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劼拂袖,微微向后靠去,肩肘搭在椅边,姿态已比最初放肆许多,“钱粮美人,我们不感兴趣,十年休战我们可以答应,白川眼下之难我们也可以相助一二。”
门若青不解,“府君何意?”
“都护府会择选农、工、学三方人才深入草原为白川族教授耕种、建筑、教育之道,并在两年内打通与草原的贸易之道。”
“代价呢?”门若青在心中飞速地盘算起来。
“裁兵,白川兵力总量不得逾五万,每年需向西北都护府供给一定数量的良驹铁器。”
门若青攥紧了拳,眼底有血,这分明就是在他脖颈上栓链子,往后便是逗狗玩了。还没等到他反驳,顾劼又凉凉开了口,“其二,划界,白川退至无涯山后,我军要在甘雨、玉龙两镇驻防。”
“不可。”
门若青压抑的怒火喷涌而出,顾劼不为所动,“那便战场上同我军将士们谈吧。”
他一挥衣袖,作势要走。
“府君留步。”
门若青想到族中境况,先前一役打完了草原近十年的储备,巴音□□更是将势力深厚的盘刹全族起了底,眼下新傩族上位,然政权不稳,其他部落虎视眈眈,别说都护府用兵,他们内里斗起来都能把草原撕成渣。
他深知此行目的,无论如何不能同都护府撕破脸。
他又磨了磨牙,内心深唾了几句顾劼老狐狸不近人情,勉强撑开面皮,试图扭转,“甘雨,玉龙若彻底划归你们,白川与西境之间再无阻隔,我白川岂不是岌岌可危?”
“本君言而有信,只要你们不踏过无涯山一步,我军绝不会将它变作第二座捷隆山。”
顾劼神色不耐,门若青已是恨得牙痒痒,捷隆山与无涯山听起来无甚区别,实则一山险峻,一山……只能算作个雄壮的丘,他们每次踏过捷隆山,前一年都要紧着裤腰带过光阴,这根本就是引狼入室!
“看来门若青王子不能答应,那便恕本君不奉陪了。”
“等等……”门若青再退一步,“府君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只是十年后,两国可重聚玉龙镇,再谈划界一事。”
在意料之中,顾劼颔首,“可以。”
“府君大义,”门若青吐出半口气,“本王此次前来,另代表我王一重意愿,白川愿进献一位公主,与府君修秦晋之好。”
顾劼要张口,被门若青抢先打断,“府君莫要着急拒绝,作为交换,本王也将迎娶一位府君为我挑选的王妃,血脉交融,乃为血盟,可保两国子民百年无虞。”
顾劼心里发笑,若是从前的两国邦交,血盟确实算得上个八竿子打不着九竿子能挨上的法子,只是他们仗都没打完,下一任府君还不知道在哪个学堂打瞌睡呢。
顾劼挥挥手,一言不发,姿态却足够不容置疑。
门若青抬眼,心知此事于明处绝无转机,他暂且按捺,专心钻研起好处来,顾劼懒得同他周旋,只道王子风尘仆仆早该休憩,其余事项两国使团明日详谈。
门若青应下,只是目光又往右飘去,许月落就算是个瞎子也被烫熟了,他无奈地开口,“使者可是有什么疑问?”
门若青露出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笑,许月落眼皮猛跳,刚要打断,那边话音已落了地。
门若青身子朝着顾劼,眼睛却热切地缠在许月落身上,朗声道,“门若青愿以三千良驹求娶这位公子。”
…… ……
顾劼:“求谁?”
周稷宁:“取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抻了抻耳朵。
许月落脸色说不上难看,只是突然寡淡许多,门若青眼睁睁看着天边的明月忽然变作山巅的浮雾,他疑心是自己唐突了美人,还要将姿态放的更低些,主位上的府君已霍然起身,疾声冷讽,“痴心妄想。”
顾劼大为光火,手中长刃扇扇柄被捏得咯吱作响,若非许月落考虑到之后久驻西北的将是顾劼,无意表明身份,门若青今天休想完好离开。
门若青却无畏,昂首道,“府君大人,情爱一事不同旁的,还是听美人自己的意愿,”他转向许月落,伸了伸手,卖弄着自己的风度。
“门若青。”
门若青满面春意,下意识就要往许月落身前靠近。
“滚。”
许月落彻底被惹恼,他仍旧坐着,眼皮都没撩起来,顺长的眼睫散落,遮去大半眸光,只余眼尾一点冷光斜扫过去,长睫落下的影子将瞳光切割的破碎凛冽,仿佛一层鄙夷的薄翳。
门若青呼吸艰难起来,喉管内壁挤压着,发出肉磨肉的细碎呜咽,冷汗从后心窜上来,很快就沾了腻腻一层,心口的鼓噪声大得能将耳膜刺穿。
他到底是谁!
这人身上的威压,分明不同于主位的冰冷,左位的桀骜,那是寸寸凝实,日复一日通过某种残酷的打磨造就的稳,重,狠。
远胜于王的气息。
门若青久久未能回神,没来得及控制僵麻的腿脚挪动,门外就传来窸窣动静,他得救般扭头,见一名女子翩跹而来,衣袍雪白,只有衣襟袖口处漫出一点玄金绣线的竹纹,爬到颈前腕骨便不再蔓延,静静伏着,待那张明艳画皮流露出几分神采,袍间零零碎碎的金光便一股脑活过来。
门若青见惯了美人,但从未见过这样鲜亮的颜色,清晰,深刻……黛眉黑瞳清湛如洗,明目玉面灵秀若溪,潺潺不绝,生机盎然。
门若青一时寻不出贴切的词,只觉得耳目一新,仿佛草原的风精灵亲吻了他的眼睛,那人古朴的眸中赫然蕴着长生天赐下的神光。
门若青下意识敛目,中原多美人,他领教了。
星沈察觉到顾劼与周稷宁不似寻常的神情,不动声色走到许月落一侧,本要稍微隔开一些站在他身旁,却猝不及防被人捞去手腕扣进了怀中,她不解,立刻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她回视。
哦豁。
星沈勾了勾唇角,从许月落怀中挪出来坐到了藤椅的扶手处,她刻意坐的偏后,长臂一伸便像是将许月落半圈在了怀中,许月落眉眼微动,不动声色地挪近,实打实贴在了她身上,星沈稍微一动下巴就抵在他发顶。
许月落眼睑已经全阖上,安静的像尊玉像,依赖留恋浓得穿堂风都粘住了脚,星沈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本将起晚了,没来迟吧?”
门若青不瞎,自然明白了眼前一双出色的年轻男女关系匪浅,只是……他不甘心,惹不起那个,还惹不起这个吗……仗着许月落阖了眼,他放肆地舔了舔唇角。
星沈眉眼骤沉,眸底情绪渐渐积淀,如同一道旋转的刀阵。
“不知阁下是哪位将军?”
星沈觑了他一眼,便也恹恹阖了眼,厌弃之意不言自明。
“好说,只是这话你该跪着问,站着,本将怕你挺不住。”
“你……”
门若青要发作,星沈倏然睁眼,漆黑瞳孔隐隐燃起火光,仿佛夜间的烽烟,光影变幻间,雷霆照亮百万伏尸,“本将曾夜奔杀你军将士两百,赠一座人头塔,自那之后你们白川人怎么称呼本将来着……”
星沈指尖搭在藤椅边轻叩,一声声脆响刺激着人的神经,“邪神,鬼王……”
门若青如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张朱红的唇一点点张合,仿佛涂了层血,渐渐干涸成更深的玄色,裂出道道金纹。
是她!
门若青眼前一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干烧起来。
“本将麾下羽林卫,执笊篱刀,专擅冲锋,破阵杀敌,自巴音□□即位始,大半白川军都沦作刀下鬼,”星沈撑着头,勾起嘴角嗤笑,毫不掩饰恶意,“镇谷坡一役,本将亲手撕碎了你们白川人千百年来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煮烂的鱼脍瘸腿的狗,兔子的尾巴老蛇的口,草皮都被薅秃了还不想着怎么管住嘴,”她坐直一些,神态还算平淡,周身却狂涌出杀意,骤然发难,“你们是不是教不会!”
门若青气血翻涌,后槽牙咬出血来仍觉喉管蹿腥,他被气昏了头,只一味恼恨世上怎能有人说话如此难听。
他梗着脖子,双眸燃起火星,硬撑道,“将军当真要重燃两族战火?”
星沈虚搭在藤椅边的手掌蓦然紧攥,双眸溢火,皮肉寸寸紧绷,与方才外放的肃杀气势截然不同,这一刻被点燃的是真切而无处发泄的恨,如同夜奔那一晚一样的,疯狂的,烧心灼骨的,几乎要吞没理智的……恨。
许月落无言,只是环握住了星沈的手,将自己的手掌挤到她尖锐的指尖下。
“重、燃、战、火,”年轻将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若要燃战火,就该将无涯山以北踏碎烧穿,将你白川异族斩尽杀绝。”
门若青噤若寒蝉,不敢抬头,深知自己祸从口出,整个人已经乱了方寸。
“可惜,你们已经被打废了,但你听着,十年之后,羽林卫必定回防无涯山,你予一矢,我还百万。”
门若青没等到任何人声援,他低眉顺目的学着中原礼仪手搭在前额拜下去,星沈嗤笑一声,“本将方才让你怎么来着?”
门若青一滞,抬眼不可置信地逼视她,眸底被逼出了血色,咬牙切齿道,“你敢,本王是未来白川的王!”
许月落缓缓睁开眼,毫无波澜同他对视,“你可以不是。”
门若青几乎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他垂着眼,屏退左右,膝骨将弯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淡而强硬,“别朝着这跪,转身,西北向。”
顾劼垂睫把玩着扇柄,手一顿,那是后山的方向。
门若青屈辱跪拜,后悔不迭地离开,仿佛身后有虎狼追赶,许月落盯着他的身影消失,“派人看着他。”
顾劼应声,目光在夫妻二人之间流转,同周稷宁对个眼神,不约而同走了出去。
见此处再无人,星沈推开人站起来,甩了甩胳膊,许月落赶忙攀上去按揉起来,“我太重了,压疼夫人了。”
星沈背对着他,压了压翻上来的情绪,忽然扭身闭上眼睛直接扯着人的领子吻了下去,唇舌撕扯间,温热的腥甜辗转交缠,星沈很用力,许月落不得不仰起脸迎她,他伸出手摸到星沈肩背,安抚性地轻拍着,一下下……
星沈抬头时,许月落浅色的唇瓣除了红肿,还多了一道鲜明的伤痕。
许月落舔干净唇面上还在往外冒的血珠,挑眉看着眼前人,星沈坦坦荡荡,一副你奈我何的乖张模样,她直起腰,勾着唇,“我亲近你,咬你,还需要解释?”
许月落定定盯了她一会,倏然笑开,口中说着全凭夫人做主夫人为大,目光却紧抓着她的唇不放,眸中光彩分明全是欲色。
星沈何惧,挑衅般又凑近他,抬手覆上青年面颊,温热吐息落在他耳垂,“主君大人太招人,就带着我的印痕去见旁人吧。”
许月落静静听她放话,直至最后一字话音落下,唇瓣直接蹭着星沈脸颊一路碾到那双完好的红唇,裹着腥甜的吻味道不好,许月落却尝得很尽兴。
星沈被吻得喘不过气,头偏到哪里火热的唇舌就追到哪里,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给她续半口气,许月落吻得又重又狠,到后面干脆握着她的下颌不许躲,连半口气都是他渡过来的。
迷迷糊糊躺在人腿上被顺毛的星沈顶着唇面上两道伤口,想,干嘛惹呢……
许月落十分餍足,见人目光放空也只是低低闷笑两声,慢慢梳理起姑娘散落的长发,星沈舒服地哼唧,仍不肯饶人,“睚眦必报的君子。”
许月落哼笑,“毫无招架之力的小猫。”
这算是嘲讽了……星沈蹭了蹭他的手,照单全收。
樊城有府君大人亲自坐镇,一向是边境诸城最安定的,若出了什么乱子,那必定是……
顾劼抬脚踢了踢地面上横陈的一条长麻袋,见其人只是扭动闷哼,再不敢尖利哭叫,方才收了手,慢慢往巷外踱,他甚至颇有闲心地摸出块巾帕擦了擦关节上的血痕,闲适的仿佛走在自家后院里。
然后……就在巷口撞上了好整以暇的唐将军。
星沈往他身后看了眼,轻笑道,“亲自动手啊?”
顾劼白她一眼,边往外走边道,“别跟我说你来这是散步的?”
星沈走到他旁边,悠闲地背着手,“哪能啊,我在巷子口替你守了一炷香,硬听着人喊没劲了,这是下多大的狠手呐。”
顾劼扫她一眼,不作声,星沈轻笑,“你一块好地儿不留,我怎么下手?”
顾劼停住脚,嘴角抽了下,半天找不出话,气得低促笑了声,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顾劼突然开口。
“天寒地冻中,他救过我,而今,天地倒悬,他又要救人。但我归根结底,更想救他。”
星沈垂睫不语,半晌,她轻轻撞了撞顾劼的肩。
顾劼顺着她的目光,对街站了个卖花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又黑又亮,正目不转睛地瞧他,见他看过来,竟然抓着朵花跑了过来。
顾劼呆在原地,任由小姑娘攀上他的衣袖,他弯下腰,伸手试探着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把花往他眼前递,是一朵小兰花,花瓣雪白,只有尖端沾了一点紫色,“我叫花梨,这花给你,娘亲说,都护大人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学堂下学的时候她会带我去都护府送花,我认得你。”
顾劼接过花,取出铜钱想要递给她,却被花梨推了回去,“你长得好看,花是我送你的,不要钱。”
顾劼被小姑娘得意的神色逗笑,朝后使了个眼色,星沈边笑边掏出一包桂花糖偷偷塞进某人使劲伸到背后的手,顾劼将桂花糖递给花梨,又低声同她说了几句话。
花梨高兴地应了,朝他们挥挥手,星沈也朝她摆手,喊道,“花梨,下次来都护府记得去找都护大人多看看他。”
“知道啦。”
顾劼被打趣的面皮薄红,恼怒地嗔她一眼,将一阵爽朗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
白川同都护府的和谈明面上进行的还算顺利,暗处……许月落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几封密信,心知白川内政还有一乱,且不远了,此后白川会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寂,他们的精力也能全数转到明则身上。
许月落独自深思,直到门槛接二连三被踩响,他抬眼,笑若春风,“听说樊城最近不太平,连白川来的王子都接连挨了四顿揍,疼得说不出话来,连揍他的人都没看清,想来……”
许月落饮了口茶,淡淡道,“这几位义士本事十分高强。”
星沈转眼看了看周围,一脸不屑的都护大人,双手环胸的神策军大将军,快要贴到对方身上去的两位九卫首领,还有她这个左顾右盼的羽林卫统帅。
星沈没忍住笑出声,其余四人皆愤愤而视,星沈却笑得愈发止不住,她伸手扶着腰,连连摆手,“我……我就是想起来,那天,街上有个……有个小姑娘夸怀瑾公子貌美如花……哈哈哈。”
这下满堂目光又移向了青衫公子,顾劼唰地下开了扇面,虽未明说,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傲然神采,众人笑得不敢对视,许月落笑看他们,眉间情柔悠长。
“好啦,说正事。”
众人将目光聚在许月落身上,年轻的主帅眉宇间一派春风,即使谈起生杀大事,眸中也好似蓄着两汪温水,正是这样的姿态,无数次鼓励着他的同伴们。
“白川使团有人主动找了我们的人,想要在都护府内引起混乱。”
星沈熟悉许月落的语气,“你要放饵?”
许月落挑眉,星沈指尖微动,“我会命军中的兄弟配合。”
顾劼看他们一来一回,虽未弄清事实全貌,但也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我去安排一下都护府的人。”
言午跟着星沈离开,周稷宁放下茶盏,沉思从何处开口,“船队已具雏形,按照你的部署针对性作训半年,只等一场实战。”
“还不够。”
“什么?”周稷宁下意识问。
“半年,太短了。帝江军是前朝唯一一支水军,成军日久,规模宏大,船坚炮利,近些年虽然没有正式作战,仍然比我们经验丰富,尤其是谭晟,此人师从帝江军上任统帅狄茗,狄大将军在靖远年间是真刀真枪打服过沿岸诸国的,是以东南才得了五十年太平。”
许月落顿了下,见周稷宁面色凝重,放缓了语速,“我们还有时间,先想办法同他们打陆战,鸦卫在西南窝了那么久,造出来的那些弩器可不是吃素的,水军只是万全之策,况且,真要算起来我与狄大将军师出同门,早年受父亲之邀为我授业的乃是狄大将军的师弟。”
周稷宁咂舌,“我记得,七岁之后你就不怎么来学堂了,我早料到伯父会私下为你授课,只是不知道你竟然连水战作战之术也学了,走半步谋百步,死你手里真不亏他们的。”
许月落闷笑起来,周稷宁也跟着舒展眉宇,她起了些兴致,“你我手谈一局?”
许月落欣然应允,“不过,星沈去了军中,声声差不多要醒了,我得带着他。”
声声很粘人,往往被人抱在怀里就会乖乖攀扯着一块布料,今天趴在许月落怀中尤其安静,又圆又亮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盯着莹润的棋子,许月落见他喜欢,便递了一枚给他耍玩,只是要注意着小家伙塞进嘴里。
周稷宁被萌得心肝颤,试探着出声,“声声?”
声声动了动小脑袋,黑亮的眼珠眨了眨,睫羽长的惊人,雾蒙蒙一片,他咧嘴笑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一道小月牙儿,咿咿呀呀表示着亲近。
周稷宁捂住心脏,嫉妒许月落嫉妒的牙疼,“星沈那么可爱的夫人你有一个就算了,声声这么可爱的小宝贝你怎么也有一个!”
许公子眉宇间笑意潺湲,甚至显出几分少年稚气,他偏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声声软乎乎的脸颊,离开时声声又凑上去缠他,嘴里倒腾了一阵,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爹爹。
许月落手一抖,满盘棋子便乱了,他没心思注意这个,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对上,许月落试探道,“声声。”
“爹爹。”
许月落心肝跟着颤了颤,又道,“娘亲?”
“梁…梁…”声声张了张嘴,舌头又倒腾起来,眉头渐渐扭在一块,许月落见状赶忙柔声哄,想来是两个字的音节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声声不再纠结,扯着许月落的衣襟,又看向棋盘,许月落目光移过去,对周稷宁歉然一笑,“重开一局?”
“开开开。”声声的眼眸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色,周稷宁无限溺爱。
周稷宁去收拾残局,声声却在许月落怀中扭动起来,他一愣,拦住周稷宁的动作,着手恢复了那局没下完的棋,他去看声声的反应,小家伙又安安分分窝了回去。
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怎么办,许月落没经验,只觉得心底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与他做成任何一件事的感觉都不同,有些醉,相较烈酒绵长,更甚果酒醇香。
周稷宁眼巴巴望了半天,终于在棋局终结的时候,声声默默地向周稷宁伸出了胳膊,许月落绷着嘴角看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硬了小半辈子的胳膊腰腹软下去,手忙脚乱地搂着软乎乎的小孩子。
他分神想起周稷宁方才调笑的话,心口像被温水裹起来,为什么呢,因为他真的命好,慈父严母,使他不至于在锦绣窝里软了骨头,挚友无私,使他一路从不孤独,爱人赤忱,将他一腔爱意稳稳托住,如今他的孩子也平安降生,健康灵秀。
他只愿,不再失去。
声声的百日宴一过,周稷宁迅速返归西南,她一走,白川那边彻底活络起来。
盘沙城,及雨宫,同一根房梁上,同样姿势的言鸮,他借着烛火的光把玩刀刃,听着下面人谈话。
子时二刻,商家军全面落入掌控,以羽林卫统帅唐星沈为首的一批叛将伏诛。
三刻,大队人马兵围都护府,都护顾劼被困。
丑时,白川使团无一活口。
言鸮蜷在房梁上翻了个白眼,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他都不敢听,脑子好像被那酸肉吃坏了,这种程度的脑疾还要强撑着算计人,真是人有多大嘴梦掺多大水,无知的最高境界是寻死都不愿意排队尾……
言鸮在心里吐槽了一连串不带重复的,底下却没什么动静,他垂下眼皮,银圭侧坐在桌前,指尖缠着垂到胸前的一缕金发,低垂的眉眼无端让人觉得阴冷,仿佛一朵早该枯槁的花,却被超出自我的力量强留下,表皮仍然无暇,内里却腐烂的触目惊心,溢出丝丝缕缕几乎可以凝成实质的死气,完全掩去了那张面庞的秀丽。
言鸮不自觉拧了眉,门忽然被打开,银圭迎接了一位贵客,言鸮瞥了眼,瞳孔一缩。
银圭对那人姿态还算客气,他们交谈了没几句,有人叩门,言鸮耳力好,隐约听清了蓝加,毒……银圭很快便起身离开。
言鸮凝神听了一阵,确认附近没人,主动现了身。
“左将军。”
左煜綦一僵,背上的疤又火烧火燎的泛起疼,他摆了摆手,哑声道,“别这么叫我。”
言鸮将男人黯然神色尽收眼底,思绪百转千回,也只化作腹中一声叹息,他没多说什么,尽量言简意赅,“主帅有命,我配合你的一切行动,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左煜綦瞪大了眼睛。
言鸮闷咳一声,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仍实话实说,“主帅让我和你一起安全回去。”
左煜綦不再开口,默默低下头,言鸮也回到了房梁上,左煜綦终归是银圭的客人,为避免引起他的反感,他们并不敢太靠近,这让言鸮和左煜綦都方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