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北京,天空是一种高远而疏朗的蓝。迟倦拖着行李,站在梦寐以求的大学门口,看着熙熙攘攘、充满活力的新生人群,心里却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带着一种悬浮的失重感。
离别比想象中更仓促。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时间被压缩成一张张试卷和无数次模拟考的排名,像上了发条一样疯狂旋转,让人无暇细细品味离愁。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沈述白又进行了一次阶段性的强化治疗,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和家里休养。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往只是匆匆一瞥,交换一下彼此安好的信息。
在站台送别时,他坚持要来。他瘦了很多,穿着宽松的T恤,更显得身形单薄,但精神尚可。他递给她一个包装好的长方形盒子。
“路上看。”他笑着说,眼神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鼓励,“照顾好自己,迟倦。”
她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你也是,按时复查,给我打电话。”
火车开动,他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皮质封面的厚笔记本,扉页上是他熟悉的字迹:
“致迟倦:
愿你在新的天地,写下属于你的,最灿烂的篇章。
无论距离多远,星光依旧同源。
述白”
旁边,还画着一个简笔的星空图案。
迟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大学生活光怪陆离,像一幅骤然展开的、色彩过于浓烈的画卷。顶尖学府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课程深邃而富有挑战,社团活动眼花缭乱。迟倦努力地适应着,她参加文学社,去听各种讲座,泡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海里。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知识和养分,她的才华很快在新生中显露头角,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得到了教授的赞赏。
表面看来,她过得充实而精彩。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宿舍狭小的床上,听着窗外北京特有的,永不停歇的车流声,那种巨大的空洞感和思念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她想念小城缓慢的节奏,想念高中教室的阳光,更想念那个清瘦沉静、会指着星空给她讲宇宙奥秘的少年。
他们依靠短信和偶尔昂贵的长途电话联系。
最初的几个月,联系还算频繁。沈述白会跟她分享医学院课程的繁重和有趣的人体结构,会抱怨解剖课的福尔马林味道,也会故作轻松地提及复查结果“一切稳定”。迟倦则会事无巨细地描述大学生活的新奇,遇到的古怪教授和有趣的同学,分享她新写的诗和散文。
但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出现。
沈述白的信息回复得越来越慢,有时隔天才回,内容也愈发简短。“在忙。”“刚下实验。”“还好。”电话的次数也在减少,即使接通,他的声音也常常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说不了几句,便以“你早点休息”、“我还要看会儿书”为由匆匆挂断。
迟倦告诉自己,医学课程本就繁重,他身体又需要更多休息,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努力压下心里的不安和失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和写作中。
大一下学期,迟倦在一次校刊的选题会上,认识了周屿。
周屿是比她高两届的师兄,新闻学院的才子,也是校刊的主编。他思维敏锐,言辞犀利,对文字和市场都有一种天生的洞察力。他注意到了迟倦的灵气和潜力,在选题和写作上给了她很多专业的指导。
他欣赏她的才华,也渐渐被她身上那种混合着温柔与坚韧的特质所吸引。周屿的追求是成熟而克制的,他会帮她争取更好的发表机会,在她为选题苦恼时给出中肯的建议,偶尔约她去看一场小众的电影,或者讨论一本新出的书。他代表着一种现实的、触手可及的、充满阳光和活力的未来。
向明溪在电话里得知后,咋咋呼呼地说:“迟倦!周师兄听起来很不错啊!家境好,有能力,关键是对你也好!你……你是不是考虑一下?总不能一直……”
后面的话向明溪没说完,但迟倦明白。总不能一直守着一段相隔千里,未来渺茫的感情。
迟倦沉默着。她承认,和周屿相处是轻松愉快的。他代表着一种“正常”的、没有沉重负担的恋爱可能。但每当她试图想象和周屿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沈述白在星空下苍白的侧脸,和他递过星图时那双隐含期待的眼睛。
她的心,早已被那个带着病痛和星光的少年,填得满满的,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别人。
她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周屿。周屿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理解而略带苦涩的笑容:“我明白了。没关系,迟倦,我们还是朋友,是最好的搭档。”他的成熟和风度,让迟倦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愧疚。
与此同时,她和沈述白之间的沟通似乎陷入了一种僵局。
她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告诉他,她的一篇散文获得了全国性文学比赛的一等奖。电话那头,沈述白沉默了几秒,才用带着明显疲惫的声音说:“恭喜你,迟倦,你真棒。”
他的祝贺是真诚的,但那份疲惫和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想要分享的喜悦。
她忍不住问:“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很累?复查结果还好吗?”
“还好。”他依旧是这两个字,“就是课业重。你别担心。”
可她怎么能不担心?
她从向明溪那里辗转得知,沈述白这个学期又住了一次院,时间不长,但他谁也没告诉,连他父母都被他以“学业忙住校”为由搪塞了过去。
一种无力的愤怒和委屈涌上迟倦的心头。他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承受一切?难道在他们之间,只能分享快乐,不能分担痛苦吗?
大一的暑假,迟倦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家乡。
她约沈述白见面。他来了,比过年时见到又清瘦了些,但精神似乎还好。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吃饭、聊天,聊彼此的学校,聊以前的同学。气氛看似融洽,却总隔着一层什么。
迟倦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沈述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住院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述白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声音平静无波:“不是什么大事,老毛病,住几天就出来了。告诉你,除了让你白白担心,影响你的学业,有什么用呢?”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为她着想”,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迟倦。
“白白担心?”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沈述白,在你心里,我的担心就是“白白”的吗?我们之间,难道连最起码的坦诚都做不到了吗?”
她看着他,眼圈发红:“我知道你不想拖累我,不想影响我。可是这种被排除在你世界之外的感觉,比担心更让我难受!你明白吗?”
沈述白抬起头,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迟倦,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你难得回来,开开心心的。”
他的回避和妥协,像一堵无形的墙,彻底将迟倦挡在了外面。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千多公里的物理距离,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心灵上的光年。
那个暑假,他们见了几次面,却再也找不到当初在天台上,分享同一片星空时的亲密无间。他依旧温柔,依旧关心她,但那种关心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迟倦得知沈述白因为一项突发的指标异常,需要提前回医院进行观察和短期治疗。
她去医院看他。他靠在病床上,正在看书,阳光照在他过于白皙的皮肤上,几乎透明。看到她,他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不是说明天的车票吗?”
“过来看看你。”迟倦把买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心里堵得难受。
坐了一会儿,两人之间大多是沉默。
临走时,沈述白忽然叫住她:“迟倦。”
她回头。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温柔:“回学校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别总惦记着我。”
这句话,听起来是关心,却让迟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它像一句委婉的告别。
回北京的路上,迟倦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她和他,仿佛两颗沿着不同轨道运行的星辰,曾经短暂地交汇,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如今却在引力的作用下,无可挽回地渐行渐远。他的星光,穿过重重阻碍,到达她这里时,已经变得微弱而迟滞,带着光年之外的、冰冷的回响。
她不知道,他们的爱情,是否还能穿透这现实与心灵的双重距离,抵达彼此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