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琉王城,一处专供达官显贵玩乐的酒舍二层,言午一副玉琉人打扮,正守在门外,不多时,同样一身玉琉打扮的许月落从房间里出来,他们对了个眼神,都没有说话,慢慢下了楼,往停在后巷的马车行去。
言午坐在许月落对面,低声道,“主子,白川往玉琉的信使抓到了。”
许月落只点头不应声,他让马夫走了一阵,停车后掀起帘子,视线正对酒舍的前门,直至看到腰佩七彩琉石的矮胖男人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走出来,他才收回目光。
“回客栈。”
回到客栈,房间里言蝶正在等他们,地上还躺着几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许月落看向言蝶,“准备的如何了?”
言蝶点头,摆出工具为许月落几人易容。
许月落换上信使的衣服,将他身上的印信一一收好,看向众人道,“言午与狼九,狼四随我去送信,鸮九伺机窃取玉琉王印信,如果玉琉王最终决定不向白川发兵,你即刻带着印信去且柔城与言狼汇合,务必使且柔城对白川出兵。”
“言蝶,你带人守在玉良宫外,接应鸮九。”
许月落伸出手在半空握成拳,众人一笑,抬手同他相撞。
凭借印信与言蝶的伪装,许月落等人顺利地见到了玉琉王,出发前在脸上抹的两把血水这会起了作用,许月落对二王子与玉珍公主死状的描述可谓声泪俱下,又从袖中摸出临时赶制的血书递上去,由不得玉琉王不信。
玉琉王惊获女儿与外孙惨死的消息,一屁股就从王座上滑了下来,吓得身边的婢侍赶忙去扶,可许月落稍微一提报仇二字,玉琉王的动静就悄然下来。这本也在预料之中,爱女心切是真,不愿同旧日盟友撕破脸皮也是真,许月落默默垂眼,静候时机到来。
在玉琉王开口挥退他们之前,侍卫来通报,比苏大人来了。
玉琉王一愣,还是把人请了进来,来人正是一个时辰前同许月落在酒肆会面的男人,同样也是当今玉琉王后的兄长,玉琉王朝“第一权臣”,第一弄权之臣。
比苏左手抚胸同玉琉王见礼,“参见吾王。”
“大天师深夜来王宫,是有什么要紧事?”
比苏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王,臣于天蒙台夜观天象,见二星陨落,恐王室血脉有损,特赶来告知吾王。”
玉琉王的脸色霎时惨白,他左右看看,忽然老泪纵横,手抚着胸口险些要一口气背过去,“比苏,磐沙城来了信使,说玉珍公主与曲珍陨落了。”
“果然如此。”比苏满脸凝重,忽然拜向玉琉王,“王,此刻南地岁星黯淡,出师讨伐,必定有功。”
“可这……”玉琉王十分为难,“白川军马一向强盛于我,贸然出兵,怕是不好啊。”、
“王所言差矣,”比苏将许月落透露给他的军情仔细斟酌后说给玉琉王,“星占自然之象,上得天道。东方天空红光大盛,破军异彩,七杀显耀,白川此去伐北,已是逆天之兆。他们失去天道眷顾,正是吾王取而代之的时机。”
玉琉王的神色已经出现明显的动摇,许月落不慌不忙添上最后一把火,他左手抚胸,垂首虔诚道,“王,若王愿意发兵为公主与王子复仇,我等即刻赶回磐沙城,联结王子旧部,里应外合。”
“好!”玉琉王亲自走下王座扶起许月落,浑浊的眼眸显现出欲色。
得到玉琉王的承诺,许月落毫不犹豫转身踏出宫殿,一路疾行与言蝶汇合,“鸮九此刻还在玉良宫,你率人仍旧守在此处,一旦玉琉王反悔,想办法稳住局面。”
言蝶应是,抬眼撞进青年幽深的眸底,周身一凛。他的声音更寒凉,“不择手段,不可失败。”
“属下明白。”
青年衣袍翻飞,神驹已冲出两丈远,言午缀在他身侧,夜色凉风灌了满襟。
“主子,咱们去哪?”
“雪凉城,那有两万白川军队驻守,我只带你和言狼他们去,怕吗?”
言午别过头看他,一向不为所动的眼眸也燃起几星焰火,“说什么呢。”
青年畅笑,清冽爽朗如簌簌雪松,“好兄弟,咱们走。”
夜色稠重,战火在头顶烧出一片赤红,顾劼扣好肩甲,取过立在一旁的长剑往外走,正撞上柳愿思进来,两人撞个正着,都把对方惊得陷入沉默。
“你脸上哪来的血?”顾劼蹙眉盯着柳愿思的右颊。
“刚去伤兵所看了看,不小心沾上的。”柳愿思说着就抬袖子往上蹭,“你这是干嘛去?”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顾劼的打扮,平心而论,很有儒将风采,而且还夹杂着一丝杀将的冷气,只是,光凭气质不行吧……
“去给我弟弟报仇。”
顾劼转眸冷静地回视他,柳愿思张口欲拦,喉咙却像被土块凝住,尚存的理智让他在擦身而过时拉住了顾劼的小臂,“你不会武艺……”
“蓝田,”顾劼出声打断他,“我会,这些时日我一直守在都护府处理政事,那是因为言聿重任在身,我必须要为他分担。但你别忘了,金陵受困,我是跟言聿一起杀出来的。”
“怀瑾……”
“蓝田,”顾劼伸手反握住他,眸中雾霭重叠,“骁骑营全军覆没,十七宁死也不肯撤入泉州一步……他是为了捷隆山脚下的那些百姓能平安撤入泉州城,他是个好孩子,”顾劼勉力克制颤音,“十七是我弟弟,我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含恨而去,我要给他报仇。”
柳愿思只能松开手,他目送顾劼离开,对着他的背影承诺,“昔日你做言聿的后盾,今日我来做你的后盾,后方有我,你只管安心杀敌。”
顾劼没回答,他伸手握成拳向后做了个手势,凛冽夜风宛若火舌,撩扯纠缠青年的衣摆。
残焰燎着了星沈的披风,她挥剑斩断火势,抬手示意令兵鸣金。幸存的战士迅速收拢队形往她身边聚来,相互掩映着往城中退去。这套流程三个多月来他们已经分外熟练,每一次敌袭,自城墙推落滚石原木阻拦第一波,弓弩齐发再阻挡一波,待到敌方前锋有一定的折损后,唐星沈就会率领藏在城门后的卫队冲出去拼杀,将军悍然,战士更无畏。
纵使敌军兵力远胜神策军,然守军上下一心,骁勇异常,小小一座祁域关,抵挡千军万马,于风雨飘摇中坚守日久。
只是眼下他们还面临一个紧要的问题,缺粮少兵。唐星沈退到城内,目光扫过四周,她示意贺楼去清点队列,随后来向自己报告,然后抬脚上了城楼。祁域关守将项少杰一直在此处观战,负责清扫越过防线攀上城墙的敌军。
“唐将军。”
星沈颔首,“城中还有多少粮食,能撑几日?”
项少杰扯了扯面皮,咧嘴一笑真是苦进了唐星沈心里,她眼疼得眨了眨,伸手拍拍这位老兄的肩,“项大哥,卢将军就在路上,他一定会赶上的。”
项少杰没应声,星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目之所及已经不再简单是身着甲胄的将士,裋褐麻衣的百姓布满了城楼,青壮年捡起碎甲挂在身上,手里攥着拾来的长枪短刀,穿梭在甬道帮忙运送守城的……从各家房屋拆来的碎石泥方,铁锅铜缸,晾衣的长杆削尖了充作的箭羽……老幼妇女聚在城墙的里侧,在**凡胎圈起来的城墙后,不断地接过伤者,送去城中救治……
星沈目光突然凝住,年轻的妇人解下腰带,将小腿血肉模糊的青年绑在身上,就这么生生背了起来,她的侧颊瘦黄,用力的时候能看清下颌那块骨头的凸起。星沈心口一疼,伸出的手却被轻轻拂开。
妇人的神情很平静,却不是穷途末路的绝望,更像生死无悔的坦然,“将军,这已经是我今天背的第十八个人了。”
星沈一时哑然,她静静看那妇人走远,回身便对上项少杰的目光,星沈想了想,走上去告诉他,“项大哥,不论辎重能不能到,我们都能守住。”
项少杰点点头,正要回劝几句,对上星沈的眼神,忽然警惕起来,“你想如何?”
星沈往城墙边上走了走,目之所及残焰绵延,数日的接天浓烟熏得天黄地黑,城墙根底下摞起的尸体比一个大活人都高,她轻轻吸口气,肺就犯痒。星沈将涌到嘴边的咳嗽咽下去,客观道,“祁域关守军只有八千,加云海城七千、羽林卫两万,对抗敌军十六万,固守三月有余,无论谁来写史书,这都是一段佳话。”
“是啊。”项少杰站到星沈身侧,“不止将士,祁域关数万百姓皆披挂上阵,誓与家园共存亡,何等撼然的一段历史。”
“再风光的名声都比不上一条性命。”星沈语气一转,撇去淡然,显露峥嵘,她的声调斩钉截铁,透着来自强者的不容拒绝,“这几日每击退一次敌袭,伤亡就要数百,城中可用精锐只能凑齐千人,谢俨没有耐心了。我们不能真的将一城百姓打光,他们的日子已经过的够苦了,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命。”
“明晚丑时,若援军未至,你即刻带云海城剩余守军护送百姓撤离,贺楼会带着羽林卫和其他人为你们挣出六个时辰,时间一到他们会将整个祁域关付之一炬,然后赶去云海城同你们会合。我前日接到卢将军的信,他们已经摆脱了沿途纠缠,要到就是这两日的事。祁域关的大火足够挡下谢俨的脚步五日,届时卢将军爬也该爬到了。”
项少杰霎时面如土色,他扭过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骇目光看着唐星沈,“大火焚城,万万年也难消骂名。”
星沈却轻笑出声,只道,“骂吧。我行此有伤天和之举,骂我几句算什么?”
“你…”项少杰险些要被噎得背过气去,他捋了捋心口,在百乱之中揪出一丝线头,“你要去做什么?”
星沈偏眸直视他,漆黑瞳中流光溢彩更甚霞晖万道,“擒王。”
项少杰虎口麻了下,他有片刻的失语,眸底被年轻姑娘淡然无畏的神色占满,心口狂跳不止。
“值得吗?”
“项大哥,”星沈收回目光,宁静地注视着城内忙碌疲累的每一个人,“人人鲜活,谁又该充作山峦倾塌下的一粒尘埃呢?我不舍得,也不忍心。”
“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多远,但我从来不惮道阻且长。我若倒在此处,有憾,无怨。”
星沈面对项少杰伸出手,神情坦荡,项少杰与她拊掌,眸中隐有火光。
商遣岚握着顾劼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二人肩背相抵,喘着粗气,“怀瑾,还能战吗?”
顾劼轻呵一声,“不碍事,剑柄沾血,有些滑了。”
他撕下袖子将剑缠在掌中,“商兄,我若是战死此处,劳烦你给言聿带个话,我下辈子还同他做兄弟,我做个好兄长,护着他。”
“废什么话,”商遣岚咬牙回他一句,发力折断白川人的枪杆,“我才是你们大哥,我都还活着,能让你死在我眼前,杀。”
“杀。”
许月落令一出,暗卫顷刻间如离弦之箭四散,手中刃稳稳扎穿了白川人的脖颈,言午与许月落肩背相抵,从皮肉挨上的那刻起,许月落握刀的手心就一直在渗汗,他干脆从迎面冲过来的人身上撕了块布料连刀一起缠到手上。
许月落躲过一剑,顺手砍了几颗脑袋,眼睛在身后的辎重营与他们此刻所在处来回扫。
太近了。
“言午。”
身侧的青年凑得近些,“主子。”
“我有个办法吸引住这些人,狼卫有机会脱身,火药已经布置好,他们离开后只需要一支火羽,这帮长毛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主子,你话有点密。”
青年读懂了,轻笑一声,听起来颇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散漫,他不动声色地舔了舔齿尖,抬眼间眸光是带了克制的血气,冷硬压不住狠戾。
许月落吹了几声哨,指令发下去,狼卫皆目含不忿地望过来,却在触及许月落目光的一刻偃旗息鼓,默默眯起了眼睛观察时机,只是下手时更狠,砍瓜切菜一般,怎么畅快怎么来。
狼卫是九卫战力最精锐,各个都是好手,对付普通的白川士兵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但架不住敌方人数太多,乌泱泱的一片,这样下去他们得被累死,而且一旦等白川人反应过来,架了弓,他们才真是剪了尾的鸟,长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许月落清理掉面前压上来的一批人,对言午道,“往西北方向走,第二间仓房。”
言午没应声,手中的刀都砍得变了颜色。
许月落勾了下嘴角,忽然踩着几个白川人的肩站到了方才在打斗中倒塌的铜台上,视线上顷刻比别人高出一大截,许月落目光锁定自己的目标,挑眉笑了笑,扬声叽里咕噜喊了几句,然后便跳下来不要命的往西北方向冲。
而言午早在他出声的瞬间就弹了出去,看身姿跑得比许月落还不要命。
人堆里,白川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指挥官一连串的跳脚怒骂冲懵了头脑,只知道顺从命令往许月落方才冲过去的地方压,早就得到指令的狼卫如落潮一般悄悄撤了出去。
狼卫是撤出去了,许月落和言午却被红了眼的白川人堵着杀,言午手都要抡冒烟了,怒道,“主子,你带我闯的是人家新房吗?”
许月落被围得声音都有点传不出去,“我看不清。”
言午艰难地往许月落身边凑,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看着由头骨蜿蜒出的一条黑河,没什么意味地就笑了出来,狼卫已经脱身,眼下处境,走是走不了了。
但许月落不能留在这儿。
青年眸底迸射出激烈的光彩,眼神落在许月落身上时带了细碎的笑意,仿佛蒙了一层月光。
想让我守着长大的弟弟给你们赔命,配吗?
胸口的玉灼得皮肉生疼,许月落眼神愈发漠然,瞳色浓重迫人,他深吸口气,火星燃在袖口,暗处,青年的指尖有些抖。
许月落再一次同敌方指挥官对话,对方毫不犹豫回了一串辱骂,许月落却只是拨了拨指尖的火苗,对方骤然变色。
“言午,来我身边。”
青年收了刀,侧首蹭了蹭面上的血污,慢慢往许月落身边靠,白川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摄于指挥官的威势,只能任由这两个中原人如此挑衅。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金库,白川人的指挥官自己的内库。”
言午一愣,嘴角挑起冷笑,“找死。”
“去过雨凇的银库吗?”
“什么?”
许月落将手中的火折子抛给言午,“我告诉他在他的金库里洒了火油,你留在这牵制他们,我找机会擒王。”
言午点头,步子往后蹭了蹭,离金库更近。
“言午。”
言午正精神紧绷,忽然听见许月落叫他,下意识卸了劲,左肩便被人狠狠一推,力度大到险些将他整个人掀翻过去,他来不及稳住身形,强行转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摔到地上,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却只看着细线似的白光越拉越长。
许月落目光敏锐,白川人一架弓他便看清了寒芒,方才他一路且战且退,此刻众人都已经身在辎重营内,这个时辰,狼卫该到位了。
青年转了半圈手中的刀,眼底燃起幽幽蓝焰,他骨相本就深邃,眉弓硬挺,眼尾狭长,只是眉宇间养了一团清气,笑眸微懒皆是温和气度,如今这样,眼角眉梢挂着血珠,唇边衔起一抹冷笑,一身玄衣被染的深深浅浅,狂意几要捅出天去。
他就站在那儿,比遍地高垒的白骨还要可怖。
遥遥对峙,白川军指挥官心口狂跳,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逃离的念头,那个中原人的目光流连在他的颈项,他却无法生出被挑衅的怒意,只有恐惧,从脊骨攀升的冰麻和能将他吞噬的恐惧。
那个中原人真的会穿过数万大军杀了他!
目光相接只是一瞬,许月落满意地看着他的猎物惊恐地瞪大眼睛,毫不犹豫踩上万人铺成的长阶。他的刀招招饮血,射出的箭雨落在白川人身上更多,浓厚的血气几乎在他周身结出一层实壳,弓兵不敢射,近战者不敢攻,杀人如麻者眼底却只有冷清。
许月落一人双刀杀穿了白川辎重营。
刀架在白川军指挥官肩上时,他下意识抬眼,正撞进隐隐显露冰川的海面。青年浑身血渍浸透,神态桀骜冷峻,居高临下,留给他最后一句话。
“我中原将士,一剑横当百万师。”
猩红焰火裹着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邪光遮霞蔽日,映照穹幕宛若地狱,炸开的巨响仿佛利匕狠狠钻进耳里,言午呆呆地蜷在储柜中,眼睫一抖,泪珠便雨一般下坠。
他耳边的声音一阵一阵的,一会是主子温和地喊他,一会是言一的笑骂,一会是雨凇领着他进银库,得意地炫耀她库中的储柜是天下最坚固的。
天下……最坚固的,炸都炸不开的,是银库里的储柜。
言午剧烈地发起抖来,浑身血液逆流朝着胸口的位置堵,都淤在那儿,他喘不上气。
怎么办,怎么办……
他捂着嘴接了一手的血,重新听见狼卫的哨令时才如梦初醒般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晃,步伐凌乱间被满地残迹绊住狠狠摔下去,他趴在地上直直往外看,金库的大门已经被炸的塌下来,满目都是烧得焦黑的碎皮烂肉,残焰还冒着黑气,死亡的腐朽气息铺天盖地灌进他的肺里,青年呛咳着呕出口中混了碎烂肉糜的稠血,却固执地爬起来一寸寸翻找。
这些不是……
不会的……
人呢,人呢,人呢!
不会的,许月落是无所不能的,他怎么会出事呢,不会的,不会的……
青年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的目光垂落,见满手鲜血淋漓皮肉翻飞才觉得心口的堵松快一道缝隙。
快找……
一定要找到……
匆匆赶来的言狼乍然见到言午这副模样,一惊,本能伸手去扶,目光落在四周,动作一变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主子呢?”
言狼嘴上笑着问,眼底却全是恐惧。
言午忽然浑身瘫软,全凭言狼的一股力道支撑着。
言狼强硬地掰住他的下巴将人的头抬起来,却骤然失言,他对上了一双太惨烈的眼睛,力拉崩倒,野火寂寂,眼底深处的死心像大片浓白的雾气,漆黑的瞳孔变得灰蒙蒙,向来清明的眼睛竟然黯淡出几分浑浊的意味,遍地断壁残垣,狂风倒灌,扫出空荡萧索的回音。
他手一松,言午便又垂下了头,绕过他继续跪爬着往前翻找,言狼闭上眼睛背过身,怒吼道,“找啊,找不到主子全他大爷的别回去了。”
他们扒开一寸寸烂肉仔细搜寻,不知谁先出的声,低泣声渐渐密起来,言狼脑子都快烧冒烟了,杀气腾腾地起身想要将不合时宜哭丧的王八蛋揪出来打成一坨肉饼,将要喷火的眼睛落到那人捧起的双手却悄无声息哑了火,寒凉自骨髓贯出,他踉跄了两步随手扶住身边的什么东西。
言午顺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那点快要被血和泥糊得辨不出的碧意上,静静看了一会,然后垂着头,再也抬不起来。
他沉寂着,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一下接一下,这动作看得言狼凄惶,他冲过去死死揽住言午,“别这样,别这样……”
颈窝烫得慌,言狼从没见过言午哭,原来再冷硬的人眼泪也是滚烫的。
“是为了救我,言狼,是因为我,他早就知道了,你帮我救救他,他不想死,唐姑娘还在等他回家,他不想死啊,我要带他回家,你帮帮我,言狼,你帮我。”
言狼收紧攥在言午肩上的手,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找,我们带他回家,找不到,咱们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是想…做没家的野孩子啦。”
言狼目光不可置信地追过去,一只手从木板的缝隙里钻出来,挣动着翻开盖在身上的杂物尸身,青年的玄衣几乎快要和周遭融为一体,脸也被沾染的辨不出本来面目,他撑着长刀慢慢站起来,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终于走出来后便甩了出去,言狼下意识去看,是白川军指挥官的首级。
许月落喉间剧痛,他摁住心口翻涌的气血,对上一干人通红的眼睛,强逼出个笑,“行啦,别哭丧了,人都给你们杀了。”
言狼气得又哭又笑,整个人都发着抖,还没来及张嘴便被抱着的人猛地掀翻,言午冲出去的架势像是要把许月落撞散黄,青年拄着刀一动不动,言午冲到他面前时忽然静下来,他停在半步之外,目光如细雨一般将人密密地裹起来,许月落眼前发黑,强撑着还想交代什么,言午小心翼翼揽住了他。
贴得太近了,言午抖得许月落抓都抓不住。
“混账东西。”言午咬牙切齿地骂。
许月落偷偷摁了把错位的骨头,发声虚软,“恩将仇报啊。”
“谁让你…”
“言午,”许月落整个人都压在言午身上,声音很低,“我说了,你得好好活着……没护住言一……很对不住。”
言午怔愣,许月落忽然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都往地上滑,言午刚回的三魂又生生吓散了两魂半。
“听着,”许月落攥着言午的衣襟,几乎是用气声嘱咐,“两件事,阿沈没有凯旋抵达樊城前,谁也不准……把我的消息传出去。”
“第二件,阿沈归来后,不论何事,不论她……的…目的,你们只需……听从……护好她。”
“尽快……赶回西北,商将军……在等……”
商遣岚顺着剑慢慢滑下去,他背靠在死人堆上,自喉中呕出一口血,白川人仿佛不知疲倦般扑上来,他往北门看了眼,顾劼已经在清扫残兵,大部分敌军都被拖在了此处,泉州城眼下还是安全的。
他稍微往后仰了下,伸手堵住腹部的血口,既笑且叹,“言聿,做大哥的等不到你了,先走一步,回来了看到大哥不在,可千万别怪自己。”
他撑着剑,轻蔑地看着围上来的白川人,长枪捅进来的一刻竟然也不过如此,数十支长枪将商遣岚前后捅穿,架起来挂在半空,仿佛炙脍。
商遣岚忽然怒吼一声,瞪着眼睛扯着枪杆折断,白川人见状抽出长枪,商遣岚重重摔在地上,被血呛得眼前发黑,连气都灌不进去。
他喉咙间发出沉重的吞咽声,脸贴在地上抬不起来,勉力翻起眼皮往远处看,光线越来越暗,群山尽头,美丽柔婉的女子笑着朝他伸出手,眉目如画,一如当年。
“芊芊,等久了吧……”
商遣岚笑起来,安心地阖上眼。
夜色深如墨,蛰伏许多危机与冒险,星沈已经卸下铠甲,换了身便于行事的黑衣,临行前,她悄悄去见项少杰。
“项大哥,退守云海城后一定要尽快联系周将军与卢将军,如若我此行功成,或许我们还可趁势反击。”
项少杰眸光坚毅,“我已集结百姓,他们此刻就在城中,只是……”
“怎么了?”
“他们要见你。”
星沈微怔,她弯眸笑起来,“好啊,我同你去见见他们。”
星沈走出将军府,在大门前见到了排列等待的百姓,数日的战火使他们狼狈不堪,可人人的眼睛都是清明的,仿佛能点亮这漫漫长夜。
“唐将军,我们不走。”
不知是谁带的头,其他人也都喊起来,邀战之声此起彼伏,星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蹲下身子面对被母亲牵在手里的小姑娘,问她,“告诉姐姐,为什么不走啊?这里很危险,跟着项将军走,他们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小姑娘看看她的母亲,摇头道,“不走,这里是家。”
星沈伸手摸摸她的头,“乖,跟好你的娘亲,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星沈站起身,看着众人,声音温和有力,“我知道,大家不想离开自己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可人只要活着,就能重新建立起家园,能继续跟家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大家都走吧,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唐将军,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星沈弯了眉眼,她笑起来很漂亮,明媚如朝阳,清透柔暖的光能照进人心底,“能认识大家我很开心,可我有自己的职责,别人无法代劳。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着夫君去看大家。”
星沈回身同走出来的项少杰撞上视线,她轻轻一笑,“项大哥,启程吧。”
“等你凯旋。”
“一定。”
项少杰翻身上马,他下意识回头,却见贺楼一路连跑带喘地蹿出来,焦急的同唐星沈说着什么,他心中有所预感,对上唐星沈的眼神,立刻弃马奔至她面前。
“出什么事了?”
“好事。”星沈笑意舒展,项少杰有些恍神,这同从前所有笑容都不同,不再带着刻意的感染力,却让人由衷的为她高兴。
项少杰也跟着笑了几声,“援军来了?”
星沈往外走,“是啊,咱们的卢将军来救我们喽。”少女话中抑不住的轻快,“项大哥,让人将大家都好好安顿起来,我们去迎卢将军。”
项少杰吩咐了副将几句,追着星沈往城下走,远远看见几团黑漆漆的影子靠上来,身侧少女已经迫不及待迎上去。
“卢子晔。”
大约是久旱逢甘霖,星沈也觉得自己的情绪过分激荡,但是一想到接下来他们不仅能趁势翻盘,又能跟少时挚友并肩作战,还有她一直很想见识见识九卫的风采,如此多夙愿一朝达成,实难不让人兴奋。
卢滢应了她一声,眼神仿佛织机一般在星沈身上来回走针脚,他皱着眉问,“你这身打扮想做什么?”
星沈迅速反应,“那什么……一直佩甲太累了,我卸下来松快松快。”
卢滢目光仍露狐疑,只是注意到项少杰便不再揪着话茬,星沈趁机为几人介绍,又问道,“你们来时可曾遭袭,辎重情况如何?”
“有一些遭遇战,不过情况还好,辎重没有受损,其余的,”卢滢看看黑黢黢的四周,“换个地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