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明则白日饮多了酒,晚间避在帐中休憩,他支着眉心,太阳穴泛着尖锐的刺痛,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明则没有动,他知道那是谁,随即,一双细腻带着些凉意的手触上了自己的额头,揉按的动作很温柔。
明则放任她按了一会儿,顺势将人揽入怀中,在女子乌黑柔顺的发顶落了个吻,然后将半个脑袋都凑进了怀中人的肩窝,声音听上去恹恹的,“怎么过来了,岑元说你在休息。”
玲容顺从的由他摆弄,“醒了,担心你,晚上吃饭了吗?”
明则没答,玲容便要起身,拦在腰腹的手臂立刻蛮不讲理地紧了又紧,她失笑道,“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怎的小孩子脾气。”
“你是我妻,闹些脾气又如何,头疼,不想吃,让我抱会儿就好。”
“抱着我便能好?”
明则不松手,反而拖着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着眼懒懒道,“阿容,这几日劳你跟我到处应酬,都没有带你好好逛过这锦州山色,抱歉。”
玲容笑道,“你妻不嫌你,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那明日的流觞宴我便不随你去了。”
“那可不行,我妻不随我去,旁人都要笑话我,我妻去了,旁人才最羡慕我。”
玲容没再说话,而是捞起男人垂在案边的手,轻轻交握了上去,背后,明则闭着的眼睫猛地颤了下。
第二日,崔氏的小公子崔皓在锦舫楼设宴,说是宴请天下名士游子,实际上去的都是些望族的公子小姐,锦舫楼以游船表演闻名,此次宴会就举行在一艘巨大的游船上,开席在傍晚,华灯初上之时,明则携夫人悠悠登场,崔皓本与人攀谈,见他来立刻抛下身边人迎上来。
“明大人,明夫人,两位赏脸,崔某蓬荜生辉。”
“崔公子言重了。”
这位崔公子是崔家最小的嫡子,在朝中既无职位也无人脉,平素里最喜欢风花雪月沾边的事,风流之名远扬,这也是明则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玲容不经意间看了明则一眼,便巧笑嫣然道,“你们自谈你们的,我去别处逛逛,这船艄舞还真是少见。”
崔皓立即挥手召来一名婢女,“明夫人喜欢,便让秋池陪你去吧。”
被唤作秋池的女子乖乖站到了玲容身后,玲容没拒绝,微微颔首便转身向船边走去,明则默默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暗卫也跟上去,崔皓看见这一幕,拿折扇遮住半张脸笑得像偷腥的狐狸。
锦州有一种船叫月牙船,便是表演船艄舞专用的,它的船艄部分微微翘起,船身窄又长,就像一弯月牙儿,身着舞衣的姑娘们脚腕上,腰上都系着细碎的铃铛,就在船艄翘起的尖上那尺寸之地舞动,要的就是一个稳当灵动,更厉害些的便会结伴演出,步子一跨便到了别人的船艄上,总共就能立两足的地方要站四个人,还得打着旋儿舞动,水袖甩的满堂喝彩,跟仙子的仙法一般。
崔公子今日的这场席面开的够大,请的舞娘都是全锦州最好的,她们皆赤着足,舞衣璀璨更甚焰火,八只月牙船凑在一起,三四十个舞娘腰肢纤软柔韧,衣袂翩跹之中星辰流转,舞的人不知今夕何年,水袖偶尔凑在一起便是漫天飘花雨,,腰间足间铃铛清脆曼妙,奏出来一首曲子,最高处踩在同伴肩上的姑娘指尖捻着枚花瓣,眉目多情勾人,连玲容这样的女子都瞧的脸热。
这样不可多得的胜景,玲容本来正看得开心,却被身后突然传出的女子尖叫声吓了一跳,她扭头就看见连萧正捏着一名女子的手腕,刚才的声音正是那女子发出的,她看着年纪不大,此刻五官皱在一起,想必是被捏的痛极了,她没有第一时间叫连萧松手,而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话显然是问连萧的,没想到那女子先叫嚣起来,“快放开本小姐,快放开我,今日这样的场合,你们得罪了我没好处的。”
想来这女子也不算完全没脑子,一方面暗示自己身份不俗,一方面又捏准了这不是明则的地盘,但玲容却并未睬她,连萧也没有松手。
“连萧,你说,发生了何事?”
“夫人,陆小姐欲趁夫人不备推夫人下水,属下先一步拦住了她。”
陆姎姎见自己的意图被点破,立刻狡辩起来,“我只是一时脚滑,下意识想要扶一把明夫人罢了。”
“哦?”玲容好奇地应了声,有点疑惑道,“我与这位小姐素未谋面,小姐怎知我是谁?”
此刻围观的人已经逐渐多起来,陆姎姎急于脱身,脱口而出道,“明大人这几日日日将你带在身边,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玲容笑起来,“难为这位,”她看了一眼连萧,连萧提醒道,“陆。”
“陆姑娘,”陆姎姎被羞辱的脸涨红,愤愤盯着玲容,玲容却只是笑眯眯的,“难为你还特地打听清楚才来为难人。”
陆姎姎只觉得腕骨要给人捏碎了,她狠狠瞪了眼连萧,干脆冷声道,“本小姐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卑贱的商户女,凭什么独占大宣最好的儿郎。”
玲容也不恼,声音还是淡淡的,连萧却听得头皮一紧,他总觉得面前这位夫人自从大病一场好起来,处处都有些不一样了。
“任凭你如何看不惯,我都是明媒正娶的明夫人,陆小姐是什么?无媒无聘的闺阁小姐?”玲容最后一句话故意说的尾音扬起,留给人无穷遐想的余地,就差直接拎着陆姎姎的领子问她是不是同明则无媒苟合的小情人了。
连萧不祥的预感成了真,夫人这句话果然将大人骂进去了。
围观的人已变了神色,陆姎姎还想说什么,被连萧眼疾手快地捂了嘴,玲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前瞥了最后一眼,“送去见官吧,或者你们怎么处理随便。”
这后半句显然带了倦意,连萧不敢“随便”,把人暂时绑起来向明则汇报了原委,明则听到推玲容下水时眼尾划过一抹狠厉,明则逆鳞不多,身边亲近之人恰是一个,他头也没抬的吩咐道,“按夫人说的去做。”
崔皓与明则的事本就谈的差不多,此刻额外附赠了一个八卦,他乐的见眉不见眼,“明兄,可否要我帮你多照看那位陆姑娘啊?”
“不必,家妻不喜欢不公道之事。”
明则起身离开,崔皓却敲了敲案头,喊了身后一直跟着的夜雨,“你去衙门盯着。”
夜雨一愣,“明大人方才不是说…”
崔皓扫他一眼,“这种地方,陆姎姎的身份,你以为公道会自从天降。”
夜雨立刻会意,崔皓的眼中兴味愈浓,明则可真是好眼光,夫人个个如此与众不同,令人艳羡。
明则出了门正欲寻玲容,却被告知玲容已经退席离开,他眉头蹙了蹙,忍着怒火回了驿馆,推开门,玲容正坐在梳妆镜前,闻声回首望向他,柔丽的眉眼平静下掩着破釜沉舟的寒意,明则忽然浑身都凉了下来,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夫君。”
明则的心落了地,还好,她没有唤回那一声陌生疏离的明大人,事实上,自成婚她唤了第一声夫君开始,无论中间发生任何事,她都不曾改过口,这在明则眼中便是一种讯号,她不会离开的讯号。
可今晚注定不是好过关的,玲容的下一句话便将他劈成了个僵直的人棍。
“我月余前整理书房时,从你柜上发现了一个书匣,其上皆是同一个女子,眸若幼鹿,可怜可爱,最近的那副,落款,在你我成婚之后。”
明则动了动唇,但他清楚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半晌让人呼吸不继的沉默后,明则伸手关上门,第一个问题却是,“你便是因为这个心力交瘁,生了那场大病?”
“不完全是,也是因为我知你从我父亲手中夺走了玲家铺子的掌控权。”
明则像被人自后脑勺猝不及防闷了一棍,脸色一阵阵发青。
他不说话,玲容便顾自道,“我前后将两件事连在一起,思考了好一阵你娶我的用意,其实这件事本身也不用思考,你突然要娶我这样一个商户女,除了图财还能是什么。”
玲容将话说的**,明则却没有反应。
“偏生我爹觉得你会是个好归宿,他如同金陵城中的很多人一样,都觉得你是金陵最好的儿郎,是大宣的一根顶梁柱,嫁给你这样的人,在他老人家心里定觉得我是高攀的。”
“阿容,”
“让我说完,”玲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看进他眼底,明则只能听从,“这本也没什么,为了他老人家放心,我嫁便嫁了,可是”,玲容平静的声音终于出现一点裂痕,“可我这样利落地答应不是对你一点期待都没有的,清隽端方,温润如玉,人人都这样评价你,我心中也是这样想你的。新婚夜,我缠着你讲了那么多,不过是求一个夫妻一体的承诺,我不知我求到了没有,只是先知父亲心甘情愿交付掌家之权,再知你心中另有所爱,我便觉得心伤,我终究是没嫁得一个好夫君,你防备我不愿我见外人,殊不知我也实在不愿见。落到这步余地,从前依靠的种种已然全落了空,我更不愿求你,大病一场,实在是我左右为难,不知前路如何,整个人浑浑噩噩,死了一般。”
“可是,”玲容敛眉笑了下,“星沈来了,她满眼心疼,百般劝慰,使我忆起世上还有人牵挂与我,不论我到了什么田地,他们只在乎我康健欢喜,我也想再赌一把,赌你让她来见我,心中总该有那么一丝在意,我的日子总归还能过下去,所以明则,我想同你谈谈。”
这样长的话,她却说的条理清晰,从容不迫,不知已在心中想了多久,他叹口气,竟然哼笑了声,“还好,我还算聪明,让她去见了你。”
“阿容,夺你家财一事,我无可辩驳,明则没有你想的那般清风霁月,我知这话有些无耻,但我那段时间不让你见外人,并非怕你怒起,而是担忧你离我而去,我只是不想失去你,这件事伤到了你,你要什么做补偿都可以。”
明则语气诚恳,玲容却并未动容,“我父亲如何了?”
明则一怔,随即低头苦笑,“我还没那么无耻,他确实好好在乡下养老,每个月我都会命人送去钱财和米粮,月尾还会请大夫为他看诊,他很好。”
其实玲容的父亲常常与她通信,这些事都在信中提及,但没有得到明则的亲口承诺,她总是有些不安心。
“既如此,便多谢你。”
“阿容,你非要同我如此说话吗?”
玲容只是平静望着他,明则这才惊觉,往日他总能从玲容眼中看到的那种朦胧的柔意已经如同花木枝叶惧光一般悄无声息缩了回去,连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他知道,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未曾讲清,只是一息之间,他下了决定。
他垂眸回忆起了往事,鸦羽般浓密的长睫覆住眼底的情绪,“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用这句话开了头。
同安十八年,明则十六岁,连中三元,机敏之名震动大宣,他的一篇策论,上至朝堂百官,下至街头巷尾,人人传遍,比起洛阳纸贵也不遑多让。那一年的明则,意气风发,赤子之心,一门心思要做个为万世开太平的无双国士,要为他脚下的王朝鞠躬尽瘁。可是任凭他如何精才绝艳,一个初入朝堂的毛头小子,旁人只视他为金玉枕头,两年沉浮,他才渐渐明白,朝堂不一定缺一个英姿勃发的状元郎,却一定不缺一个满身棱角的少年人,他明白了,他却不服。于是,同安二十年的冬天,差点被一群老狐狸联手踩在脚下再也翻不了身的明则遇见了为他撑伞的当朝左丞——燕阑山。
燕阑山四两拨千斤解了他的困局,又立在他身前替皇帝向他谏言,那大概是皇帝第一次给了他正眼,明则却全不在意,他第一次知道,为人臣子可以这样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燕阑山从那时起便成了他的目标,他的偶像,他的,老师。燕阑山是一个真正合格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慰人,言行作则,明则孤身在金陵的那些年,燕府简直成了他第二个家,那时明则已经在朝中崭露头角。燕阑山明知天子重臣不可私下亲近,可就是为了明则那点甜,他愣是一声也未吭过,只默默承受帝王那些明里暗里的怒火,甚至动了乞骸骨的意思,想把朝堂留给他觉得已经成长的明则。
明则得知此事时眼眶通红,他既气自己孩子心性不知分寸,又气视作父亲的恩师一声不吭就要对自己放手,他窝在明府,除了上朝便再也不肯出门,燕府更是再也一次不去。
“可是阿容,我这一生从没像后悔那次一样后悔一件事,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他嗓音粗粝,像久未见水的大漠行人,似乎每说一个字就是在他心头剜一刀,玲容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他的痛苦,默不作声地站到男人面前,让他将头埋进自己怀里。
燕阑山终究没等到乞骸骨那一日,明则也再见不到朱袍广袖,风度翩翩的燕丞相,那个曾挡在他面前伟岸如山的身影倒塌的无声无息,只有第二日上朝时大监尖锐刺耳的宣旨声,明则死死盯着面前空出来的一块位置,他觉得自己眼中正在流血,腥重的血气蒙蔽了一切,天旋地转,万物颠倒。
同安二十五年,燕家谋逆,天道昭然,王法不容,罪臣之躯,皆已伏诛。
好一个罪臣!
好一个伏诛!
好一个天道!
好一个王法!
一夕之间,血流成河。燕家只剩下了一个早就与明则定了婚约的幼女燕河。
明则差点在朝堂上发了疯,可是大监尖锐的好像厉鬼嚎哭一般的声音掐在他的喉咙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像毒蛇吐信一般缠绕在他身上,燕河还活着的消息像钢丝一样从他心口钻进钻出捣了个稀巴烂之后落了个结结实实的锁,他疯不得。
他再也不必抓心挠肺,因为心肺都化作了血水,在明府门前看见眸中一片死寂的燕河时,明则终于吐出了那口梗在心头的血,眼前是一片昏天暗地的黑,身上冷的忍不住发抖,他与燕河两两相望,唯余绝望。
他擦干了嘴角的血,牵着燕河的手回了家,自那天起,明则才是真正的长大了。
燕阑山当然没有谋逆,明则撑着身子前前后后查了三个月,最后对着纸上的八个字又哭又笑,疯子一般,那一夜,他发了高烧,管家打开门只看见明则满襟的血,被吓得直哭,请了大夫来,药怎么也灌不下去,只是哇哇地一口口吐血,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块,那是他后半辈子最讨厌的味道,死人味儿。
明则隐约间觉得自己可能奈何桥都走了一半,是燕河,燕河哭着一声声把他叫回来,又从他手中夺下那张溅了血的纸,她一边让人给他灌药一边哭着喊,“明则哥哥,我只剩你一个人了,我只剩你一个人了啊,明则哥哥。”
她一遍一遍地喊。
明则泪湿了枕巾,他吞烧炭一样吞下药汁,漠然地想,对啊,他就只剩燕河一个人了,还管旁的做什么,还管这明君忠臣的戏码做什么,他又笑起来,笑得一口又一口的血,吓得燕河哭断了肠。
明则艰难地伸手替她抹了泪,哄道,“不哭,都是明则哥哥的错,都是我的错。”
燕河却只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扒着他的手说,“爹爹都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的,他让我来找你,让我跑,他说你很好,说看不到我们成婚了,但是有你在,他很安心。”
明则偏过头,泪水打湿了另一边枕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将这八个字在嘴里捻了两三遍,终于眼睛一闭晕了过去,这次不一样,他很快就醒了过来,人也慢慢好了起来。病愈的第三个月,明则就跟燕河拜了天地,没有婚礼,只有一列牌位,一方天地,满天星辰为证,朝着燕府的位置,他们磕了三个头。
“所以跟我的婚礼那样盛大,是你补给她的吗?”
“不是,你是你,燕河是燕河,我永远也不会弄混。”
燕河自幼体弱,有心疾,明则想尽办法招揽天下名医为其诊治,甚至在自己身上试药,可惜天妒红颜,同安二十七年的冬天,燕河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那之后,明则孤寂成了一块石头。
“阿容,我很高兴,有了你这样的家人,最开始我确实是不在意的,我有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做到的事,旁的便都无所谓了些,可是你很好,你会管我添食加衣,容我放肆脾气,我想留住你,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妻子,至于燕河,我画她的像,是因为我太久没见到她了,我想她,想我已经失去的家人。”
玲容默默抱紧了怀中人的后背,她发觉男人靠着的那片衣襟已被打湿,明则的痛意随着这片潮湿的凉意直直穿进她心口,搅得她也觉得天昏地暗。
“阿容,你能做我的家人吗?”
玲容潸然泪下,她死死咬唇忍住嘴边的哽咽声,明则都未哭出声,她怎么能哭嚎,她只能将手指插进明则的头发里,带着点力气拽了拽。
“明则,我是你妻,你生死都别想抛下我。”
玲容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咬住,随后是断续低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哽咽,像离群索居的受伤的野兽,嘶吼不出声,也哭不出声。
她转为一下下轻抚男人的发,也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不会再让你孤寂了,人间黄泉,哪都跟着你,不论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只是家人,我只像待家人一般待你,家人就是永远不能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