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橘子味硬糖在舌尖融化的短暂甜意,和付时允深夜闯入时留下的、带着笨拙温度的存在感,像两滴落入向俞景死寂心湖的水珠,涟漪虽微,却固执地扩散着,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淤泥。
随堂小测时,他下意识去捡孙皓掉落的笔,那个失败的、几乎无人察觉的互动,像在他封闭的世界里撬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缝隙外,是付时允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他依旧害怕,依旧习惯性地将自己缩在角落,用厚重的校服和低垂的眼睫构筑壁垒。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他开始在付时允将牛奶或小点心放在他桌角时,不再仅仅是僵硬地收下。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他会极快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写着一两道他解出的难题另一种更简洁思路的纸条,趁付时允不注意,塞回他的课本或者笔袋里。字迹依旧有些颤抖,却工整清晰。
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一整节课都没敢抬头。直到下午,他看见付时允打开笔袋时动作顿了一下,拿起那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将纸条仔细地夹进了常用的那本物理书里。
没有追问,没有道谢,只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向俞景却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冒险,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却有种陌生的、轻飘飘的感觉。
付时允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那些被悄悄塞回来的解题纸条,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密语,每一次发现,都让他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燃烧得更旺了一些。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给予,开始尝试着,将向俞景一点点拉入他那喧嚣的世界,用他特有的、带着点霸道又不失体贴的方式。
午餐时间,食堂人声鼎沸。付时允端着餐盘,目光扫视一圈,精准地找到了那个独自坐在最角落、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墙壁里的身影。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只是远远看着,而是径直走了过去,在向俞景对面坐了下来。
餐盘落在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向俞景正低着头,小口吃着白饭,餐盘里只有一份寡淡的炒青菜。付时允的突然出现让他浑身一僵,捏着筷子的手指骤然收紧,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餐盘里。
“食堂今天的糖醋排骨还行,尝尝?”付时允像是没看到他瞬间的紧绷,语气自然地将自己餐盘里那份几乎没动过的、色泽诱人的排骨,拨了一大半到向俞景几乎空着的餐盘里。动作流畅,不容拒绝。
向俞景看着自己盘子里突然多出来的、油光红亮的排骨,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看什么?快吃,凉了就腥了。”付时允已经低下头,开始吃自己剩下的那份,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再平常不过。
周围有同班同学看到这一幕,投来诧异的目光。孙皓更是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哟,允哥,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付时允头也没抬,笑骂了一句:“吃你的饭,废话那么多。”
向俞景听着周围的调侃和付时允浑不在意的回应,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他盯着那几块排骨,犹豫了很久,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筷子极其小心地夹起一小块,送进嘴里。
酸甜的酱汁包裹着酥软的肉质,是和他平时吃的那些廉价食物截然不同的、鲜活而丰富的味道。很好吃。
他低着头,默默地将付时允拨过来的排骨,一块一块,认真地吃完了。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微微加快的咀嚼动作和始终没有推开餐盘的姿态,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付时允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
下午自习课,付时允被一道化学题困住,正蹙眉思索,一张小纸条从旁边递了过来。是向俞景。
付时允有些意外地接过,展开。上面没有解题步骤,只有一行略显潦草、却依旧能看出努力写工整的小字:
「笔记本,第32页,有类似例题。」
付时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上周他抱怨化学笔记没记全时,向俞景似乎……极轻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他当时并没在意。
他翻出自己的化学笔记本,找到第32页。果然,在页边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细的笔,清晰地补充上了那道例题的完整过程和关键注解。字迹清秀,和他收到过的那些解题纸条上的字一模一样。
付时允握着笔记本,抬头看向前排。向俞景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线条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苍白和脆弱,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付时允胸腔里涌动,温热而酸涩。
放学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付时允照例等在校门口,看着向俞景低着头快步走出来。雨不大,但足以打湿衣衫。
向俞景显然没带伞,他习惯性地将书包抱在怀里,缩着脖子,准备像往常一样冲进雨里。
“喂。”付时允叫住他,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走到他身边,将大半边伞面倾向他那边,“一起走。”
向俞景脚步顿住,抬头看了看头顶突然出现的伞,又看了看付时允,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
“雨不大,但容易感冒。”付时允打断他可能的推拒,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走吧。”
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
向俞景在原地僵持了几秒,看着付时允撑着伞走在前面,雨丝打湿了他另一侧的肩膀。最终,他还是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走在伞下,尽量不与付时允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却也没有再逃离。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共享着一方小小的、干燥的天空。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掩盖了彼此有些不太平稳的呼吸。付时允没有刻意找话题,向俞景更是沉默。
但这沉默,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恐惧和隔阂的死寂。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某种微妙张力的平静。
走到那个熟悉的巷口,向俞景停下脚步。雨已经小了很多。
“……谢谢。”他低声说,依旧没有看付时允。
“嗯。”付时允应了一声,收起伞,“明天见。”
向俞景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快步走进了巷子。
付时允站在巷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单元楼门口,没有立刻离开。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把还在滴水的雨伞,又想起自习课上那张写着提示的纸条,午餐时他默默吃掉的排骨,还有刚才伞下那短暂却真实的并肩而行。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角。
那里,不知何时,勾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浅极淡的弧度。
撬开那层坚冰很难,融化它需要更多的耐心和热量。
但至少,冰层之下,那潭死水,已经开始有了流动的迹象。
而他能做的,就是继续当那个固执的、笨拙的凿冰人,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守护那一点点开始尝试着,自己亮起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