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淌河 第2章 叙旧

庄明恙确定他们有0.1秒对视了。

哪怕只是0.1秒，庄明恙的心脏还是震了震。对视的感觉太真实，好像在那一瞬间，岑序确确实实地望向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但这只是错觉。

下一秒他便垂下眼睛，右手成拳挡在鼻尖，闷咳了几声。

感冒了吗？

庄明恙远远望着他，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恍惚，或许是因为那一天他打的是和他的电话，回的是和他的家，看见他，好像闲聊的声音还在耳边。

念经的声音停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葬礼上。墓碑前的土坑已经平整如旧，知宾组织所有人将手里的白菊放到墓碑前。

那些活人身上的热气蒸得他浑身疼，于是躲到了墓碑后面，看着他们排队一个接一个走到自己面前，弯腰，放下花，然后随着队伍离开，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这样的秩序在曾舒林经过时被短暂地打乱了。他放下白菊却没走，认真地盯了会墓碑上的照片，转头对旁边的另一个朋友小声说：“怎么选的是这张照片，这小子最不满意的就是这张，天天盼着身份证丢了重新拍一次！”

庄明恙有点欣慰，不愧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抬个屁股都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要说了解，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

庄明恙对着空气控诉：“不止呢，你看这地方鬼气森森的，除了我，一个墓碑都没有，怪冷清的。”

话语刚落，曾舒林的声音紧随其后：“而且这是谁选的地址？花这么多钱，就选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家明恙在地下找谁开party？！”

身后的朋友推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道：“好好好，就你最了解他。先别说些有的没的了，赶紧走，后面一堆人排着队呢。”

“等等，别推我。”曾舒林剜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曲起一条腿，半蹲身体，对准自己和墓碑上的照片调出自拍镜头。

早料到他的意图，庄明恙向前走了半步，弯下腰，对镜头比了个耶。

连拍四五张，曾舒林看了眼成片，满意地收了手机，走了。

最后一个送花的是岑序。庄明恙看着他把花放在花堆里，直起身，瞥了眼照片便转身离开，没有多作停留。

他走到庄明恙父母面前，打了声招呼，“老师，师母。”

庄宏升说：“我以为你不来了。”语气有点冷，似乎对他的迟到很不满意。

岑序道：“去办了点事。”说完这句，他又偏头咳嗽了几声。

岑序说的“办事”，多半是工作上的事，庄明恙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岑大律师，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牵绊住他，离别不能，死亡不能，他也不能。

转念一想，他算老几啊，一个除了犯错啥也不会的助理，一个仗着自己老爸是老板就死皮赖脸住进他家的弟弟，一个胆小的暗恋者。他早有准备，反倒没觉得多少失望。

只听见庄明珠冷笑一声，“不想来可以不来。”

岑序扫了她一眼，客气道：“庄小姐，想笑也可以笑。”

庄明珠的脸冷了下来，沉默着和他对视，两人之间似乎有火花在迸溅。

庄宏升打断他们，“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架！”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庄明珠啧了一声，抱着臂把脸转向岑序的另一端。

岑序看向庄宏升，“小恙的案子，我会接手。”

庄宏升一时没接话。庄明珠的脸缓缓转了回来，阮问昭也抬起了头。

窸窸窣窣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岑序顶着三个人的目光静静地站立着。

最后庄宏升叹了口气，点着头道：“也好，你来我放心。”

“小序，”阮问昭的眼眶倏然红了，“谢谢你，麻烦你了……”

岑序笑了下：“应该的。”

白事知宾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告诉他们仪式结束了，是否可以开始下一个流程。来宾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下一步指令。

葬礼的最后一程是吃席，他们要赶在日落前离开这里。

岑序看了眼人群，对庄宏升说：“约了人，就先走了。”

庄明珠冷哼一声：“谁？你的新欢？”

岑序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庄小姐对别人的私生活很关心么？”庄明珠的质问被他轻飘飘挡了回去，但他似乎不想继续这种无意义的对峙，无视庄明珠铁青的脸，对庄宏升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庄明恙搞不懂在这七天里面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们关系变得如此剑拔弩张，以前虽说也不算好，但至少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现在他们就好像仇人。

“我也先走了。”辛午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庄明恙回身看见他站在自己身后，这才忽然发觉刚刚好像都没有看到他。

庄明恙指了指自己，“你不带我走吗？”

“你的能量还没有耗尽，不急着回去，我在阴间等你。”他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做，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开始飞快掐起诀。

眼看着他要走，庄明恙忙问道：“那我怎么回来！”

“等能量散尽，你自然就回来了。”他说道，声音轻飘飘的，“好好珍惜。”

“啊？等等……”庄明恙摆出尔康手，目送辛午像烟似的消失在原地。

就这么……丢下他一个孤魂野鬼走了？啊？

庄明恙环顾四周，来宾都已经往回赶，搭乘大巴，留给庄明恙层层叠叠的背影，一下子墓碑前便变得冷清了。

不是，他一个鬼能去哪啊？他现在一靠近他们就火烧般疼，搭不了便车，真要让他自己走回去吗？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一般墓园不会建在离城市很近的地方吧？

……鬼会飘吗？飘会累吗？

要不，试试看趴大巴的车顶上？

庄明恙盯着那辆大巴顶，认真思考可能性，突然注意到站在树荫下的岑序。

宾客从他身边经过，偷偷地打量着他，岑序对别人的视线视若无睹，专注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庄明恙眯了眯眼，看清那是令自己发怵的香囊。

所有人都在忙着赶场，只有他安静地伫立着，然后他抬起了手，食指勾着五色线，把香囊挂在了树枝上。

树枝被香囊的重量压得摇晃起来，岑序仰头看了一会，转头离开。

庄明恙眼睛一亮，他想起来岑序一直都不相信这个，这不正好给他找到机会了吗！

庄明恙连忙跟了上去，在岑序坐进驾驶座时钻进了副驾。

一坐下来，庄明恙就下意识地反手往后捞，扑了个空，愣了愣反应过来鬼不需要系安全带。

岑序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烟灰色打底毛衣。他打开驾驶座的窗户，从手套箱里拿出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点上。宾客嬉笑从车边陆续路过，交谈声近了又远，好像隔着一层幕布。他手肘撑着窗沿，一口一口吸着烟。

一根烟抽完，岑序合上窗户，同时把烟蒂碾熄在烟灰缸里，里面已经堆了满满的烟蒂和烟灰。

他按下启动按钮，车内的灯光亮了起来，显示屏闪过几秒开机动画，随后响起关机前没放完的歌，恰好临近结尾，是一首古典乐曲，音量不大，如流水一般在空间里流淌开。

最后几个琴音的尾音渐弱，播放器跳到了下一首歌，劈头盖脸一声“咚！”，强烈的鼓声乍然打破沉静的氛围。

庄明恙看见岑序立马皱起了眉，切掉了歌，似乎很嫌弃。

虽然岑序的动作很快，庄明恙还是听出来了。太熟了，草东的《丑》，是他爱听的歌。他品味俗，就喜欢摇滚啊、爵士啊之类的流行歌，岑序没有听歌的爱好，听也都听一些安静的没有人声的，但架不住庄明恙死皮赖脸啊，硬是把一堆又吵又闹的歌加到了歌单里面，开车就放。

他死后岑序终于能把那些歌删了，可惜没能删干净。

切了歌，车内再次响起温和悠扬的琴声，岑序听了几秒钟，直接把音乐关停，踩下油门，开车离开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