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 第3章 叙旧

墓园到城市有很长的距离，窗外终于出现大片高楼时天已经黑了，沿街亮起车灯和夜灯。

庄明恙坐在副驾，有点条件反射性地犯困。鬼也要睡觉吗？

他打了个哈切，强撑着坐直身体，他不敢睡，万一睡着了，一睁眼就回到阴间了怎么办，他还不想回去呢。

车子停在一间酒吧门口，岑序捞过副驾的大衣下了车，庄明恙也跟着下车，抬头看了眼招牌，“BlueFire”，云城一家比较有名的酒吧，他自己也来过很多回，只是从来没想到岑序也会来这。

没到营业时间，酒吧里的人寥寥无几，放着抒情歌，昏黄灯光规律闪动，倒显得闲逸。

庄明恙跟在岑序身后走近吧台前，一个女人闻声回过头，看见岑序笑了起来，招了招手，“来啦，好久不见！”

她低挽着长发，蓝白衬衫掖到牛仔裤里，肩很薄，脖颈纤长，即使素面朝天也能看出来是个大美女。

庄明恙认识她，她是岑序大学时的学姐，在他有限的了解中，她是唯一一个直到现在还和岑序有联系的朋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以为她是岑序前女友吃了好久的醋。

岑序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徐慈把手边的酒推到他面前，笑道：“喏，知道你喜欢喝烈的，提早给你点好啦，Ardbeg Uigeadail，五十多度，够烧心，够顺滑，我猜你会喜欢。”

岑序将脱了的大衣搭在椅背，伸手接过酒杯，轻抿一口，说不错。

徐慈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感觉你黑了一点？咋了，接了工地的案子？”

“有么，没有吧。”岑序不甚在意地说，“我们太久没见了。”

他们熟稔地聊起天来，庄明恙趴在吧台上听，听他们从分享近况，聊到以前的大学生活，氛围很轻松，徐慈放松地转着高脚旋转椅，岑序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五十多度的酒，他面无表情地喝了大半杯，脸不红手不抖，然后叫来调酒师又倒了一杯。

“哎，这首歌！”徐慈拍了拍岑序的手臂，指着音响，“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在酒吧碰见你家那个小朋友了，好像就是这家，他当时在舞池里跳舞，就是放的这首歌，我对他印象可深了。”

音响放的是国外一个小众歌手的R&B，鼓点时急时缓，人声低沉沙哑，是庄明恙很着迷的那类音色。岑序也是这种嗓音，庄明恙也着迷于他。

岑序放下酒杯，没吭声，庄明恙觉得他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

“他后面还邀请我和他们一起玩游戏，一群小朋友，叽叽喳喳的。他和你说过吗？”

岑序的眼神倏然散开，似乎迅速坠入一场久远又模糊的回忆中，很快又恢复原状，依旧用那副总显得遥远的语气说：“记不清了。”

岑序记不清，庄明恙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但后续是他被灌得烂醉，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了，可能真的没有和他说过吧。

“他现在还住在你家吗？算算时间他大学也差不多毕业了吧，找到工作了吗？”

岑序一只手支着头，拇指抹着杯壁上的水珠，隔了好几秒才开口，语速慢慢地说，“嗯，一周前去了南非的国际义工组织实习，现在在肯尼亚教小朋友学数学，昨天和他通电话，一直在炫耀学到的斯瓦西里语……”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低声笑叹了句，“烦人精。”

庄明恙心道，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差点他就相信了。

“跑这么远啊，那真是可惜了。”徐慈笑着，从包里拿出两个红色的小盒子，“那我的喜糖，就得你帮他吃了哦。”

结婚了？庄明恙瞪大眼睛，忽然注意到提着喜糖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钻戒正熠熠发光。

岑序笑了笑，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一个红包，推到她面前：“他的份子钱，我一起包给你。”

徐慈哈哈大笑着，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真是的，岑律大忙人连出席老朋友的婚礼都抽不出时间，给红包倒是很痛快……不得不说，律师就是比医生赚钱啊。”

“没有的事，前几天正好在忙。”岑序将第二杯酒一饮而空，打了个响指，叫调酒师又上了一杯。

徐慈手心盖住他的酒杯，挑着眉看他：“喂喂喂，你都喝了两杯了，这可不是普通鸡尾酒啊，五十多度呢，再好喝也不能一直喝吧。”

“你怕我醉？”岑序也挑起一边的眉毛，顶光罩下来，眼窝的阴影很深，他的神情是慵懒的，但眼神不见丝毫醉意。

徐慈和他对视了几秒钟，认输，撤开了手，“你赢了。”

岑序笑了下，将酒杯抵在唇边，没有喝，半晌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时间渐晚，酒吧里的人不知不觉间多了起来，背景音变成了节奏感强的舞曲，他们手边的酒杯已经空了，话也说干了，安逸地沉默着。

徐慈看了眼表，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岑序结完账，拎起靠背上的大衣，跟着她并肩走出酒吧。冬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和温热的城市霓虹带着相反的温度。

庄明恙庆幸自己是鬼，不然自己现在这一身薄毛衣破洞裤，必得吹得高烧三天。

徐慈紧了紧衣服，跺跺脚，“嘶，这个冬天真冷啊。”

“喝了酒，不能送你回家了，我给你打车。”岑序拿起手机，随即被徐慈按住手腕。

“不用啦，我可是有人接的。别羡慕我哦。”徐慈戏谑地笑了下，“给你叫了代驾，不用谢。”

岑序愣了愣，收回手机，低笑道：“羡慕。”

没一会，一辆银白色的车停在他们面前，徐慈对岑序道了声再见，小跑着绕到副驾坐进去。

车灯闪了两下，慢悠悠地扬长而去。

岑序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往夜色中呼出一口白雾，抬脚往停车场走去。

庄明恙跟在他旁边，看着岑序的表情淡了下来。他在身边没有人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的表情，说不上冷，但也绝对不热，有点令人捉摸不透，像风一样轻。

找到自己车，岑序坐进驾驶座，降下一半的车窗点燃了一支烟。他的侧脸在晃眼的车灯下忽明忽暗，整个环境安静得过于单调。岑序或许也这么觉得，后来他打开音乐，就着音乐抽烟。

大提琴温柔地拉着，岑序像是忽然觉得不满意，轻轻皱起了眉。

抬起手，在屏幕上按下切歌，曲子跳到了下一首，还是一首古典乐，他不满意，连着切了七八首。

“咚——”

熟悉的吵闹又回来了，岑序的手停住了，垂下眼睛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歌词，像是兀自陷入一场回忆中，一直到冗长的前奏过去，人声出来，都没有再动，化作一帧静止的电影画面。

半晌，他靠上椅背，下巴微微仰着，阖了下眼。指尖的香烟丝丝缕缕飘着，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车流。庄明恙看见他眼底的醉意一点点漫上来。

手机铃声蓦然响起，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庄明恙猜那应该是代驾打来的电话，然而铃声响了十几秒，岑序就好像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地发着呆。

他好像真的醉了。庄明恙想着，多此一举地推了推他的胳膊：“哥，醒醒。”

屏幕在黑夜中暗了下去，隔了几秒钟又火急火燎地响起第二遍。这次岑序“醒了”，他动了下手指，点的却不是接听键，而是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庄明恙一愣，心里蓦然闪现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岑序突然发动了车，换挡踩下离合，直接把车开了出去。

完了！庄明恙差点跳起来，发酒疯！岑序他发酒疯了！

车子不摇不晃，稳稳当当地汇入车流，踩着限速在路上行驶着。

岑序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转动方向盘，红灯时停，绿灯时行，完全看不出醉意。

但副座的庄明恙已经快吓坏了，上蹿下跳，试图去抓安全带和把手，都失败了，想去抓岑序握着方向盘的手，“哥！哥啊！你冷静一点！你是律师啊！你知道醉驾要判几年吗！？”

街边闪过红蓝光，庄明恙对着窗外的交警求助，“救命啊！这里有人醉驾！”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岑序甩到身后，骂道，“干什么吃的！这么好的车都没想着拦下来看看吗！”

“哥！哥！”庄明恙趴在他身边，欲哭无泪，“虽然我很想你，但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在阴间看见你啊！咱别发酒疯了行吗？”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岑序都不会听见的。高楼大厦被抛到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空旷幽长的海上高速公路，以及四周漫天漫地的黑色海面。

“我试过握着她的手，却还是一样寂寞……”

音乐还在响，伴随着越来越密集高亢的鼓点，庄明恙感觉到车子的速度在加快，风声激烈呼啸，快要耳鸣。

失重感裹挟着庄明恙，肾上腺素飙升，他的心跳得飞快，然而汹涌的恐惧和不安代替了刺激的快感。

“我说的像切身之痛，却一直在退缩……”

岑序的表情依然是放松的，漫不经心的，甚至有时间把快要烧完的烟头按进烟灰缸里。

他在享受这一刻。

他醉得不轻。

前方的道路拐了个弯，像左延伸而去，然而车还在直行中不停加速，加速。

这样下去他们就会一头栽进海里。庄明恙不会再死一次，但岑序会。

“停下，求你了……”庄明恙的声音开始颤抖，身体也颤抖。也许某一部分生前的情感还活在他身体里，为逼近的“死亡”紧张、恐惧，几乎难以呼吸。

车灯照亮了路沿的反光柱，引擎轰鸣声几乎要盖过海浪的掀腾。

“咚，咚咚，咚咚咚……”

100米，50米……

不行啊，他得做点什么……他能做什么？

离边缘越来越近，庄明恙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巨响没有出现。

先是听见清脆的“咚——”，像寺庙里撞钟的声音，沉闷的嗡鸣像是涟漪，一圈一圈在耳边荡开。

庄明恙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源源不断。

“嚓——”

撞钟的尾音戛然而止，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将庄明恙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惊恐地睁开眼睛，第一时间转头看向岑序。

岑序也正皱着眉从方向盘上抬起头，看向窗外。头顶的路灯闪烁昏黄的光，远处的城市由灯光组成形状。风声消失了，歌声也随着风静止下来。

车前盖飘起滚滚黑烟，然而一切都暂停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离他远去。

意识到岑序安全的一瞬间，疲惫感铺天盖地漫上来，庄明恙心有余悸地靠在椅背上喘气，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旁边响起开车门的声音，庄明恙吃力地偏过头去，看见岑序下了车，走到车前，看着车前盖的凹坑与浓烟，脸上少见地出现了茫然和怔愣的神情。

看见他的表情，庄明恙有些许得意，哼哼，醉鬼，我可是救了你呢。

庄明恙想要做点什么，然而不知来源的疲惫让他一点点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重量和温度在快速地远离，庄明恙的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

好累，好困……

远处的灯光在眼中晕成一片，所有声音像隔着一层塑料膜，忽远忽近，模糊不清。

庄明恙的头缓缓歪倒在车窗上，困顿中感觉到有股视线压在自己身上，没等他集中注意力，意识“啪”的断了。他陷入昏睡。

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酒驾不要学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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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