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奔波自不必说,飞机、大巴、颠簸得能把人五脏六腑都甩出来的小面包车。当车子终于驶离最后一段水泥路,拐上一条被高大茂密的热带植物几乎完全遮蔽的土路时,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和潮湿温热的空气。
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头顶交错,垂下缕缕气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艳丽花朵在路边恣意绽放,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腐叶、野花和某种隐约的甜香,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远处,传来溪流淙淙和不知名鸟兽的鸣叫。
“快到了快到了!”沈寒希扒着车窗,兴奋地指着前方掩映在竹林和芭蕉林中的一片吊脚楼群,“看!那就是曼远寨!我外婆家!”
车子在寨口停下,寨子依山而建,清澈的溪流从寨旁蜿蜒流过,一座座竹木结构的吊脚楼错落有致,楼下的空间或养着鸡鸭,或堆着柴火。此刻正是傍晚时分,本该是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寨民劳作归来、孩童嬉戏玩耍的热闹时刻。
然而,当他们的脚步踏上寨子两旁矗立着古朴吊脚楼的主路时,一压抑感扑面而来。
寨子里异常安静,没有想象中的孩童嬉闹,没有归家农人的谈笑,甚至连鸡鸣犬吠都稀稀落落。空气依旧清新,但其中却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那味道很淡,却隐匿在雨林的湿润空气里,挥之不去。
几个寨民正蹲在自家竹楼下抽着水烟,看到沈寒希带着几个明显是外乡人的小伙子回来,也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脸上挤出有些勉强的笑容,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低下头去,烟雾缭绕中看不清神情。
“外公!外婆!我回来了!”沈寒希没太在意寨民的反应,扯着嗓子朝外婆家的吊脚楼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寨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哎!小希回来啦!”沈外婆闻声从楼上快步下来,脸上满是见到外孙的喜悦,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忧虑。她热情地招呼容子谦三人:“快,快进屋!路上累坏了吧?饭菜都准备好了!”
沈外公也迎了出来,是个面容和蔼的老爷子,但同样眉头紧锁,只是对外孙和客人勉强笑了笑:“回来了就好,进屋吃饭。”
吊脚楼内收拾得很干净,木地板光洁,火烧得正旺,驱散着雨林的湿寒。桌上摆满了极具当地特色的菜肴:腊肉炒山笋、清炖土鸡汤、油炸蜂蛹、还有一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菌子杂烩。
饭桌上,沈外婆不停给外孙和客人们夹菜,沈外公则沉默地喝着自酿的米酒。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闷。
容子谦敏锐地察觉到两个老人强颜欢笑下的不安。穆少渊和宋耀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沈寒希终于也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放下碗筷,关切地问:“外公、外婆,寨子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刚才进来感觉大家都不太对劲。”
沈外婆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她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欲言又止。
沈外公重重地叹了口气,闷头又灌了一口米酒,才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和后怕说道:“唉……别提了,这半个月,寨子里……不太平啊!”
“不太平?”沈寒希一愣,“怎么了?遭贼了?”
“比遭贼可怕多了!”沈外婆的声音带着颤抖,“好几户人家养的猪啊、羊啊、还有鸡鸭……一夜之间,全死了!死得……死得透透的,皮包骨头,像……像是被什么东西把血肉精气都吸干了!就剩下一层皮裹着骨头架子!那样子,吓死个人了!”
“什么?!”沈寒希倒吸一口冷气,穆少渊和宋耀汶也面露惊愕。容子谦心中一凛,这绝非正常的牲畜死亡。
“寨里老人怎么说?”容子谦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沈外婆看了一眼容子谦,这个孙子带回来的同学眼神沉静,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多说了几句:“老人都说是‘老树婆’不高兴了,在发脾气呢……” 她声音中带着敬畏和恐惧,“就是后山那棵几百年的老榕树神,它老人家,显灵了……要收‘供奉’了……”
“老树婆?”沈寒希皱紧眉头,他对寨子后山那棵巨大的古榕树有印象,小时候还被大人告诫过不要靠近玩耍,说那是寨子的守护神,但从未听说过它会“显灵”收供奉,还是用这么恐怖的方式。
容子谦默默记下了“老树婆”和“吸干精血”这两个关键信息,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身的神牌。
神牌温润依旧,但他能感觉到,姜沄似乎在透过他感知着寨子里弥漫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和潜藏的怨念。
沈寒希看着外公外婆忧心忡忡的脸,又看了看身边若有所思的室友们,一种莫名不安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他总觉得,这个寒假,恐怕不会像他预想的那样轻松愉快了。
饭桌上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火焰噼啪的燃烧声和外公沉重的叹息。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在众人沉默的间隙,仿佛变得愈发清晰,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在鼻尖。
沈寒希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试图安慰老人:“外婆,外公,别太担心了,也许是……是什么野兽或者怪病呢?等天亮了我们去看看?”
沈外婆只是摇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不像野兽咬的……那样子……唉,你们小孩子别问了,晚上都早点睡,门窗关紧,千万别出去!”她似乎不愿再多说,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
外公也闷声道:“听你外婆的。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开门窗,在屋里待着。”
容子谦默然点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栋吊脚楼里弥漫的恐惧远不止于牲畜的死亡。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根植于寨民对后山“老树婆”的敬畏与传说之中。
夜色彻底笼罩了曼远寨,寨子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虫鸣声也稀疏了许多。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更添几分诡秘。
沈外婆将四人安排在二楼相邻的两间客房里。穆少渊和宋耀汶一间,容子谦则和沈寒希一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竹床铺着干净的床单,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与窗外那丝甜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老三,”沈寒希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说……那‘老树婆’……不会是真的吧?真有东西能把猪羊吸成干尸?”
容子谦靠坐在窗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凝视着后山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的阴影轮廓。神牌贴在他的胸口,温暖的气息稳定地传来。
“万物有灵,山精野魅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但无论是什么,吸食生灵精血,绝非善类。寒希,记住外公外婆的话,晚上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贸然出去。”
“嗯…我知道…”沈寒希应了一声,裹紧了被子。旅行的疲惫和心头的忐忑交织,他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容子谦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盘膝坐在窗下,默默运转着师父传授的粗浅心法,灵台一片清明。神牌中,姜沄的意念与他共同警惕着这片被异样气息笼罩的雨林古寨。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树冠,在寨子里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容子谦猛地睁开眼,瞬间锁定对面沈寒希的竹床。
只见本该熟睡的沈寒希,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月光透过竹窗的缝隙,落在他此刻青白的脸上,他双眼圆睁,眼神空洞,正直勾勾地盯着后山的方向。一股阴冷的寒气,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寒希?!”容子谦心中一沉。
沈寒希毫无反应,他动作僵硬地掀开被子,双脚落地。然后,他迈开步子,机械地朝着房门走去。
容子谦立刻起身,一个箭步挡在门前,伸手想按住沈寒希的肩膀:“寒希!醒醒!”
就在容子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沈寒希时,一阵缠绵凄怨的女子歌声从后山的方向幽幽飘来。
那歌声的调子诡异,并非傣族山歌,也不同于容子谦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它仿佛直接钻入人的脑海深处,让人头皮发麻。歌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时而如同情人低语,时而又化作厉鬼哭嚎,在寂静的雨林夜色中回荡。
沈寒希的身体在歌声响起的瞬间猛地一震,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被更深沉的迷茫和痴迷取代。他完全无视了挡在面前的容子谦,依旧迈着僵硬的步伐,直直地撞了过来。
“子谦!怎么了?”隔壁房间传来穆少渊惊恐的呼喊,显然也被这诡异的歌声惊醒。
容子谦无暇回应,他侧身避开沈寒希的冲撞,反手一把扣住沈寒希的手腕。入手处一片冰冷滑腻,他清晰地看到,沈寒希裸露的脖颈皮肤下,隐隐有几道青黑色凸起,一股甜腥味,正从沈寒希身上散发出来。
“他被侵蚀了!快起来!”容子谦高声提醒。
他不敢再耽搁,指尖金光一闪,一道“安神符”瞬间激发,啪地一声拍在沈寒希的额心。
符箓金光微闪,沈寒希身体剧烈一颤,动作有瞬间的停滞,但仅仅一瞬,那歌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沈寒希皮肤下的青黑色凸起猛地鼓胀起来,他发出一声低吼,力量陡然增大,竟一把挣脱了容子谦的手,继续冲向房门。
“该死!”容子谦暗骂一声,立刻拉开房门,不能再在房间里纠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