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次再见 第25章 第 25 章

细雨过后，连着几日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冬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吞而稀薄，透过教室窗户上陈年的污垢，在课桌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向俞景依旧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阳光恰好能照到他摊开的左手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他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目光落在前排正侧着身子、和孙皓比划着讨论周末篮球赛的付时允身上。阳光勾勒出付时允利落的下颌线和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他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向俞景永远无法企及的、松弛的生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刮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悸动。向俞景飞快地垂下眼，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点热意。他最近总是这样，会不自觉地追寻付时允的身影，会在对方看过来时仓惶躲闪，又会在对方移开视线后，偷偷地、长久地凝视。

这种陌生的情愫让他感到恐慌，像在黑暗中摸索时突然触碰到一团温热的、跳动的东西，不明所以，却又无法放手。他把它归结为对那点罕见善意的贪婪依赖，像久困沙漠的旅人，对偶然滴落的甘霖产生的病态渴求。他不敢深想，只能将那点隐秘的心思，连同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痕，一起死死压在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

周五的体育课，男生们照例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付时允无疑是场上的焦点，突破，传球，起跳投篮，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引来场边女生们一阵阵压抑的低呼。孙岁岁和许愿也站在场边，孙岁岁毫不吝啬地大声喊着“付时允加油！”，许愿则红着脸，小声附和。

向俞景坐在远处的看台上，目光隔着喧嚣的人群，无声地追随着那个奔跑的身影。他看到付时允进球后，习惯性地扬起下巴，脸上带着点痞气的得意，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一刻，向俞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就在这时，付时允像是心有所感，在回防的间隙，突然转头，目光越过半个球场，精准地投向了看台这个僻静的角落。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遇。

向俞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粉色。

付时允看着那个瞬间缩成一团、连耳廓都红透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他收回目光，继续投入比赛，但接下来的跑动和传球，似乎都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更飞扬的劲儿。

放学后，向俞景照例低着头快步走向校门。付时允依旧等在那里，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棒棒糖，看到他出来，便不远不近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到半路，付时允快走几步，与向俞景并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递到他面前。

是一个小小的、做成猫咪形状的金属书签，猫眼睛是两颗剔透的绿色琉璃，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喏，看着挺适合夹你那本总是合不拢的英语词典。”付时允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顺手买的。

向俞景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金属小猫，愣住了。手指蜷缩在袖子里，没有立刻去接。这不是牛奶，不是糖果，不是创可贴，也不是药膏。这是一个……带着点装饰意味的、无关生存的小物件。它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不知所措。

“不喜欢？”付时允挑了挑眉，作势要收回。

“不……不是。”向俞景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细微。他迟疑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从付时允掌心拈起了那个冰凉的书签。猫咪金属的触感很光滑，琉璃眼睛冰着他的指尖。

“谢谢。”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

付时允看着他小心翼翼捧着书签的样子，看着他那截从袖口露出、还带着淡青色淤痕的手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软又涨。“走吧。”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放慢了些。

向俞景将书签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很快被他的体温焐热。他跟在付时允身后，看着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那一刻，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和街上那些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的同学没什么不同。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

走到巷口，熟悉的单元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渐浓的暮色里。所有的暖意和微光，在靠近它的瞬间，便迅速冷却、熄灭。

向俞景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攥紧了手里的书签，金属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

“明天……”付时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似乎想说什么。

“明天见。”向俞景飞快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那扇黑洞洞的单元门。

付时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眉头微蹙。他敏锐地察觉到向俞景情绪的变化，那种前一秒还带着细微雀跃，后一秒便被打回原形的仓惶和恐惧。

楼道里没有灯。向俞景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才摸索着掏出钥匙。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熟悉的电视噪音，以及一个粗重的、带着酒意的鼾声。

他回来了。

向俞景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轻轻拧开门锁，像一抹幽灵般闪了进去，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客厅里一片狼藉，酒气熏天。向国华四仰八叉地倒在破旧的沙发上，睡得正沉，手里还攥着一个空酒瓶。

向俞景屏住呼吸，踮着脚尖，想快速溜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经过沙发时，向国华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一只粗壮的手臂随意地耷拉下来，正好扫到了向俞景的小腿！

不算重的力道，却牵扯到了昨天挨打时留下的伤处。向俞景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僵，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就是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浅眠的向国华。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锁定了几子单薄的身影。宿醉和被打扰的不满瞬间化为戾气。

“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找打……”他含糊地咒骂着，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布满厚茧的大手胡乱地朝着向俞景的方向抓来！

向俞景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腿上的疼痛，猛地向后一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嘴边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发上那个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如同噩梦般的庞大身影。

向国华没能站稳，踉跄了一下，又重重地跌坐回沙发里，骂骂咧咧了几句，很快，鼾声再次响起。

危机暂时解除。

向俞景靠着墙壁，虚脱般地滑坐到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小腿被撞到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比刚才更甚。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在弥漫着酒气和绝望的黑暗里，无声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他紧紧攥着的右手手心，传来那个猫咪书签坚硬而清晰的轮廓。

他缓缓摊开手掌。黑暗中，他看不清书签的样子，只能感觉到那冰凉的、带着棱角的触感。

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猫咪光滑的身体，和那两颗冰冰的琉璃眼睛。

付时允递给他书签时，那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在他模糊的泪眼前一闪而过。

“看着挺适合夹你那本总是合不拢的英语词典。”

那句话，和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

冰冷的书签，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虚幻的暖意。

向俞景将书签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汲取到一点力量。他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

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

只是碰了一下。

比上次轻多了。

他很快就会好的。

等好了……明天，还能见到付时允。

还能收到他给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牛奶，或者，别的什么小东西。

黑暗里，少年蜷缩在墙角，紧紧攥着那枚微不足道的书签，像攥着狂风暴雨中唯一一根脆弱的稻草。他用那点偷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微光，反复熨帖着自己满身的伤痕，编织着一个名为“会好的”的、脆弱而绝望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