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铺满灰尘的桌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李契在程泽下床的细微声响中就已醒来,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涯,一点动静都会让他醒来。但他并未睁眼,只维持着沉睡的姿势,呼吸平稳,仿佛仍在沉睡。然而,那句近乎无声的低语,却清晰的钻入耳中。
“是我自己选择忘记的……”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层层涟漪。自愿遗忘?若真如此,他身上的麻烦,恐怕远比他所想的更为复杂。
程泽的小手悬停片刻,终究没有触碰它。他收回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片青铜残片,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迷茫,仿佛透过它,在看某个遥远而无法触及的时空。
李契适时地“醒”了过来,他轻轻活动僵硬的脖颈,抬眼便撞上程泽的目光。那一瞬,男孩眼中的复杂迅速褪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带着些许怯生和依赖的孩童模样,仿佛那一刹深邃只是幻影。
“醒了?饿不饿?”李契语气如常。他深知,对于程泽这样的特殊存在,太急切只会适得其反。
程泽点了点头,小手揉了揉肚子,声音轻软:“饿。”
李契起身,生起小炭炉,熬了一锅小米粥。粥香氤氲(yin yun),弥漫在狭小的房间内,为这清冷的清晨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程泽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斯文安静,与寻常街巷里玩闹的孩童截然不同。
“今天我要出去一趟。”李契放下碗筷,语气随意,“你留在家里,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程泽握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去。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要去查……那个图案吗?”他指了指青铜碎片,又轻声补了一句,“还是……查我?”
李契没有否认。他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平静道:“两者皆有。你,或许与那片青铜残片有关。而我,需要弄清楚这其中关联——这对我很重要,或许……对你找回记忆也至关重要。”
程泽低头看着碗中残粥,眼里闪过暗芒。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不安全。”李契皱眉。他想起昨晚巷子里的一幕,虽然用钱打发了地痞,但难保没有其它麻烦在暗中窥伺。这孩子太扎眼了,而且带着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护得住。
“不想一个人……”程泽突然抬起头,眼神执拗,那股与他外表不相称的成熟感再次浮现,“而且,我好像……能感觉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东西,我能帮上忙的!”
最后这句打动了李契。的确,程泽对于器物那超常的感知力,是他不具备的利器。此行他要去找的,正是琉璃厂的一位老掌柜,这人以眼光毒辣、消息灵通著称,想请他辨认青铜残片的来历——若有程泽在场,或许能有意外发现。而且,这孩子……
“好。”李契终于点头,“但你要答应我。紧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也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特殊。”
程泽用力点头,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终于有了几分真正属于孩子的模样。
……
上午的琉璃厂渐渐热闹起来,各家铺子卸下门板,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古玩珍品”——真真假假,鱼龙混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洋车铃声交织成一片市井交响。
李契牵着程泽的手穿行在熙攘的人流中。程泽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但又克制着不去东张西望,紧紧跟着李契的步伐,那双眼睛却忍不住观察沿街的店铺和摊贩,偶尔会在某件不起眼的旧物上停留一瞬。
“哟,李爷!好些日子没见了,今儿个是淘到了什么好货?”一个穿着绸布马褂的瘦削中年人戴着瓜皮帽迎了上来,满脸堆笑——这正是“博古斋”的刘掌柜,刘景行。此人眼线遍布北平,在道上也颇有名气。
寒暄几句后,李契便随着他进了里间。
门一关,刘掌柜立刻敛去市侩笑容,恭敬行礼。“家主。”
李契颔首,在太师椅上坐下。早年间一次偶然,他曾救过此人一命。自那以后,刘掌柜便死心塌地追随,如今替他掌管琉璃厂一带的明暗事务,多年来忠心不二。
李契示意程泽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凳上,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布,层层展开,露出那片青铜残片,轻轻推至对方面前。
刘掌柜双手接过,戴上放大镜细细端详。起初神色尚算从容,继而眉头紧锁,脸色渐沉,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纹路……还有这个符号……”他喃喃自语,半晌才放下放大镜,抬眼看向李契,眼中满是惊疑,“家主,这东西您是从哪儿得来的?”
“偶然所得。”李契避重就轻,“可是看出什么门道?”
刘掌柜压低了声音:“邪性得很。您看这雷纹,非商周正统,倒像是战国末年南方巫祭所用礼器的变体,诡谲非常。至于这个‘眼’形符号……”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年轻时随师父走南闯北,曾在一座偏僻大墓的壁画上见过类似图样——那墓,据说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最近道上不太平,有好几拨人都在暗中打听带有这种符号的东西,来头都不小。家主,您可得万分小心。”
李契心中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可知是哪些人?”
“水太深,我不敢深探。”刘掌柜摇头,“只隐约听说,其中一拨,跟个叫‘清河会’的有关……”
话音未落,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程泽,忽然轻轻拉了拉李契的衣角。
李契低头,见程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博古斋博古架上最顶层的一个不起眼的黑陶小壶。那壶造型古朴,毫不起眼,落满了灰尘。
程泽用极低的声音,只有李契能听到:“那个壶……它在害怕。”
李契目光微闪,随即对刘掌柜笑道:“架子顶上那只黑陶壶,看着有点意思,取下来瞧瞧。”
刘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摆手:“嗨,那是压仓货,土里出来的明器,不值几个钱,家主您要是喜欢,拿去玩就是了。”说着,便搭了梯子,将那黑陶壶取了下来。
壶一入手,李契就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是一种沁入心脾的寒意。他看了一眼程泽,见程泽微微点头,眼神确认。
李契便带着程泽起身离开。
走出博古斋,融入街道的人流,李契才低声问:“你刚才说,那个壶在害怕?”
“嗯。”程泽的小脸有些发白,“它一直在发抖……好像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在附近。”
李契眼神一凝,迅速扫视四周。果然,他感觉到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和程泽身上。人群中有几个穿着普通短褂的汉子,正不动声色地朝他们靠近——眼神锐利,步伐沉稳,绝非寻常地痞。
他们的目标,要么是青铜碎片,要么是程泽。
“走!”李契一把抱起程泽,疾步拐入旁边一条窄巷。
身后脚步骤然加快。
巷道错综复杂,但李契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带着程泽左穿右拐,试图甩掉尾巴。然而,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他们还是被堵住了。
四个汉子呈扇形围拢,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眼神凶狠,身上带着一股血腥气。
“李爷是吧?”刀疤脸咧嘴一笑,黄牙森然,“我们老大想请你去喝杯茶,顺便聊聊你身上那片青铜,还有你身边这个小东西。”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李契将程泽护在身后,右手悄然滑向后腰的匕首。
“我要是不去呢?”
“那就别怪兄弟们手重了!”刀疤脸眼神一厉,挥手示意动手。
而被李契护在身后的程泽,目光落在了墙角一处被苔藓半覆盖的残破石雕上。那应该是某座古建的构件,经历风吹雨打,刻着的兽纹早已模糊,被人遗忘在这里。
他眼中闪过一缕青辉,他借着李契身影遮挡,小手悄悄轻探,隔空轻轻虚按向那石雕。
嗡——
一声来自地底的低沉嗡鸣响起。那石雕兽纹的双眼位置,骤然亮起两点幽光!
紧接着,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汉子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惨叫着摔倒在地,——他们的脚踝竟被几根粗壮如臂的藤蔓死死缠住!那些藤蔓从砖缝中长出,带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如同活物般蠕动收紧。
刀疤脸和剩下的一人骇然止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又看向李契和他身后那个看似无害的孩童,脸上浮现了惊惧之色。
“妖……妖法?!”
李契岂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战机?他一把抱起程泽,撞开旁边一扇虚掩的木门,闪身而入,几个转弯便消失在错综的民居深处。
确认甩掉了追兵,他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将程泽轻轻放下。他低头看着微微喘息的程泽,孩子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了细密汗珠,看起来方才之举消耗极大。
“刚才……是你做的?”李契的声音微哑。
程泽靠在冰冷的墙上,抬起眼,眸中满是疲惫与茫然:“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那块石头很悲伤。它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森林……我请它帮帮忙,它就……”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声音越来越轻,“哥哥,我到底是什么?”
李契心头一紧,微微沉思。他蹲下身,平视着那双清澈却困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怕,至少现在,我会保护你的。”
他拿出那个一直带在身上的黑陶小壶,壶身依旧冰凉。
“而且,我们得尽快弄清楚,它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目光沉沉“‘清河会’,你的失忆,还有青铜碎片……”李契点到为止。
远处,琉璃厂的喧嚣被高墙隔断,仿佛另一个世界。阳光从屋檐缝隙斜照而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某种无形的纽带,将两个各怀鬼胎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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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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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