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沈正望着与许月落相谈甚欢的红衣姑娘,方才礼一成,高台之上,她便毫不犹豫奔向他,圆润晶莹的杏眼衔满欣喜。
“你会嫉妒吗?”
星沈没有立即答,她思索了一阵,托着下巴问,“何为嫉妒?”
“大约就是,对人有求,所求之人却将你所求予付他人。”
星沈端起酒坛为顾劼续了一杯,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顾劼总觉她言行里多出一份放肆。
“怀瑾,你不知道,我有时夜半醒来,会分不清是不是还在梦中,你们这些伙伴,现在所有的一切,还有殿下这样……这样让人如沐春风的人。我一个人走路走惯了,有些舍不得现在这样的热闹。”
姑娘转眸看着他,一双眼睛澄澈如山涧清泉,“我们心中都有更重要的责任,亦因此相聚,我荣幸能与你们同行,也愿意拿命护着你们。”
“我知道。”顾劼认真应她,“我相信。”
星沈笑起来,别开眼,目光再次落向遥遥前方,“当然,殿下是不同的,我偷偷用他来计算属于唐星沈这个人的时光,至于他想要跟谁共度一生,只要他高兴,我就高兴。”
星沈说这话时顾劼始终偏眸安安静静看她,小姑娘比起初见时,眉眼间清冽生涩渐渐洗练出朦胧情丝,瞧上去浮开了一层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傲,却结成了游刃有余的温文。
顾劼负手与她并立,心底忽觉宁静,他道,“傻姑娘。”
星沈却只是抱着酒坛子笑,漂亮的瑞凤眼都弯成了月牙,只见齿白一片。
“唐姑娘,怀瑾。”
身后有人轻唤,星沈回头,是许清汝,她立刻放下手中杯盏起身施礼,“许大人。”
顾劼也跟着站起身,还未搭手就被许清汝拦了下来,他摆摆手,笑道,“这样客气做什么,唐姑娘还救过我的命。”
“都是些过去的事,许大人言重了。”
“坐着聊,这样拘谨做什么,怀瑾平日都是唤我伯父的,你若愿意,日后也这样唤我便是。”
星沈偏眸看了眼顾劼,顾劼也颇为配合地点点头,星沈于是从善如流的改了口,“伯父。”
许清汝应了一声,眉眼清朗含笑,自有一派飘然阔荡,“我记得你与识书同年科考,可有小字?”
星沈费了一番功夫去想这识书是何方人物,幸而许清汝慧眼,替她解围,“便是在弘文馆任职的杜若姝大人,她如今是我的学生。”
“原来如此,”星沈叹了一句,又坦诚道,“我亲缘淡薄,未曾有长辈取字。”
顾劼眸光微闪,动唇要说什么,最终改换道,“不若伯父为星沈取字,许伯父德学皆无双,星沈本就十分敬重。”
许清汝眼睛一亮,征询地望向星沈,星沈乐于这意外之喜,神情竟有了几分稚气,“请伯父为星沈取字。”
许清汝略作沉思,“纯稚无暇,你之品性,春华秋实,你之志求,为你取这稚实二字如何?”
星沈尚未来得及反应,顾劼却弯了弯唇角,这世间的确没有比这二字更贴切她的了。
“多谢伯父。”
“谢什么?”
许月落目光频频落在此处,平宁见他神思游离,二人便干脆也走了过来,许月落一过来便看见星沈一团孩子气的道谢,忍不住也带了点喜意地问。
他一来,星沈的眸光便长久地停住,眼底碎芒淌地既静且缓,像夜晚时候大漠里的流沙,静谧,神秘,融进了月色的柔亮,勾人不要命的往其中沉溺。长睫蝶翼一般,颤颤间落下,覆住清明之色,让人错生黄昏堕神的破碎与不堪,可她偏生又爱笑,眼尾骄纵地扬起,勾出泠泠一道弧线,少年英姿,尽着风流。
许月落在那双眸中只能看得清自己,他不可遏地想吻上去,不能自救。
顾劼垂眸望着手中半盏残酒,唇角笑意分外自嘲,他抬手一饮而尽,喉头反上来的苦涩令他呛咳难忍,他弯腰平息片刻,直起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抬手压住眼眶闷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震,偏过头时,颈侧的经脉青筋纠缠成一团。
许清汝不知何时已离开,平宁呆呆看着许月落伸手虚扶在那位姑娘身侧,低声哄劝她坐下来,眼中温柔情意无穷无尽。
“殿下,我们方才在聊我的小字,稚实,纯稚无暇,春华秋实,好不好?”
许月落瞧人瞧得失了神,明白过来这字的根源,又看了看桌上空了的酒盏,猜测星沈此刻怕已有了几分醉意,他伸手轻抚了抚少女细软的发,应道,“好,我们阿沈什么都是最好。”
平宁忍不住喊了声许月落,却被他示意噤声,再看过去,那姑娘已经半靠在许月落怀中阖上了眸,纤长细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刷出小片阴影,乖巧的很。
许月落召来婢女将星沈扶到了客房,嘱咐小婢女需寸步不离守着,今日国公府客人多,府中早就收拾出客房供醉酒的客人歇息。
“安翊,你方才想说什么?”许月落目视星沈背影远去,转身询问周稷宁。
周稷宁顿了顿,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的目光落在一旁没什么声息的顾劼身上,许月落蹙眉,“怀瑾醉了,我扶他去休息,你舟车劳顿也十分辛劳,母亲已为你准备了住处,你早些回去休息,我们明日再说其他事。”
周稷宁愣愣望着许月落扶走顾劼,眼前总是挥之不去许月落片刻前的沉溺之色。他们自幼相识,同窗几载,即便是最少年心性时,她都没见过他对任何事物流露出脱离控制的喜爱,他向来是游刃有余的,可有可无的。少年最常倚坐在窗台上笑看同伴嬉笑玩闹,还帮他们望风,皇帝赐下来玩意儿,不论多好的东西,旁人要什么他便给,旁人递什么他都接。
可方才的许月落,忽然像个人了,不像同窗们玩笑时唤的小神仙。
次日世子府,星沈行动间实有几分拘谨,她小心凑到顾劼身边悄声问,“怀瑾,我昨日酒醉可有出什么洋相?”
顾劼叹气,“都叫你少喝了。”
星沈面上愁色愈深,手提在下巴的位置上挣扎着该不该抬起来挡住脸,许月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悄悄弯起了眼眸。
“殿下,你也笑我。”星沈将脸埋进掌心,耳根红红的。
“不是笑你,你昨日很乖就去休息了,不曾闹过什么人。”
“真的?”
许月落看着星沈从指缝间扒拉出一点眼睛狐疑地瞧他,勉力忍住笑意,“真的。”
“那便好,”星沈立刻恢复元气,一本正经道,“殿下今日叫我们来所为何事?”
“我们等等安翊。”
顾劼顺着解释,“就是平宁郡主,她大名周稷宁,小字安翊。”
几人闲谈间,平宁郡主被婢女引了进来,见几人都在,笑着打了声招呼,又专门看向唐星沈,“这位姑娘我猜今日便在的,昨日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这样绝色的美人,我是一定要结识的。”
“郡主谬赞,”星沈左右皆有人,被卡死在了原地,只好起身同周稷宁见礼,“在下唐星沈,供职左羽林卫,郡主唤我星沈就是。”
“原来你便是妙手回春救徽州的唐星沈唐大人。”周稷宁属实惊了一番,眼神都多了两分郑重,“失敬了。”
“郡主自幼随武安侯征战沙场,谋略胆识异于常人,护佑边境百姓安宁,更让星沈敬佩。”
“好了,你们二人都坐着聊,再这样下去,我与怀瑾要无颜见人了。”
星沈笑吟吟的,“殿下,如今可以说正事了吧。”
许月落看向周稷宁,她立刻会意,“是我,此次入京是我有事相求,半年前皇帝便以各种理由邀我入京,我先后百般推辞,但神策军上下辎重已逾三月未至,不得已只能前来。”
“皇帝执意要你入京的目的是什么?”
周稷宁默了一瞬,“他虽没言明,但我猜测,是为了我的婚事。”
顾劼说的更露骨一些,“他想要你入宫?”
周稷宁没答,人人心思都转的飞快,皇帝子嗣单薄,至今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小皇子,皇家自是无人可结这门姻亲,偏偏周稷宁的出身,皇帝断然不放心将她嫁给重臣,可官阶太低的皇帝又拿不出手,最最重要的,皇帝或许从始至终都未想过对军权松手。
“周帅不曾为郡主订下婚约吗,我是说权宜之计。”
周稷宁摇摇头,目光不自然地掠过许月落,星沈见她欲言又止,语焉不详,忽然福至心灵,恐怕平宁郡主此番进京,有一半是为探寻许月落的心意而来,世人大多如此,明知前方困厄重重,但只要爱人一声令下,便有了冲锋陷阵的勇气。
“殿下,我忽然忆起有件要紧事要同怀瑾商议,我们先暂离。”
顾劼挑了下眉,倒是顺从跟着星沈走了,亭中一空,周稷宁顿时松了口气,她笑着望向许月落,“可曾怨我?”
许月落亲手斟茶递过去,“怨你何故?”
周稷宁的视线扫过星沈消失的方向,“怨我惹佳人徒生误会,我可记得你自小便厌恶这些曲曲绕绕。”
“放心吧,她不会误会的。”许月落神色轻松,“况且,你我挚友,有何事不能相谈?”
周稷宁低头笑起来,“你这个人总是如此,把话在一切开头就说的这么明白,留足了余地,也让我无开口之机。”
“但我还是想问,一生只问你一次,”周稷宁神情坦荡,许月落目光温润,不催也不拦,“你说。”
“你可愿娶我,不论你的理由是什么。”
许月落放下手中茶盏,正视周稷宁的眼睛,那里头藏着认真,期待和躲闪,他眨了眨眼,眸色温和诚挚,“安翊,你是西南的鹰,我可助你,使檐不遮你翅,墙不拦你翼,但我这里,并非你栖息之地。”
周稷宁被这话中意气惊得愣了神,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被拒了,周稷宁下意识垂了眸,心口的酸涩往鼻腔眼眶涌,许月落始终知晓她心事,这却叫她愈发难平。只是自小一贯的脾性让她做不出示弱人前的事,只好拉着许月落生硬转开了话头,许月落也顺着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少年事。
另一边,顾劼捅捅身边人,好脾气地问,“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再等一会,人是需要时间整理情绪的。“
顾劼叹口气,“傻。“
“怀瑾呐,”星沈干脆双手环胸,背倚栏杆面向他,“你最近好像心绪不佳,有没有什么愿意同我说说的。”
顾劼被一嗓子噎死,半死不活地睨着她,真想把这姑娘脑壳打开看看都装的什么玩意。
星沈刻意地撇撇嘴,“瞧瞧,这脸拉的能裁二尺做手绢了。”
“唐星沈,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做?”
星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副你怎么才发现的模样,顾劼气结生笑,星沈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阵,顾劼擦身而过的时候从她脑袋上薅了一把,“走吧,再不走他俩都能在那腌出一缸咸鸭蛋了。”
“怀瑾,”星沈跟上去的时候小声道,“我说真的,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同我谈,只要你愿意,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背弃你。”
顾劼脚步慢下来,眼神发软,心里补了一句,傻姑娘。
周稷宁见他们回来,笑意不到眼底,星沈也很识趣装作没看见,自然道,“如今要解郡主的困境,只有两种办法。”
“什么?”
“灭欲,或者灭**之主。皇帝真正的**并非郡主,而是军权,那么只要让他觉得神策军时刻被他抓在手中,他就不一定非要迎郡主入宫了。”
“可我父亲多年驻守西南,战功赫赫,我敢保证父亲绝无反心,但这要如何证明,让他主动上交军权,告老乞休吗?”
“就是这个意思。”星沈狡黠的朝周稷宁眨了下眼,“我记得西南地势多山,匪患横行,幸有周帅威名震慑,始终不成气候,但如果眼下传出周帅病重的消息,想必他们都要蠢蠢欲动,此刻,西南就需要一个新的有力的主帅,来替皇帝解决这些实打实的麻烦。”
周稷宁明白过来,“你说的那个人,是我。”
“没有比郡主更好的人选,一来,郡主确实有本事压下匪患,再来,西南军权是掌握在一个随时可以因为婚事被左右自由的女子手上还是一个精明强悍的男子身上,皇帝最会取舍,他信不过任何人,也不会再花几年时间培养出一个新的周帅。”
“原来是这么个掌控法。”周稷宁笑起来,“利用心盲之人的盲点,我喜欢,待我再回西南,他要想掌控我就没那么容易了,唐大人美名远扬西南,果然不是虚传。”
“殿下教的好。”
许月落猝不及防被甩了锅,安安静静背好,才反思自己确实没教什么好东西,自从星沈回京,骂皇帝是越骂越狠了。
“安翊,这计策还需要同周帅商议,此事从急,我让鹰卫替你送信吧。”
周稷宁点点头,“看你们还有事商议,我便先离开了,伯母还邀我陪她出游。”
周稷宁离开后,顾劼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摊开在桌子上,指着其上几个涂圈的位置,“这是高阔招供的私贩烟土的窝点,我已经派人前去验证,约摸今日便能收到回信,至于叛军的藏身之处,他说不知道。”
“其他人呢?”
顾劼摇摇头,“明则只是拉拢他们,没有多少信任,最多就是让他们在朝中议事时摆明站位,明则真正筹谋的事,应该只有他府中那些人知道。”
“我派去盯着明则的人回来了,说他最近日日同崔氏的小公子混在一处,恐怕是要对几大望姓动手了。”
“崔氏族中经营矿业,家资难以想象,明则如果真跟他们攀上,那我们就很被动了。”
许月落指尖搭在大理石冰凉的桌沿,没有第一时间应声,他沉凝片刻,道,“皇帝不会允许明则与崔氏有什么明面上的勾连,利益关系看似牢固但其实最易摧毁,崔氏这么多年早就和卢氏绑在了一块,他们要采取动作必然顾虑卢氏的态度,我稍后修书一封给子晔,问问他的态度。”
顾劼撩袍起身,“那我先安排人手去端了那几个烟土窝。”
亭中只剩下尚在沉思的许月落和安静待在一旁的星沈,许月落从思绪中抽出神来才发现她还在身边,于是浅笑道,“你有事要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星沈双手托腮,半趴在石桌上,姿态闲散,“我送你的生辰礼你看了吗?”
许月落微愣,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碰了下鼻尖,“没来得及。”
“那是一件玄甲,玄炔丝制成的,牢不可破,殿下最好可以时刻穿在身上,那东西轻薄贴身,不会碍事,但可以保护殿下的性命。”
唐星沈说的轻巧随意,却在许月落心中掀起一场汹涌海潮。
许月落此刻与那双澄澈温软的眼眸只有咫尺,是微微偏头就可以亲吻触碰的距离,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掩在衣袖下的指尖猛力掐着掌心,被强行关闸的情绪撞得他心口骤疼。
“你…”许月落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呼出口气才继续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不该给我的。”
“当然应该给你,殿下你看,我们相识已近五载,怎样也算半个一起长大,你有它,我就会放心很多。”
许月落没有说话,他抖落眼睑避开少女的视线,胸中一片撼然,情绪激上来只觉滞涩难言。他何德何能得唐星沈如此真心,如锦绣团簇的少年时光升起的那轮朝阳,无忧无怖,清澈温暖的瞧不出一丝阴影,坚定稳固的不可翻越。
可他也太煎熬了,他早就选定了结局,却想让她活下去。
他比任何人都更心疼唐星沈,她被逼着独立,被逼着强大,看上去好像潇洒的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最执着情理,盛世清平是她追逐一生的愿景,任何一条无辜的性命都能让她拿命去换,任何一点希望都能让她不顾一切。可然后呢,如果将来这一切都实现了,她能得到些什么?人的一生说到底也就那么几十年,大义可全,年华却不可追溯。他不想让她前几十年殚精竭虑,后几十年旧梦难温。
他总得为她留一些东西,为赤诚的,孤勇的,强大的唐星沈留一些东西,她的一生要永远灿若朝阳,幸福美满,这份美满里可以没有他。他不敢赌,唐星沈一次次强调不离开,不背叛,她对一份感情的认定已经到了执拗的地步,是那个人就只能是那个人,残了,死了,都可以,换一个新的给她就是不行。所以他不能说,就算有一日他死了,也终究没占那个位置,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奔向未来。他想她不如意事有人可言,翻山越岭有人来见,想她喜由心生,潇洒自在,想她幸福。
许月落抿了下唇,他胸口堵得厉害,勉强笑着喊她,“阿沈,”
“殿下,”星沈打断了他,目光落在远处,语气轻而郑重,“我私心不多,你活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你不必对我觉得歉疚和负担,我所做皆是我所愿,你尽可随心而动,我不强迫你。“
许月落苦涩至极,所有唐星沈想听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他望进对面姑娘看似海阔天空实则不依不饶的眼底,轻叹了口气,承诺道,“我一定记得你今日的话,努力护着自己。但是阿沈,你也要答应我,永远不要给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机会。”
星沈直白问道,“殿下是怕我以身涉险吗?”
许月落深深望着她,否认道,“我相信在这些事上你有自己的分寸,可是阿沈,你最不擅长的就是责怪别人,你总将别人待你的好记的太牢,轻易就原谅他对你的坏,但想伤害你的人,你越在心里替他争辩他越图穷匕见,你的挽留妥协,都是他趁手的利器。阿沈,我是希望你永远信任自己,别为了任何人怀疑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包括我。”
“阿沈,决定离开的时候,别等太久。”
青年满眼情真,唐星沈一时转不过来,愣愣地盯着他,许久,才承诺道,“我也记住你的话了,日后定然以此为束缚,时时思索,多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