冒药,又看了看旁边那把被细心折叠好的雨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捧住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教室,落在那个依旧低着头的背影上。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向俞景那截从校服领口露出的、白皙的后颈上,漫开了一层浅浅的、却无法忽视的绯红。
那红色,像初升的朝霞,染透了付时允的眼底。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张纸条折好,连同那盒感冒药,一起放进了笔袋最深处。
然后,他拿起笔,在那张便签纸空白的背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药很苦。下次,能不能换点甜的?」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无比真实而温柔的弧度。
他知道,冰层依旧很厚。
但他似乎,终于触碰到了一点,冰层之下,那悄然涌动的、温热的活水。
而那活水,似乎也正尝试着,回应着冰面上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