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回大地没有引起多少新奇,甚至春风拂过、春雨降过,羽绒服还无法彻底换下,大衣卫衣短袖同时出现在大街上,高三学子也没有“春天来了”的知觉。
他们抬头是黑板,低头是书、卷子、练习册,只知发下什么立刻动笔要写,其他感官都钝了。按理说这种折磨强度,万子星便是伤心也钝了,但不然。他的心自成一体,自有循环,哪句话、哪个场景、哪个人的正面侧面或背面像贺语宙,都能让他心迅速抽紧,瞳孔收缩,之后是久久失落。
贺语宙离开快一年,时间飞驰而过,万子星在平淡日常里没有挪动过感情坐标,所以体感时间还停留在从前,他的等待刻舟求剑。
三月,体育单招开始报名,万子星按照程序准备。体育单招的文化考试是三主科和政治,谢天谢地,他文科不错,数学马马虎虎,物理化学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万子星的全部希望就在于体育单招,因为就算是赋分制,他包含物化的全科成绩也只能勉强让他跻身本科线。
三本的大学都很贵,部分二本也是,他不想读那么贵的,必须努力争一本。
全家保驾护航,家务全免,营养到位,常纾辅导作文,给他改出了几篇考试能用的高分模板。压力大了,还有小三提供猫爪按摩。
常青的“仙女小三”账号经过最初的低迷,逐渐放下希望后,匪夷所思地爆了几个视频,粉丝涨到1万人,现在小三不仅是常青的服装模特,还给几家宠物品牌做推广,靠自己挣回猫粮钱。
常青做宠物账号之余还兼营闲鱼的手作,医生建议她不要压力过大,她就每天工作五六个小时,每月收入平均下来2000左右,加上万嵩房子的租金,也能生活。常威劝她不要急着出去找工作,否则神经衰弱的毛病复发,赚的不够看病,得不偿失。
常青自己也喜欢呆在亲人身边,陪着儿子,有次母子俩聊到报名学校,常青想起万子星从未跟自己商量过未来。
“星星,你报了哪所大学?”
“北体。”
常青略微不安,“北体的门槛高啊,选这个不太谨慎吧,另外一所报的哪?”
“哈尔滨体育学院。”
常青听这个还容易点,又问:“你怎么不报天津的学校?回家方便,我看你也方便。”
万子星避重就轻地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常青轻叹一声,“你从来没去过外面,有机会看看也好。”
万子星见她不反对,松了口气,“谢谢妈。”
常青一愣,心中郁结已久的话破土而出,“我之前说了很重的话,星星,不要记恨妈妈,妈妈不想你走错路啊!”
万子星动作停滞,“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反正我也见不到他了,别说了吧。”
“你怎么能……”常青轻如蚊蚋地,以匪夷所思的语气问,“喜欢男生呢?”
“可我还是喜欢了。”再不合理的事一旦发生,就成为既定的必然,讨论它该不该存在没有意义,因为存在独立于讨论外,存在可以解释它应该存在的现实。
常青不自觉地将手里布料揉出毛来,“你还喜欢过其他人吗?喜欢过女生吗?”
“目前没有。”万子星给两人各自斟了杯水,“妈,你放心,我现在心里只有单招和高考。”
说完他又有点心虚,因为他心里始终还有那个人。
考同一个城市的学校是重逢的希望,不管是北京还是哈尔滨,都有二分之一的可能。但如果贺语宙出国,那万子星彻底与他无缘了。
天气热起来前,万子星完成了体育单招的所有考试,过程都很顺利,他自以为有希望。拟录取名单将在五月底前发布,剩下的时间他还要跟着复习高考科目。
经此一役,他的物化两科退行到新近纪,读题有种“重来回首已三生”的感觉,总是麻烦詹月。詹月不厌其烦,无论谁来问题,耐心解答,她三年担任班长尽职尽责,又能与同学融洽相处,三好生评选几乎是满票,报到学校参加层层竞选,摘获了市三好的荣誉,高考加5分。
卜彗年在化学竞赛里取得铜牌,成绩不够直接保送,他的目光转向复旦“博雅杯”综合评价,获得高考降40分的录取优惠。依他的水平,只要高考稳定发挥,结果十拿九稳。他想去上海,詹月便也开始看上海的大学,首先排除复旦。她理智到有些自卑,自觉跟卜彗年差得远,要在他的基础上降档看。她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卜彗年在高中阶段外出参加的培训一手数不过来,归来成为年级第一,反超实验(1)班那位五分。
而詹月的名次基本稳定在年级第十四,一模二模都是,跟卜彗年差64分,算上加分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考前一个月,后黑板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张珂给全班同学准备许愿牌,让所有人写下梦想,贴在树上。
很多人不仅写升学,还写他的人生梦想:
林檎:考上理想大学,环游世界!
张芃蓝:目标是天津大学,放假完成20张马克笔画,睡觉睡个够。
付嘉琪:不留遗憾,梦想天大。
毛弋丹:叩开文学至高学府的大门,北大等我;守护家庭温馨港湾的灯塔,做好姐姐。
詹月只在许愿牌写了“同济大学”四个字,而万子星只是“超常发挥”的期望,更深的希望被埋在心底,不愿说,不必说。
学习时不觉得特别难熬,但到了体育单招放榜那几天,万子星感到身上十只小三同时抓挠似的,行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照常上学,放学回家时三个大人挤在水果店,万子星远远看见他们脸上兴奋的神情还以为卖出大单子,结果三人争相抱住了他,“星星,考上了!考上了!”
沈媛举着手机图片,激动地说:“纾宝帮你查的,你考上了!北体啊!”
万子星攥了攥拳头,喜极而泣,他三年的悲喜辛劳圆满落幕,他终于卸下最沉重的担子。他打开手机,本能地告诉那个注销账号:我考上了!北体!你要跟我一起去北京啊!
愿望成真,只差一个你。
常威拉了个庆祝的横幅,三天内到店顾客均赠送芒果一个;常青则一早就以小三盛装出镜发视频搞抽奖,有人在评论区问孩子考去哪里,她含糊地回答“北京”,下面是一连串的恭喜。
提交完录取资料,万子星前程已定,他虽然不用高考,但还是出现在高考考场外,给同学加油助威。回家路上,他翻看手机联络人,才想起他还有申允的联系方式。
申允是贝赛斯的学生,比贺语宙低一年级,但两家联络密切,或许,或许……万子星欣喜若狂,埋怨自己怎么才想到,或许申允知道贺语宙去了哪!
万子星想到此处,从最隐秘的心底传上全身的痒,他控制不住,必须马上打给申允。
申允清透的声音穿过来,准确地叫出万子星的名字。
“谢谢你还记得我,打扰你是想问,你知道贺语宙去年转到贝赛斯又转走的事情吗?”
“当然。”申允简单爽利地回答。
万子星的手微微颤抖,为他要听到的答案,无论是哪他都会去找。
“我不知道他转去哪儿,也联系不上他,我猜他去了澳大利亚。”
万子星感到躯体里的灵魂被狠狠撞了一下,绝望地滑下去,耳边是申允的解释,“他外公和妈妈有产业在澳大利亚,他觉得离婚时父亲分走太多资产不公平,想帮他妈妈夺回去才留在这。要不然他早走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什么大事。”虽然对方看不见,万子星还是彬彬有礼地微笑,即使他每个字都像从生锈齿轮里揩出来的那样,“就是想他了。”
──想见他,想把积存的话都拿来跟他说。
──想抱他,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除了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还有另外一个约定,现在高考结束了。
原以为这时我们能好好恋爱,却连人都散佚,誓言失之空泛,年少的爱恋什么都抵不过,谁都可以踩一脚,它零落成泥,唯香如故。
万子星最漫长的夏天开始了,曾经这是他最期待的夏天,蝉鸣不绝,青春如火,来到这里却发现它充满告别的酸楚、成人的隐忍,滋味并不好。没有人来支配他的夏天,他只好选择打工。
摇奶茶赚得多,得到老板允许,他梦想中的夏天化为无数沸沸扬扬的奶沫。
常纾每天看他早出晚归,看他难得笑几声,她知道万子星又变回了原来的欧托托,稳重、自持、勤劳、温和,以及不快乐。看过在动物园约会的他,会觉得这个万子星是赝品。
九月开学季。
森森鲜果以其老而弥坚的力量,养出两个大学生,全家不胜欢喜地把他们送往车站。常纾上大四,打算实习找工作,她倾向于记者那类文字型工作,报社或电视台更是人生理想,去年她做了份兼职,因为课太多只能做校对的小活儿。她离家前打好了招呼,假期都不回来,回来肯定是因为没单位要她,所以全家都要祈祷她有人要。
常威常青连连点头,说去大悲院替她插香。沈媛却不舍得,她抱着自己独生的大宝贝,哽咽道:“他们不要妈妈要!找不到工作就回家,不就一双筷子,妈养得起!”
常纾开头还想豪迈地表达大学生的凌云壮志,决不啃老,誓将为社会做贡献。听到后面手里东西都扔了,不顾车站周围人头攒动,抱着沈媛大声哭喊“妈妈──我要当妈宝女,妈──妈──”。
走尽天边,更加认识到妈妈是最好的。常纾在武大看别人拿国家级奖学金、做国际峰会志愿者,而她什么也抢不上,年少时也担一声“学霸”的少女,逐渐认清自己不过是普通人,多少次扼腕叹息。唯独妈妈,不关心她的成就,只要她。
爱里允许有废物,而且废物还会被好好珍藏。
常纾哭哭啼啼地走了,挥手时说一定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相比常纾轰轰烈烈的启程,万子星的告别普通而沉默,他叫了“妈妈,舅舅,舅妈”各一声,鞠躬道:“我走了。”
他坐上天津开往北京半小时即达的高铁,把浓墨重彩的青春回忆留在家乡,把瑰丽的星辰宇宙留给念想,带走无悔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