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劼在都护府处理政事,见许月落和唐星沈走进来,暂且将桌上的卷轴往旁边一扫,站起来稍微抻了下肩膀,星沈见状调笑,“怀瑾兄,骨骼不大好啊。”
顾劼懒得回嘴,斟了两盏茶放在对面,“不是说今日不来府衙?”
“来看看你们啊,子晔和商大哥呢?”
“他俩没啥事自然在军营啊。”
星沈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她看了眼许月落,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就传来商遣岚的声音。
“言聿,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商量?”
星沈眼睁睁看着言午默默退回许月落身侧,素来寡淡的人眼底笑意压不住,她情不自禁也笑起来,同众人打招呼,“商大哥,久违了。”
“言午,好久不见。”
言午露出个不明显的笑,商遣岚原本见到言午来请他有些讶异,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此刻见到一干人情态,心中明白了个大概。
“唐姑娘,金陵一别,可算是再见到你了,你一回来,我觉得这整个都护府的烛光都更亮了。”
星沈眼眶红了一点,她环顾一周,亲手为每人斟了茶,自己端起顾劼斟的那杯,举在手中,“让大家为我忧心了,今日以茶代酒,敬祝往事飘散如烟,前路光明灿烂。”
星沈饮尽杯中茶,走到许月落身边,毫不避讳地握住他的手,眼神面向众人,十足坦荡,“我和言聿打算成婚,我们在世上已没有什么亲人,最重要的朋友也都在这里,所以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商遣岚早在金陵城下便已知前因,此刻难免生出几分慨然,若非时局动荡,这两个人本该是一对最幸福的少年夫妻,何以磋磨至此,才有个结局。
“好。交给我来操办,我让人去寻城中最好的喜娘,绣娘,购最好的红绸,最烈最甘醇的酒,将军府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事了。”
星沈笑起来,“商大哥,不要那些繁琐的流程,天地在上,亲朋好友在侧,改日我请诸位喝酒,请商大哥做个主婚人,这样就好。”
“你这,”商遣岚私心里觉得不该这样潦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许月落,谁知这厮抬了抬手,满眼只有他夫人,“遣岚兄,家里不是我做主,我也是听唐将军的。”
商遣岚边笑边挥手,“罢了罢了,不过我定要为你们准备一件顶好的贺礼,这你们可就拦不住了。”
“那就多谢遣岚兄了。”
星沈笑着跟他们说了一会话,做主敲定了举行仪式的日子,就在五日后,众人几番想插嘴,最后都摸着下巴别开了眼神。
星沈说要去看柳愿思,许月落留了下来,等人走的差不多,他看向顾劼,“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入主樊城后,我让你安排人在西北境内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人口登记,八**令出台,同时布告全境,所有军政民商行业,不分性别开放,一年过去,你这里可有相关记录?”
顾劼闻言转身从书架上取下薄薄一本册子,许月落接过,翻看一二,合上。
“官员考较三月一期,还有半月就是新年初考,来不及了,但夏考要删改两个科目。”
顾劼便抽出纸笔递给他,许月落落笔流畅,顾劼从他手中接过薄薄的浆纸,低敛的眼睑反着一丝冷淡的弧光。
“我马上让人去办。”
“除此之外,尽快再安排一次人口普查,要落实到一家之中每一个人口,带着济仁司的医师去,人口不够就从民间张榜雇,年尾不是空出了些预算,全投进这件事。有病就医,有伤报官,然后缉拿行凶者,事要做的干净合规,受害者有适龄或者有意愿的,可以送她们去学堂。”
顾劼面无表情,指尖捏着那张纸,“于明法一门专增治家、止暴、平权三题,删明经一科改为实技。”他抬起头,仍旧是一张寡淡到堪比圣贤经文的脸,眼底那一丝幽异的火光却跃跃欲试,势要漫卷燎原。
“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许月落露出个轻蔑的笑,青年睥睨傲然,风华绝代,“我从七岁开始,就知道我要逆流而上。”
顾劼笑了两声,“我马上让人去办,还有什么需要我留意的吗?”
“想办法多安排几个合适的女官职务,她们长久处于劣势,想要将权利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最终还要靠她们自己。”
顾劼点头离开。
星沈去看了柳愿思,她在院子里随手拦了个人问清柳愿思的住所,道过谢后往那边走,在门口遇见了端着药碗出来的杜若姝。
杜若姝惊愣地将手中瓷碗摔在了地上,屋子里隐约传出柳愿思焦急的询问,杜若姝回了他两句,跟着星沈往外走了两步。
“唐姑娘?”
星沈笑着点头,“若姝,不是说不这样生疏的称呼我吗?”
看清星沈温柔中带着点俏皮的神情,杜若姝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伸手不顾礼节的将面前人拥入怀中,“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那么厉害。”
星沈心间柔软,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怀中姑娘的背,“没事了若姝,我回来了。”
杜若姝松开她,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见过殿下了吗,他似乎,很不好。”
星沈猝不及防被杜若姝担忧的目光刺了一下,她挽起唇,“放心吧,我跟言聿在十九成婚,到时候跟蓝田一起来喝喜酒。”
杜若姝懵了下,回过神来眼神却有些艳羡,“我真羡慕你与言聿的感情,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纵使一个人先走一步,另一个心里也是满的。”
星沈握了握她的手,“我去看看蓝田。“
杜若姝点头,星沈轻叩门板,得到一声允许后推门而入,满屋子草药的清苦味儿迎面扑过来,却没有积日累夜的腥气和闷臭,有人对病人实在上心。
柳愿思休养了些时日,伤势已经趋于平稳,这几日被严令禁止不许出门吹风,只好翻了几本字帖解闷,他正瞧得入神,房里进来的人一时没说话他也不在意。
唐星沈的目光静谧,温温看过榻上青年,眼底的不忍一闪即逝,藏得极深,她仍旧记得当初那个在河边欣然放她离去的温柔少年,清新俊逸,斯文守礼。可眼下躺着的这个人,消瘦苍白,青衣薄旧,神采早已不复少年天真,却另有一番果敢刚毅的风采。
她心中叹息无比,时光如刃,刀逼骨肉,少年的身躯都在一瞬之间飞速丰满壮大起来。
星沈见他认真,自己斟了杯温水递到他眼前,柳愿思放下字帖去接,目光不经意一瞥,手一松,那杯子又落入星沈手中。
少女笑得狡黠,“蓝田,好久不见。“
青年眨眨眼,竟然找回几分古板少年的神态,结巴道,“好,好久不见。“
“事情就是这样了。“
星沈略微隐去一些细节,向柳愿思说明了她活着回来的奇遇。
柳愿思抿唇,眸底水光渐渐消退,“回来就好。“
“蓝田,我可是听商帅说了,三军第一军师将军,十战十胜,真不愧是打马过桥坊的红袍状元郎。“
柳愿思微愣,无奈地笑起来,“都是些虚名。“
星沈摇头,眼中笑意点点,“如今的柳愿思,智勇双全,可横扫天下。不是谁都能做到你这一步的,我真心钦佩你。“
青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全被那真挚的眼神堵在喉中,轻慨道,“星沈,我发现在你面前人很难不真诚。“
“那是因为我从不说违心之言。“
柳愿思笑意蔓延,并不反驳,星沈搬了个矮凳坐到他床边,轻声征询,“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柳愿思神情凝滞一瞬,转而又恢复了笑意,点点头。星沈于是揭开他的袖口仔细检查,伤口处理的不是很及时,有些化脓,但幸而那些疮肉都被刮去,燕青配了愈合伤口的药,经过了几日的修养,伤处看着起码不是皮肉翻飞那种惨状。她将解下的绷带递到鼻端轻嗅了下,辨清了燕青开的几味药材。
星沈从腰封中取出一个蓝色的小瓷瓶,握在手里向柳愿思解释,“这是我用药材磨成的生肌粉,一日一次敷在伤处,虽然不能让新肢长出来,但是可以加速伤处皮肉的生长,助你早日疗愈伤口。“
青年靠着身后的软垫,眼神落在房梁上,有片刻的放空,“星沈,不予何取啊?”
星沈只是将那瓷瓶放在他的手侧,语气依旧温和,“蓝田,若说过去,我视柳大人如师如父,自然也在心中当你是兄长。若论当下,你我是为袍泽。”
唐星沈沉缓的声音落在柳愿思耳里,他下意识偏眸去寻找她的眼睛,随后灵魂为之一震,那双眸,坚稳如御水堤石,桀骜似烈野白杨。
“袍泽者,同袍同裳,戈矛刀戟,同仇偕行,同生共死。”
柳愿思久久不能回神,他垂睫轻笑,似释然似自嘲,“是我心屈了,你如此坦诚相待,我不该矫揉做作。”
星沈没有接这句,挑开了话题,“我与言聿五日后拜堂,邀你来观礼。”
“啊?”
星沈笑望他,柳愿思失笑,无奈点头,“不介意的话,我为你们制份婚书吧,我如今虽只剩了左手,不及从前一半,却也还能看。”
“那便要多谢蓝田兄了。”
“不谢。”
唐星沈告辞离去,见杜若姝在院中晒书,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篇,“启蒙读物,若姝,你摆弄这些书,可是对往后有了计划?”
杜若姝被她悄没声息的动作吓了一跳,嗔怪地看她,星沈却不觉羞耻,反而带着点匪气朝人家好姑娘眨了眨眼,真是风流的找不着北。
若姝失笑,偏过头继续看她的书,“天下的事,哪有能瞒住聪慧的星沈的。”
星沈也笑,求饶道,“好姐姐,快别羞臊我了,说说你的事吧。”
“让你先闹我,愿思告诉我,城中这两年新修了许多学堂,只是还有许多人家不愿意放孩子出来读书,资源反而有些空置,也达不到言聿想要开化民风的结果。愿思说,两年中言聿族人接到他的书信皆不辞辛劳万里奔波而来,只是西境宽广,时日一多难免捉襟见肘,移植岂是长久之计?要想脚下这块土地真正好起来,那么不管它多贫瘠,我们都得自己种出花来。”
“我同他商量过,等他伤好了我就去育学司任职,白日里教孩子们读书,傍晚农闲时分便和夫子们一起教些有文化基础的大人,一来是为开化民风,二来也想培养出些可用的人手。”
若姝容貌姣好,垂眸敛眉时很有一种清逸娴静之美,仿佛芙蕖濯水而出,星沈被她眉间萦萦的文人气质所惑,呆呆看了好几眼。
“若姝,我觉得你的志向真好,功在千秋。”
杜若姝嘴角噙笑回望她,不禁感慨,“星沈,我若是个男子,也是要将你娶回家过一辈子的。”
明明还有五日就要拜堂,星沈这两日却总薅不到许月落的影子,不过也好,她还有一些不方便带着许月落一起干的事,于是她上门逮住了沾了光得到几日休沐的卢滢。
“你马上要成亲了,拽着我干嘛去啊?”卢滢一边乖乖跟着一边吐槽。
星沈横他一眼,“好意思说,我新郎官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昨日跟你出去一日未归,今天又被怀瑾带走,我要是能摸得上他的边,现在能这么潇洒跟你唠?”
卢滢伸手在嘴边一抹,做了个收嘴的动作,星沈没忍住笑出来,走了半道儿,卢滢实在没忍住,问道,“咱们这是上哪啊?你逃婚也不能带我啊,我跟言聿可是生死兄弟。”
星沈一边叩开杨家小院的门,一边狠狠给了卢滢一个肘击,卢滢闷哼一声抱住自己不再多舌,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
“我之前让你帮忙查杨元的案子,有结果吗?”
卢滢眼睛一亮,答道,“他是按蓄意伤人诉至都护府的,言午派了仵作去,小姑娘身上伤太重了,她的弟弟也是,小孩子瘦得简直没个人样,但……”
“怎么了?”
“小姑娘已经往生了,她的弟弟又太小,如果珺娘始终不肯站出来指认的话……”
星沈没什么表情,“知道双满的墓址吗?”
卢滢点头,“我带你过去。”
果然,星沈在双满墓前找到了呆坐的珺娘,她示意卢滢稍等,自己上前,星沈在那墓前站了一会儿,珺娘毫无反应。星沈也不在意,将来时路上采的一把紫地丁放在了那木牌前。
珺娘看到那紫色的小花,眼皮终于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星沈,嗓音干涩嘶哑,“你是谁啊?”
“我叫唐星沈,是你咬那人的妻子。”
珺娘眨了眨眼,复又低下头去,哦了一声,慢吞吞道,“我知道,你是来替他寻个公道的。”
星沈没应声,取过一小束紫地丁,又折了把野草编了个花环放在木牌的顶端,珺娘的眼睛随着她的手动,等她放好才问,“你怎么知道,双满喜欢这种小花?”
“在柴房的窗户下面,我看到双满用干枯的紫地丁粘了一幅画,那画上,有三个人,是她心目中的一家人。”
珺娘干枯的双眼里又淌出泪来,喉咙里逼出的悲鸣粗哑嘲哳,如万鬼挠墙,星沈猜测她的声带应该是哭坏了。
星沈叹口气,说不上来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情绪,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离开之前,她扔下一句话,“杨元的案子今日审结,你还有半个时辰决定要不要为你的女儿讨个公道。来晚了,双满生前没得到的东西,这辈子也就得不到了。”
回去的路上卢滢有些反常的沉默,星沈隐约猜到缘由,故意拿话逗他,“怎么,觉得我狠心?”
卢滢认真地反驳她,“我没觉得你过分,相反,我是觉得世上还有这样自私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却也不肯放她自寻出路,死后才在坟前悲哭,显得自己多动情,可一提到公道二字,又退缩不前,有什么意思呢?”
星沈忽然有些后悔拉他出来掺和这桩事,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开解,“子晔,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青年有些失态,他垂着头低吼道,“她也知道你是为言聿去讨公道的,她也知道世间是有公道的,可她为什么畏缩不前,她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女儿,根本就没有为她考虑过……”
“子晔,”直到青年发泄似的说完一长串话,星沈才轻轻唤了他一声,“可是你的母亲很爱你,你告诉过我,她直至离世前的最后一刻都在为你缝衣绣物,为你的将来殚精竭虑。也许没能陪着你长大,就是她最大的遗憾。不论珺娘如何畏缩不幸,你的母亲都比大多人勇敢慈爱,她很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青年抬头望着天,眼眶里有晶莹的泪水,星沈于是陪他驻足片刻,路过街市时硬买了串糖葫芦给他。
卢滢别扭的嫌弃,星沈付了钱便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卢滢同卖糖葫芦的大爷拉扯,见卢滢满脸的难言,却还是接过那串红彤彤的果子,一边笑一边迈步往前。
“你别笑了。”青年恼怒道。
星沈摆摆手,“吃吧,乖仔。”
卢滢咬了一口,星沈问他,“甜吗?”
卢滢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星沈方才占的什么便宜,头顶气的冒白烟,“唐星沈!”
星沈置若罔闻,“走了走了,还有半炷香杨元的案子就要升堂了,咱们去凑个热闹。”
星沈与卢滢并肩站在人群里,卢滢个子高,往里面张望了几眼,对星沈摇了摇头,星沈没说什么,静静等着升堂鼓敲起来,她看着高堂之上的令牌,忽然忆起几分从前在徽州府的日子。不过听说她离开后是张文堇继任,那是位很有才华和心胸的女子,想来徽州百姓的日子一定不会难过。
星沈兀自出神,卢滢却撞了撞她的肩膀,星沈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正好和珺娘对上视线,她似乎收拾了一番,头发梳得整齐,衣服也干净整洁。
升堂鼓响了,珺娘站在堂下申诉,星沈侧首跟卢滢说了几句,卢滢点头离开,星沈最后看了眼同杨元对峙的珺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卢滢交代完衙役护好珺娘,控制住杨元之后,在人群里没看到唐星沈,便直接找了出来,果然在不远处一个买簪子的小摊前找到了人。
“你要这个吗?”
卢滢盯着星沈手中的银簪,下意识要摸荷包,星沈没拦他,待他付完钱后解下腰间荷包连簪子一并交给了他,“子晔,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找个人帮我送去给珺娘吧,就说……是双满给她的礼物。”
卢滢接过来,落在姑娘脸上的视线实在太过炽热,星沈无法视而不见,略带疑问地看他。卢滢有些郁闷,问道,“你待谁都这样好吗?”
星沈愣了下,反应过来哄道,“不一样,你我生死至交,情分不一样的。”
卢滢很快被顺毛,跟她并肩往回走,“我还以为你会带我摸到牢里狠狠揍那个王八蛋一顿呢。”
星沈脚步一滞,诚实道,“想过这么做,非常想。”
“为了言聿的名声?”卢滢眼底闪过一瞬的暗影,很快反应过来问道,“那我们做的隐蔽点便是。”
“不是。”星沈偏眸看卢滢一眼,“子晔,新法改革已有一年之久,法令之本,在于威严公信,不可朝令夕改,更不能纵人逾越。言聿,还有那么多人为了这件事耗费心力无数,就是要让法令的威严代替民间私决,建立起一个有效的秩序来。天下百姓,若要安宁,这是必须的一步,真正的秩序根植在每个人心底,划下了一道底线,人人皆如此。你我没什么特殊的。”
卢滢沉默片刻,点头道,“受教了。”
星沈满眼笑意,“饿吗?”
“还行。”
“那回去吃吧,我做饭,叫上燕青一块儿,我有些事跟她说。”
“行。”
星沈烧了菜,捧着饭碗坐在燕青对面,向她询问许月落耳朵的状况,燕青答的事无巨细,顺手还将这一年多来许月落废寝忘食的作死行径抖了个干净,卢滢看着唐星沈冻了好几层霜的脸,端着自己的饭碗默默坐远了一点。
燕青离开时,看了看唐星沈,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星沈,其实言聿的耳朵我已经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了,从最初发现他听不见那次我就检查过,没有一点外伤,甚至没有一点流脓淌血的痕迹。”
星沈愣在原地,燕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要心药医啊。
成婚的前夜,十七来找星沈,说商遣岚要她过去一趟,星沈跟着他走,眼神温和地打量身边的少年。
十七转过头问她,“阿姐,在看什么?”
“看你,自我离开金陵,这两年里你长得真快啊。”
十七摸摸脸,突然转过身倒着走,步子迈得又大又轻快,少年的衣袍被风扬起,棕色的瞳孔清透明亮,闪着纯粹无畏的光,全然未经一丝恐惧忧虑磨损,比披洒在他身上那一道霞晖还要惹眼动人。
星沈温柔地注视着他,听他一路的小声絮絮,胸中油然而生一种喜悦,蓬蓬的,像春日里冒头的药苗。
无人永年少,世永有少年。
十七一路带她到了校场,停下脚步指着演武台给她看,“阿姐,将军在那等你。”
星沈点头,忽然开口问将要离开的少年,“你如今在军中任职吗?”
少年低了下头,随即露出个粲然的笑,“我如今统领骁骑营。”
星沈心中骄傲与隐忧并存,她想了想,从脖子里扯出一枚薄薄的平安符,示意少年弯弯腰,然后小心地给他系上,等少年站好又拍拍他的肩,“十七,阿姐很为你骄傲,我们十七已经成长为守卫一方的将军,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只是阿姐还有一个私愿,希望我们小十七一直凯旋,一直平安。”
十七看着用红绳串起来垂在胸前的平安符,眼眶湿了一点,重重点头,“我知道的阿姐,我会保护好自己。”
“乖。”
星沈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十七耳根微红,却乖乖站着没躲。
星沈往演武台走,操练的士兵停下来同她打招呼,“唐将军。”
星沈下意识应了声,穿过人群走到商遣岚身边,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有些疑惑,“将军今日在练兵,怎么突然找我?”
商遣岚一笑,朝令兵挥了挥手,看那人走远才转身看向唐星沈,“你明日便要成婚,我是你们的大哥,有些事总要替你们小辈操心一下。”
“商大哥尽管说。”
“你这次一回来就着急同言聿成亲,应该还有旁的原因吧。”商遣岚偏眸笑着看身边的姑娘,语气是笃定的。
星沈捻了捻指尖,不答反问,“商大哥觉得是为什么?”
商遣岚下意识就要答,幸而临门刹住脚,手心攥了把汗,“鬼丫头,套你商大哥话呢,我今儿跟你说了,明儿还能见着言聿的好脸吗?”
星沈哼笑一声,喉间微动,难掩哽咽,“商大哥,我与言聿,我们在金陵时都对未来许下无限期冀,可人生常常事与愿违……金陵一别我走得很匆忙,他只嘱我万事小心,我记得他那时望向我的眼睛,豪情万丈,英气恣意,可我再见到他呢……”
星沈强吞下半口气,喉咙被挤出的细碎声响听着极致隐忍又耐不住苦痛烧灼,她舔舔唇,“言聿没有倒下,他也绝不会倒下,身为西境主帅,我看着他静笃干练,滴水不漏,面上时刻三分笑意,永远使人相亲相敬……但是商大哥,我是他的心上人……”
“他眼里有半分失落就可以诛我的心,回来的这几日我没有一刻好过,就这样把婚事定下来是因为我想跟他有一个家,无枝可栖,无路可退,连说话都听不到回音,这样的日子我险些就要习惯了,商大哥……我只要他。”
商遣岚静静看着身侧的姑娘,眼底有心痛疼惜,他知道唐星沈心里有火,这把火灼得她不得安生,又因为情势不得不按捺下去,因此更加烧心煎人。可他不知道这些,少女从未示弱于人,展露出的姿态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刚强,他从来不知道她策马驰入金陵时心中有这么多的愧疚不安……那她最终又要下什么样的决心……
商遣岚一阵恍惚,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姐妹兄弟父母亲长,要走到这一步得吃多少苦,他亦是漂泊半生之人,其中辛酸苦楚,于个人皆是修行。
半晌,少女抬起眼睛,目光遥望披了霞光的远山,语气已经归于平和,仿佛方才的咬牙切齿是他的错觉,“商大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在我手里伤他一分一毫了。”
商遣岚怔住,分明是一句听去能叫人软了心肠的话,他却听出了令人齿寒的血气。
他没有再问,转身朝令兵喝了声,“抬上来。”
星沈回眸去看,天边金光大盛,云海翻涌横亘,堆叠如鱼鳞,竟胜日出赫赫明光,赤云中开,虹光冲天,泽披黄土银铠,任北境长风狂嚣,愈发射出锋锐冷芒,寒光闪闪,不可侵犯,隐如天兵神将。
星沈久久凝视着那架银铠。
商遣岚亦神情肃厉,“唐将军,这副甲名曰玉龙,本将今日为它择一良主。”
“尔天生将星,悍勇强硬,兼战意不息,玉龙奉君,不辱没它。唐将军是我商遣岚敬佩的人,我为君配一副甲,望君日后征战,有玉龙为伴,得以解凶化难。”
“商帅,多谢。”
商遣岚见星沈一脸肃然,反而笑了起来,他示意星沈往前看,“别急,言聿还为你备了份礼。”
唐星沈顺着他的指引去看,校场中操练的将士不知什么时候集中到了演武台下,形容整肃,队列森严。有一面旗帜经众人之手从队尾飞速往前递,很快就由首列的士兵接过,他一路小跑着上了演武台,双手向星沈递出那面旗帜。
“禀将军,羽林卫全军两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集结完毕。”
星沈自听到羽林卫三字便已筋骨生寒,难克颤颤,她的目光凝在那块金红相间的布上,浑身血液倒灌堵在心口,一瞬之间却又忽然沸开奔散,蛮横冲撞四肢百骸,旧痛新生,细碎伤口有如木刺入肉,搅得她肩颈一片麻痛,沉若千斤。
她像被挤进了两片钢盾间,心肺都被碾成薄片,喘气成了种折磨。
“唐将军。”
持旗的青年唤了主将一声,目光炯炯望她,尽是希冀崇拜。
星沈抬手,青年立即将旗更往前递,她顿了下,终于稳稳接过那杆旗。手腕翻转间用力将旗面扬散开,鲜艳的图腾迎着猎猎长风飞舞,纯铜浇筑的旗杆砸在地上,奏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在看那面旗。
唐星沈抬起脸,眼神里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怀念,她的眼前一张一张闪过那些熟悉的容颜,他们笑着喊她一声将军,然后相互簇拥着先后向天边云端走远。
大家,走好啊……
“将军,辛苦你了。”
魏大哥……
魏衍笑着朝她点点头,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挥了挥,转身追上了兄弟们。
星沈眼眶潮热,咬牙忍住哽咽,面容笼霜,挺直的肩脊绷成一匕利刃,骨肉为饵,淬血锻造,重塑为钢。
开口前,她在心中默祷,愿我袍泽,生来不屈,魂灵永安。
“众将士听令,”星沈高喝一声,目光扫过台下这两万人,一字一句,“羽林军训,勇毅忠诚,同生共死。”
“勇毅忠诚,同生共死。”
军旗招摇,隐有细碎之声,似是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