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完辎重,卢滢暂且在将军府歇脚,项少杰去安排其余事宜,星沈还立在沙盘前思索明日的战况。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卢滢也不去打扰她,抱臂倚在一旁看她。蜡烛融了半截,星沈抚着肩颈抬头,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断在卢滢的眼神里。
“你怎么还在这?”
卢滢点点自己的后颈,“你这,不大对劲啊,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星沈左右看看,找个凳子坐下来,又被一个呵欠逼得泪光莹莹,“我就是大夫,骨头酸而已。等这段战事过去了回西北,我教教大家松骨,商大哥应该最需要。”
卢滢坐到她对面,“这话你当着他面说吧。”
“说就说,商大哥才不对我生气。”
卢滢瘪着嘴,“行了,说说吧,你晚间的时候究竟要去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卢滢稍微向前倾身盯着唐星沈的眼睛,“你现在放弃你那个破计划了吗?”
“放弃了。”星沈瞪大了眼睛,似乎生怕卢滢看不清她的真诚,“刺杀谢俨本来就是万不得已的计划,现在援军已至,我不必去冒这个险。何况,”星沈的目光泄出一丝柔软的眷恋,“殿下还在等我回家,我发过誓,不会再留他一个人。”
卢滢搭在膝盖上的指尖缩了下,他整个人突然后撤靠回椅背上,“行,那我就放心了,你可不能死。“
“对明天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星沈顿了下,反问道,“言隼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到。“
“入西南境内后,他带了一千人走在大部队前面引开山匪,我们才得以一路畅行。昨日我与他通信,他已经摆脱山匪,正在找寻神策军的踪迹。“
“依照目前的兵力,我们可以再拖谢俨一阵子,等他心急露出破绽,然后给予重击。“
“行了,”星沈站起身往外走,“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你一路舟车劳顿早该去歇息了,抓紧时间眯一会,明日借着这股士气狠狠反击。“
谢俨久攻祁域关不下,惮于帝心难测,几番给朝中的奏报皆避实就虚,夸大祁域关伤亡,加之西北密探传来前线战报,朝中一时流言四起,预言许氏败亡。
下朝后,顺辉泡了茶往御书房送去,明则正在批阅奏章,眼皮都未抬一下,顺辉于是放下茶盏躬身退出去,明则忽然从身后唤住他。
“顺辉,你恨仁泰帝吗?”
顺辉恭顺地垂着眼睫,“自然是恨的。”
“那你恨朕吗?”
顺辉将脊背压得更低,“陛下替奴婢诛杀仇敌,又允许奴婢跟在身边伺候,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恨陛下?”
明则沉默不语,顺辉以额贴地,仿佛对那道剐进皮肉的视线毫无察觉。半晌,明则收了目光,淡淡道,“念你伺候有功,这盏茶便赏了你。”
顺辉隐在袍袖中的手收紧,惶恐道,“此乃御茶,奴婢不敢僭越。”
“无妨,朕要你喝你便喝。”
顺辉只好起身,银刃已握在掌中,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被一箭钉穿掌心,青年吃痛,坠落的匕首被另一只手抓住,侍卫还要再射,被明则挥手拦下。
暗卫一涌而入,压着青年跪伏在地,明则隔着书案同他对视,唤他,“严霄乐。”
顺辉闭了闭眼,“我早料到会有如此下场,只是遗憾不能功成,事已至此,杀我便是。”
“严霄乐,朕想问你,朕助你诛仇敌,雪遗恨,你为何要杀朕?”
青年原本容色平静,闻言忽然嗤笑几声,他睁开眼睛看着明则,讽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连同我的底细都查探的一清二楚,我父宁死不愿对友邦出兵,国恨重于家仇,我是他的儿子,怎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燕大人那样渊博的人,竟教出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可悲啊。”
明则怒极反笑,他勾起唇角,神色冰凉,“我的道,与你们不同。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许月落所思所想若要落成,国计国用、朝廷、食货、军制、教育都要达到何等程度的发展?百年之内难见其成。人要存活,社会便要求稳,这一座空中楼阁悬在人人头顶,一旦塌陷便是天崩地裂,你们螳臂当车,起码要有胜过我的本事。”
顺辉眼神漠然,“你所谓国用,是帝王的私欲举国之力也无法满足,所谓朝廷,是一个人掌握天下的生杀予夺,所谓军制,也不过护佑王室的家犬,一家一姓之天下,无论再过多少个百年,天下人还不是要跪着活?究竟是空中楼阁还是大势所趋,只愿你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我等着看,只是你看不到了。”
青年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身姿如松,目光如炬,清逸俊秀的面庞显露出本属于他的峥嵘傲然,“我亦飘零久,生如囚;此去留清白,死便朽。”
明则神情晦暗难辨,最终挥手示意侍卫将案上那盏茶端过来,他问顺辉,“你下了什么药?”
“穿肠毒药。”
明则点点头,吩咐侍卫道,“给他灌下去,挑断手脚筋,丢到皇城外。”
侍卫依言而行,明则抚着桌案沉思片刻,唤出暗卫,“盯着严霄乐,如果有人带走他,跟上去。”
许月落杀出金陵后,与青楼便成了他在京城最大的暗桩,一应消息往来,皆经由此处交予暗阁汇总处理。酬心那日收到许月落的消息便开始往宫中递消息,只是宫里那人始终以战事焦灼推辞,不肯撤离,酬心久在京城,难抑隐忧,一时之间难以抉择,只好与他约定每隔一日便要设法往外递一次消息,以证安全。
今日恰好是次日,酬心一大早便在等消息,过了以往的时辰还没有音讯她便生出不安,只是还没等到她派人打探,就有人往楼里递了话。
酬心问清那位严公子的境况心知不妙,她想了想,让人套了车去如今的郡主府。
自改朝换代以来,九大望姓为了自保,彼此之间势力交互,盘根错节,纠缠愈发深固,为的就是这位寒门出身的帝王无法将他们一锅端去。九姓中崔、肖二姓最为富裕,崔家已为皇商,肖氏的地位更加举足轻重,姚瑛是何等的精明人,她一边将肖氏的产业核心牢牢握在手中,一边用银子缠紧了几大世家的脖子,打得便是一损俱损的算盘。
肖承敏始终被扣在京中无法返回博陵,肖氏少不了动歪心思的人,明则也曾明里暗里推波助澜,只是姚瑛的手段太硬,肖氏这几年旁支偏房默默死了许多人。只要姚瑛一日不死,肖承敏一日是肖氏未来的当家人,更何况这一年多来姚瑛已在暗地中将一部分京城的生意交到了肖承敏手中。
酬心沿着从前的密道进入郡主府时,肖承敏正在书房盘算那些账本,她的贴身婢女见了酬心,径自将她引了进去。
酬心几句话将原委道来,恳求道,“郡主,严公子是我家殿下的挚友,此次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是不敢来求您的,您只要出面将他带走,明则知道您与我家殿下素来交好,不会多疑心,其余的追兵我们都会替您拦住,绝不会伤到您的安危。”
肖承敏站起身握住她的手,“酬心姐姐,你不必多言,阿兄屡次救我于危难,我在京中这些日子多承蒙你们照拂。况且母亲来信中也提及,若阿兄有命,令无不从。”
“这样,酬心姐姐速去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在城外候着,我即刻动身将人从东门送出去,记住了,一定是东门,我会让桑枝送他出去。”
“我这便去准备。”
酬心顺着来时的密道离开,肖承敏在婢女身边低语了几句,自己也坐上马车离开了郡主府。
酬心回到楼里挑选了三十人,十人出发前往宫门密切关注淳安郡主的境况,其余二十人立刻乔装出城守在东门,她嘱咐那十人道,“淳安郡主一旦把人带走,你们便沿途护送,与其他人会合后一并赶往西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护好严公子,不要再回金陵。”
肖承敏从前门坐马车离开,后门也悄悄走了一辆马车,守在暗处的侍卫见顺辉被人带走,派了人去宫中报信,其余人则悄悄跟了上去,肖承敏掀开帘子往后望了一眼,待到拐弯时,让婢女往外撒了把银钱。
酬心的人见状立刻装作平头百姓涌过去抢银钱,将路堵了个严实,暗卫领的是追踪的命令,犹豫之下已失去时机,肖承敏立刻指使马夫将车拐进宁安巷,将车里昏迷的人抬进了另一辆马车。
肖承敏嘱咐马夫将车驾到暗处烧掉,拉着桑枝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路奔至城门,借着郡主的威势避过搜查,赶在明则闭门前将人送了出去。
等候在东门的人将人接走,肖承敏让桑枝驾车隐入林中,等了一会,终于看见崔皓的车架从城里晃出来,她嘱咐桑枝道,“你待会驾车走远一些,一炷香后,你驾车进城,无论遇到什么人盘问也不要慌,只一口咬定你今日是随我出城游玩,半路我遇见崔公子,上了他的马车,故你独自返回,明白吗?”
桑枝点点头,肖承敏起身下了车,桑枝目送她站着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掀帘上了车,方才安下心来驾车走远。
马车中,崔皓闭眼倚在一侧,肖承敏独占另一侧,两人静默相对许久,终是崔皓先开了口,“郡主,你此番忽然邀我出城游玩,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肖承敏对上他的视线,“我看到那道圣旨了。”
崔皓一顿,没有讲话,肖承敏继续道,“为什么不用圣旨逼我成婚?”
年轻公子低垂眼睫,苦涩道,“承敏,既然于你而言是逼,我又如何能狠下心,求来那道圣旨,本意不过是想你能在京中安宁,我愿以性命起誓,绝不会以此相胁。”
肖承敏欲言又止,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咬了咬牙复又开口,“我愿意嫁给你,但前提是,婚后你我不得相互干涉理财,而且你还要帮我一个忙。”
崔皓闻言眼中骤然聚起异彩,衬得那双浅色瞳仁清透如琥珀,珍稀如宝石,可仅是片刻,那流光又渐渐黯淡沉寂。
青年偏眸避开目光,仿佛这样就能遮掩心伤,他声音有些低哑,却还是柔声道,“郡主,你不必如此,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便是,难道你这样说我就会觉得自己不是在逼迫你了吗?”
“崔公子……”
“郡主,”崔皓出言打断她,却在触及肖承敏眸光的那一刻慌乱错开眼神,“郡主,您尽管直言,崔某绝不含糊。”
肖承敏叹口气,只得抹去酬心,将顺辉与许月落的关系说了一番,又称自己路过宫门无意撞见,于心不忍施手搭救,恐陛下怪罪,只好想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唯一不妥的便是将崔公子卷了进来。
她说到此处,停下来,又真诚地向崔皓道了一番歉。
崔皓早已在她的描述中将事情拼凑了个大概,他垂眸片刻,话中浓浓怀念,“承敏一向心善,否则当初也不会因缘际会护我一次,这次就当我还你了。”
肖承敏见他神色落寞,开口欲宽慰几句,又想起二人中间横亘的立场差错,终究明白缘浅难测,也闭上眼一言不发。
秋水驾车在外面转了小两个时辰,崔皓示意他驾车回去,城门并无人阻拦,崔皓心知自己恐怕要进宫一趟,先将肖承敏送了回去。
桑枝就在府门等候,见自家小姐平安回来,看向崔皓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煦色,崔皓笑着同她示意,听肖承敏问她是否遭人盘问,得到一律没有的回答后,崔皓问候了肖承敏几句便辞行。
他吩咐秋水转道去宫中,一直骑马跟在车外的夜雨担忧道,“爷,咱们这次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吗?”
崔皓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听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倦怠,“明则不想动肖承敏,肖承敏不想明面上触明则的霉头,他们得要一个平衡。现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饵丢了不要紧,关键是鱼也没钓到,总要有人去搬个台阶,让他们都下来。”
夜雨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秋水却还在愣愣发问,“爷,那您为什么要主动去帮淳安郡主啊?”
崔皓轻笑一声,“我问你,你家爷如今富甲一方,不求功名也不求权势,我还怕什么?”
“爷当然是什么也不怕。”
“错,我怕的就是旁人觉得我什么也不怕。你光溜溜的,让人家觉得无法拿捏,狗急跳墙了就会掀棋盘,爷筹谋了这么久,这安生日子可没过够呢。”
秋水一拍脑门,耿直道,“那爷不是把淳安郡主往风口浪尖上推吗,您又不是真心喜欢她。”
“你倒是好心,”崔皓嗤笑道,“她如今不也学会了利用我吗,金陵城这地方真是魔窟,吞进去实心砖吐出来蜂巢煤。她没那么容易被我害死。”
这回秋水放心地点了点头,夜雨却支吾道,“爷,您真的未曾对小郡主动心?”
崔皓掀开帘子翻了他一个白眼,“秋水用门夹的核桃给你吃了?”
秋水这下听懂了崔皓在骂人,晾出大白牙见见风,崔皓睨他一眼,“五十笑百。”
夜雨怨念道,“谁让爷演得这么逼真,那欲语凝噎,黯然伤情的模样,跟真的似的。”
崔皓阴恻恻道,“那要不要爷把你打包到南风馆里好好学一学啊?”
“咳……秋水,你怎么驾车呢,这个车都走歪了,一点也不直。”
“啊?”
崔皓勾唇闭眼倚在车壁上,筹算着这次他要放点什么血来安抚明则,他心里清楚,明则绝不会轻易放过世家大族,他这种站了队的也不行。肖承敏与他有旧缘,他几次三番对其立下矢志不渝的誓言,又次次退让,明则起码信了八分,肖承敏身在金陵,就是拽住了缚在崔皓颈间的绳索,明则才肯放心使他往返于金陵与清河郡。可肖承敏此番展露的心机难免引人忌惮,他这挡箭牌怕是用不了多久了,得想个法子尽快脱身。
祁域关前线,唐星沈率众又抵抗五日,于三日前得到言隼的消息,周稷宁已率军将西南一线大大小小四十几个匪寨荡平,收编招安入狱,一应按照律例处理。八万神策军开拔祁域关,最迟今晚将至前线。
唐,卢,项三人正在营帐商议今夜的反扑计划,“寅时周将军一定会达到指定地点,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吸引谢俨的攻势,我率五千人自正面发起攻击,子晔,项大哥,你们每人分别率领两千人自左右翼合围,配合周将军从后方突袭。”
卢滢对计划并无异议,但对人选分配有异议,“换我从正面攻击。”
星沈看他一眼,“驳回。”
卢滢被噎得说不出话,星沈头也不抬,“各自去准备吧。”
项少杰和卢滢先后走出营帐,星沈扔下碳石,长长吐出一口气,祁域关的战事眼看就要结束,这番伤筋动骨起码一年之内明则都很难跟他们再有正面冲突,只要他们能活过今夜,就能再一次回到西北,再一次拥抱爱人。
西北战讯一向简短,最初的时候星沈亲自要过来看过,是顾劼的笔迹,除了捷隆山防线溃败,商家军一直顽强地将敌人阻挡在泉州以外,白川人到底没能如愿踏上西北的土地。这两日的战讯更加清晰,白川人辎重营被毁,补给线切断,已无一战之力,这一仗也要结束了。
只是这绝非他们与白川人之间的最后一仗,但下一次,她一定会与她的小殿下并肩作战。
星沈整装骑在马上,她环视三军,高举长剑,夜色幢幢,年轻将军身如炬火,“将士们,此战若胜,我们就能护住身后的家园,与亲人姐妹团聚。数日苦守,现在到了反击的时刻,随本将杀出去,告慰牺牲兄弟姐妹的魂灵。”
“开城门!”
大部队借着夜色的掩映动身,战火在人间蜿蜒出一道星河,璀璨之下浇灌鲜血,遍布白骨,甲胄刀剑在行进间擦出细碎的轻响,战马长喑可乱日月,三军齐发撼动天地。鹭鼓大作,杀声震天,飞箭如雨,断剑成林。
整个主战场陷入了疯狂的撕咬,敌我之势如犬牙差互,暗紫的血河渐渐流淌蔓延于两军阵中。
谢俨兵马数十万竟被祁域关守军一万牵制不能抽身,神策军八万假道斡腹,于寅时发起突袭,谢俨大军久攻难下,士气低落,以劳击逸,溃不成军。至天微亮时,残部退出北岭川,祁域关守军与神策军穿越战场击剑相庆,终结西南战局。
年轻将军的银铠几乎染成赤色,鲜红的血珠挂在她的眉骨,一点一点顺着那张瓷白的脸庞滴落,少女浑然未觉,周身战意滚汤沃沸,桀骜锐利使人不敢逼视。将军一剑挑起地上散落的铁弓,断枪为矢,斩落阵地残留南衙北司四面旗帜。
神策军暂入祁域关休整,星沈简单处理过伤口便赶着去见周稷宁,在营门遇见正往这边来的卢滢,干脆停下等他走到身边。
“伤处理过了吗?”
卢滢颔首,“小伤,放心吧。”
星沈看他一眼,两人先后进门,见到周稷宁也是有话直言,“将军,我们马上要启程回西北。”
周稷宁蹙眉,“这么急,你们的伤……”
“都是小伤,”星沈神色沉肃,言语间透出焦灼,“我与子晔离开时西北正逢战事,虽然战报中看一切无恙,只是我们仍十分挂心,眼下西南战场已不再需要我们,我们想尽快离开。”
周稷宁抬手握上她的肩聊作安慰,“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多留,只是羽林卫拼杀多日,战损严重,极度疲乏。这样,你与子晔率三万神策军先行北上,留羽林卫在西南暂作休整,稍后返归,如何?”
星沈露出笑意,“再好不过。”
“你携虎符自去点兵,准备好便出发吧。”
“将军,多谢你。”
周稷宁展颜,“下次再见,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出了将军府,星沈与卢滢并肩而行,卢滢偏眸往身侧看一眼,问道,“周将军将一半虎符给你了?”
星沈没有否认。
“她倒是有眼光。”
星沈笑出声,“世人常言卢家子倨傲,我看是谣传。”
卢滢嗤笑,“并非谣传,我本就桀骜难驯,少时便因此不得夫子同窗喜欢,只有言聿肯同我结交。家中被我惹得乌烟瘴气,家主主母见了我便摇头,初入军中更是十分讨人嫌,若不是身上有些功夫,早就被抬出去丢到营门外了。”
星沈蹙了眉,她不知自己一句戏言为何引来卢滢如此自嘲,总归她见不得这些,“卢子晔,边关苦寒,旁人皆避之不及,唯独你从金陵那个锦绣窝跳出来一头钻进黄沙里,七年时光,从无名小卒到振臂一呼响应者数万的宁远将军,这是你的疤,你的血,你的赫赫战功赢来的,你就是做到了别人都做不到的。”
“金陵远在天边,在那里你是口口相传中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是金陵女子提起时会红了脸颊的好儿郎,是稚子幼童会在睡前求着母亲一遍遍讲述你打退恶人的故事的大英雄……子晔,你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浑身竖刺来保护自己的幼童,你的爱好喜恶都可以大大方方表达出来,冷言冷语已不能动摇你的心,你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我…”卢滢别扭的心思被戳破,想要辩解,一时之间又说不出话,只能缄默。
“子晔,若要我来说,既然桀骜,何必驯顺。”
星沈没有继续点明,留下一句话大步而去。半个时辰后他们在队列前碰面,神色都已无异,星沈环视三军,下令道,“出发。”
“你将羽林卫全权交给贺楼,保险吗?”卢滢驱马跑在星沈身侧,问道。
“贺楼聪颖忠心,良善勇毅,这些日子跟在我身边学得很快。况且我在出发前特地找了项大哥一趟,他承诺帮忙照看,就当是一次历练吧。”星沈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那孩子比十七还小两个月呢。”
“还说,”卢滢泼冷水道,“你走得太急,十七一得到消息就往校场赶硬是没见到你,撅着嘴不高兴了好一阵,吓得我出发前特地去同他打招呼,那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欺负了他。”
星沈畅笑,“小十七现在脾气这么烈啊?”
卢滢长叹口气,“还不是你,言聿什么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你回来,这孩子就被惯得没边了,私底下小性子一套一套的,练功划了下手臂就颠颠往你那跑,光我就见着三四回。”
“那是因为你巡值晚,老能撞见他。”
卢滢奉送冷笑一枚,“你就纵着他,我看这次回去你怎么哄。”
星沈扬起得意的笑,“那也是我的事,我养了他三四年难道还不知道怎么哄他吗。”
故乡在即,星沈心思也活泛了许多,“卢子晔,我们比一场吧。”
青年扬眉,“比什么?”
“比谁先踏上家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