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第5章 等·春天

牵手的温度，仿佛真的具有某种魔力。

沈述白的身体似乎从那场春季的流感中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一些，脸色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高考前的假期，在一种紧绷而充满期待的氛围中来临。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这是冲刺前最后的喘息，而对于迟倦和沈述白，这更像是一段偷来的，密度极高的时光。

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真正去“度假”。沈述白需要定期回医院复查和进行维持性治疗，迟倦也要参加学校的补习。但他们充分利用了所有碎片化的空闲。

图书馆靠窗的角落成了他们最常待的地方。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铺满试卷和参考书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迟倦咬着笔杆，蹙眉思索着物理题；沈述白则安静地在一旁翻阅医学相关的科普读物，或者帮她梳理复杂的数学逻辑。他讲题时思路清晰，语气平和，总能轻易解开她思维里的疙瘩。偶尔抬头，目光相撞，便会心一笑，空气中都弥漫着书本的墨香和淡淡的甜意。

他们也会在傍晚时分，骑着自行车，穿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小城街道，去河边散步。晚风带着河水微腥的气息和栀子花的甜香，吹拂着少年少女的衣角和发梢。他们聊梦想，聊未来，聊各自喜欢的书和电影，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触及那个他们始终绕不开的话题——疾病。

“如果……我是说如果，”沈述白看着河面上破碎的夕阳倒影，声音很轻，“以后我的腿……情况不好，可能需要用拐杖，或者……”

迟倦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就用啊。沈述白，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你。是那个能画出整个星空，能给我讲宇宙奥秘的你。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眼神清澈而认真：“而且，你不是想学医吗？谁说医生就不能坐在轮椅上给人看病了？霍金爷爷还在轮椅上探索整个宇宙呢。”

沈述白看着她，看着她被晚霞镀上一层柔光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心里那片因疾病而时常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夏日的晚风彻底吹暖、融化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很快放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她是他的星光，也是他的铠甲。

假期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沈述白十八岁的生日。

生日的前一天，迟倦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个扁平的、包装得很仔细的方形盒子。

“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她眼睛亮晶晶的，“现在不能拆，明天再看。”

沈述白拿着那个轻飘飘的盒子，心里充满了好奇，但还是依言收好了。

生日当天，他并没有举办什么派对，只是中午和家人简单吃了饭。傍晚，他如约来到天台——他们约定的“老地方”。

迟倦已经在那里了。她背对着他，正仰头看着晚霞渐褪的天空。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

“生日快乐，沈述白。”她轻声说，然后指了指天台栏杆边架着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天文望远镜，保养得很好，镜筒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金属的冷光。

“这是……”沈述白有些惊讶。

“我跟我舅舅软磨硬泡借来的！”迟倦有些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他以前是天文爱好者。我想，星图画得再好看，也比不上亲眼看看吧？”

她拉着他的手，走到望远镜前：“今晚天气很好，木星和它的伽利略卫星应该能看到。还有土星环……虽然可能只是一个小光环，但……”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沈述白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带着微微的颤抖。夏夜的风变得温柔，天台上晾晒的床单在微风中鼓动，像巨大的白色船帆。

“谢谢。”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感情，“迟倦，谢谢你。”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的懂得，谢谢你这份弥足珍贵的心意。

迟倦僵直了身体，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稍稍靠向他，感受着这份带着颤抖的、小心翼翼的温暖。

那一晚，他们轮流透过那架老旧的望远镜，看到了木星清晰的条纹和环绕在它身边那四颗小米粒般的卫星。当土星带着它那标志性的、纤细而美丽的光环出现在视野里时，沈述白忍不住低低地惊叹了一声。他看了很久，才直起身，将位置让给迟倦。

“看到了吗？”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像包含了刚才所见的所有星辰。

迟倦凑近目镜，看着那个遥远而梦幻的光环，用力点头：“嗯！看到了！真美……”

“嗯，真美。”沈述白看着她专注而兴奋的侧脸，轻声附和。不知是说星空，还是说眼前人。

那一晚的星光，透过望远镜，不再是图纸上的符号，而是化为了真实的光点，烙印在了他们十八岁的夏天，成为记忆里最璀璨的一笔。

幸福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假期过去，高考如同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风雨，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席卷了每个人的生活。

倒计时牌挂在了教室最显眼的位置，试卷和模拟考成了生活的主旋律。空气里弥漫着焦虑和拼搏的气息。

迟倦和沈述白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前行。他们依旧互相扶持，但相处的时间被极大地压缩了。天台的星空之约变得奢侈，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堆满书籍的课桌间，利用短暂的课间十分钟，交换一个鼓励的眼神，或者分享一块补充能量的巧克力。

与此同时，一个现实而紧迫的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高考志愿。

沈述白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的位置填上了本省最好的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八年制）。他的分数绰绰有余，体检方面，只要病情稳定，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也是他对抗自身命运的一种方式——他想成为一名医生，去帮助更多像他一样被疾病困扰的人。

而迟倦，则陷入了犹豫。

她的成绩同样优秀，尤其是文科。她热爱文学，梦想是去北京或者上海那些有着浓厚人文气息的顶尖大学，攻读中文或者新闻。以她的成绩和获得的奖项，这并非遥不可及。

但是，那意味着离开这座城市，意味着和沈述白分隔两地。

她不是没有想过留在本省，填报省城的重点大学。省城也有不错的文科专业，距离医科大学不远。这样，他们依然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彼此照应。

她拿着志愿表，看着上面代表不同未来的高校名称和代码，第一次体会到了选择的沉重。

向明溪私下里劝她：“迟倦，你得想清楚。这不是小事，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前途。沈述白他……他的情况特殊，你如果为了他放弃更好的机会，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

迟倦明白向明溪的未尽之言。万一他的病情有变，万一异地恋的压力太大，万一未来的不确定性吞噬了现在的感情……她现在的牺牲，可能会变成日后无法释怀的遗憾。

沈述白也察觉到了她的犹豫。在一个晚自习后，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陪她走到了车棚。

“志愿……想好了吗？”他推着自行车，状似随意地问道。

迟倦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还在考虑。”

沉默了片刻，沈述白停下脚步，看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迟倦，不要考虑我。”

迟倦猛地抬头。

夜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眼神却清晰而坚定：“去你想去的地方，学你想学的东西。你的未来，不应该被我的病情捆绑。”

“我没有觉得是捆绑！”迟倦急切地反驳。

“我知道。”沈述白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但我不希望它成为你未来某一天，可能会后悔的理由。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异地……没关系。距离不会改变什么。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他的话，像一阵清凉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酸楚。他总是在为她考虑，哪怕是以推开她的方式。

“那你呢？”迟倦问，“你会好好的，对吗？会按时复查，会配合治疗，会……等着我？”

沈述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不安和期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郑重地点头，许下他所能给予的最重的承诺：“我会。我会努力好好的。迟倦，我还要看着你成为大作家，还要……和你一起去看看真正的，世界各地的星空。”

最终，迟倦在志愿表上，第一志愿填报了北京那所她向往已久的顶尖学府的中文系。沈述白看着她的志愿表，嘴角露出了一个欣慰而复杂的笑容。

他知道，他亲手将她推向了更明亮的远方，而他自己，则必须独自坚守在这片与病魔抗争的战场上。两条星轨，在这个夏天，似乎注定要短暂地分离，指向不同的方向。

他们将各自的志愿表交给老师的那一刻，仿佛也交出了对彼此、对未来的巨大信任和一场豪赌。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就在这种对未来的期盼，离别的隐忧和高考的巨大压力下，缓缓拉开了序幕。他们如同两颗被引力束缚的星辰，在各自的轨道上加速运行，奔赴那场决定命运的终局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