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莫怪 第5章 第五章

玄钦眼前浮着柔和的光，他模模糊糊地想，天亮了么？

那该做早课了。时辰到了，为什么没听见钟鸣？

玄钦朦朦胧胧，想要起身，微微一动，手臂好似被托起，再一动，那托起它的事物又改变态度，柔和地围绕着，阻碍着他。

凉意漫漫地透过衣衫。玄钦后知后觉，是水。

呼吸之间，柔软无度的冰水顺流入肺，他却没什么窒息的感觉，心底莫名地觉得熟悉，他尝试睁开双眼，这次毫不费力，原来，他在一片浅海中沉没着。

海水是澄澈无尽的孔雀蓝，玄钦茫然片刻，知道危险，却不知道往哪里逃脱。他试着动了动，海水任他动着，但没出现出口。

这是哪里呢？玄钦不会凫水，也没学过避水咒，他怎么能在水中呼吸呢？

心口咚咚跳着，玄钦突然就想起来了，他昨晚向师尊讨了一面镜子赏看。

那时师尊并未否决，笑问他：“你可知它的来历？”

玄钦刻意忽略了师尊脸上那缕古怪的笑意，心想这镜子这样精致美丽，多半是战利品，他若听了魔修的残暴故事，再看这镜子就不会觉得它很美丽了。

“师尊明日再教导弟子吧？”他请求道。

现在，玄钦便尝到苦头了。

这古怪海域必然是因镜子才出现的，若他听了那教导，说不准顷刻便出去了，现在就——

“谁？”一道轻盈的声音响起。

玄钦微微一惊，看向上侧方的海域。

真奇怪，水中还能有水，那水中之水卷起一股柔和而不可反抗的力量，玄钦被裹住了。

水中之水凝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墨黑的长发，虚幻的衣衫。分明近在咫尺，玄钦却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分辨得出，这魔修是个“她”。

玄钦道：“我师尊是鹤真人。你快放了我罢。”

“鹤真人是谁？”她声音很是耐心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很了不起么？”

玄钦最崇师尊，闻此刺耳之言，畏惧之心霎时减去大半。

“你应当是他手下败将，难道不知道他是谁？”他冷静反问。

那影子忽然降下，落到他身侧：“哦，你是说陈仙驭？”

玄钦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方才这女子并不是在挑衅，鹤真人这名号是近年才有的，她是真不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为何要对魔修道歉？

女子似乎笑了笑，面容清晰了些许，玄钦忽然看清了她嫣粉的唇瓣。

那双唇张合着：“可是，我问的是你是谁呀？”

“……玄钦。”

是他没开好头，竟与魔修温和言语，现在便不好转圜了。

玄钦正暗暗后悔，胸膛忽然酥麻起来，那女子指尖如抚珠宝般掠过衣襟：“嗯？你是极阳体质？”

玄钦的确是极阳体质，强大时最为妖孽所惧，弱小时最为妖孽所喜。

如今他初入道门，体质越发精纯，却无力自保，故而师门不许他下山，只说等日后他能够掩盖住自己体质后再下山历练。

玄钦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做什么？”

女子微微一笑：“我要吃掉你。”

可能玄钦的惊慌太明显了，她突然笑出声：“你拿着我的镜子，竟认不出我是谁么？”

她是谁和她会不会吃掉他有什么关系？魔修都是很想吃掉他的，玄钦多少有些害怕，又想找点蛛丝马迹出来，道：“阁下不以真面目相见，我实在不知你是谁。”

这时，他便觉女子挑了挑眉，虽说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眉。

不过下一瞬，模糊的墨黑衣衫便渐渐清晰起来，泛出蒙蒙紫意，海中传来环佩声响。

玄钦不禁睁大眼睛。

他大师姐贺玄寿画过一幅神仙夜渡图，画中群仙云集，其中有位紫衣神妃手持宫灯，独步渡天河，最为超逸。

这女子竟与那神妃一模一样。

莫非画中人成精了？玄钦迷惑一瞬，旋即清醒过来。这必然是幻面术。

幻面术会让施术人看起来像观者的倾慕之人，是种很难的法术，同时也为华妙门所禁，这魔修竟想用这来引诱他，果然还是无耻。

他冷静下来。

镜子，魔修。魔修，镜子。镜是介于虚实之间的极阴之器，无论正魔都爱用，但出名的就那几个。他想到睡前细细看过的，极精美的镜背花纹，心里已有了答案。

“你是九遐魔女。”他说。

女子极满意，拊掌道：“不错，不错。”

她模糊面孔随之清晰起来，连那画中也并无神妃正脸，玄钦很想看看，他并不知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不想现在竟能借幻面术窥得一二。

他忽然又想，这是魔修，怎好盯着发呆。于是当机立断，转过头去。

女子诧异道：“……怎么了？”

玄钦道：“阁下还是干脆点，直接吃掉我还是怎么样，悉听尊便，只是不必再多言了。”

其实他知道，这镜子里的魔女多半只是魔气残影，且师尊敢将镜子交给他，便是不会出事的，但他待在这女子身边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心惊喜悦恐惧已经历个遍，这样很不好——虽说不出哪里不好——玄钦想快些将她惹怒，好被扔出幻境。

女子似觉有趣，道：“悉听尊便？你知道我是谁，就应当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吧？”

喜欢宝贝。玄钦心道。

“我只爱宝贝，莫非道长认为，自己算个大宝贝？”

古怪言语，轻浮至极，玄钦哪里听过这样的话，登时又气又羞，满面通红，转过头去：“你——”

他突然想起自己不能看她的脸，转到一半紧急闭上眼睛：“既不是什么宝贝，那请姑娘放了我吧。”

女子声音隐带笑意：“你为什么不肯看我？”

玄钦不回答。她又道：“不是我不肯放你，这是你的梦，你不醒来，我亦无计可施。”

玄钦不信：“若是我的梦，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从前并不曾见过你。”

“谁让你抱着我的镜子睡觉呢？”

玄钦：“谁抱着……”他突然顿住。他的确是看着看着镜子睡着的，非要说他抱着镜子睡，也不算错。

那他要怎么才能醒来呢？玄钦不觉睁开了眼，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看见了九遐魔女含笑的面容。

他听她声音，以为她是笑容满面，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是微微弯唇，笑意淡极了，逸极了，与他所想的妖异调笑便如云泥。

“我又误解你了。”他不禁讷讷道。

女子伸出手来，轻轻推他肩背。玄钦不会凫水，在水中便如婴孩一般，只能由人摆弄，这女子一推一引，他竟就正立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一起沉到海底，细白海沙上是彩光盈盈的珊瑚群落，满目七彩宝光，身上桎梏忽地松了。

“一时半刻，你也醒不过来，请随意逛逛吧。”那女子说完，竟然转身就要走。玄钦不禁道：“你走了？”

女子回过头来，海水轻柔抚动着她的长发，孔雀蓝的波光中，她双眸透亮宁静，微带促狭笑意。

“你这样防备我，我还不走么？”

玄钦心脏突突地跳起来：“可是……”

还没“可是”出来，他就醒了。

窗外还是黑的。玄钦盯着帐顶，惊愕地自省，他要“可是”什么？

……想不通。

……得回到那片海底，才想得通罢？

玄钦又发现，原来他真是抱着镜子睡着的。不，不能想了，越想越清醒，他得快点睡着。

闭上眼睛，慢慢的，他又融入黑暗中，柔和波光再次浮现，手臂舒展开来，冷而软的水流浸入衣衫。玄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降落在白沙上。

“怎么回来了？”女子坐在不远处一只极大的白贝中，眉梢浮起。

玄钦道：“……我……”

女子起身飘来，起落间，衣袖像是烟雾。她绕着玄钦飘了一圈：“这不是没什么事……？莫非道长见此处宝物众多，想讨要一二？那可不行。”

她开过玩笑，玄钦才发现，原来白沙珊瑚中全是金光璀璨的宝物。

“非我不舍，”她说，“只因此间乃是梦幻泡影。”

玄钦不知该怎么说，摇了下头。

“我明白，我不要。”

“都明白么？”她唇边浮着云朵般淡然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她已靠得很近了。

“连我亦是梦幻，道长也明白么？”

玄钦耳热起来，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声音忽被堵住，那温热亲密一触即分，玄钦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退开。

“你、你做什么！”

九遐魔女竟道：“我是魔，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她透亮眼眸笑盈盈暼他一眼，紫烟般的衣袖一招，玄钦胸口微重，竟像被人一推，无可反抗地向后倒去。

玄钦突地又醒过来。

幽暗的内室，还是深夜。宝镜还在怀中。

这一下，玄钦再不敢碰那镜子，也明白什么“无计可施”都是骗他。但第二次入梦，的确是他自己做出的。可他只是……只是好奇而已。她怎能那样轻浮？

玄钦不觉抿唇，抹了把满头的急汗，还在恍然时，一道缓缓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玄钦急忙下榻，来不及穿外衣了：“师尊。”

陈仙驭停在屏风边，手里举着一只蜡烛。

“玄钦？”他目光落在玄钦被褥上。

玄钦这才惊觉，立刻奉还镜子。

师尊稳稳接过镜子，没有一丝停顿。

“梦中人说了什么，不必在意。”

这样和缓的提醒声，像一记鞭子，打得玄钦越发面红耳赤。

见他如此，师尊竟然走近一步：“她真同你说了什么？你可知她是谁？”

“是九遐魔女，”玄钦道，“其他的……没说什么。”

师尊顿了顿：“是么？九遐魔女深谙人心，为摄人心魄，动你神魂，无所不用其极。这镜中只有她一缕魔气，无甚危险，但为师还盼你能从中学到些什么呢。”

玄钦想答惭愧，然而唇上酥酥麻麻，竟是张不开口，唯有拼命低头。

“为师原以为，你梦醒后会很是害怕。”

玄钦察觉到他语气异样，总觉得自己已被看穿了，更不敢应声。

师尊审视着他，这样说：“玄钦，这几日多抄几篇经文吧。”

玄钦道：“是。”他知道师尊是在罚他，虽然还不大明白理由。

抄书没说抄多少，玄钦也不能自己减免，只隐约记得，忽有一日不再抄了，但到底是哪一日，却不清楚。

毕竟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玄钦脑海中忽然冷静下来。

他从第二个梦中醒过来。

室内阴晦，锁骨处的伤还在流血。

梦中历历在目之人事，一经苏醒，又变得模糊。玄钦从前不懂，现下也了然，师尊将他关于梦的记忆封印了。

的确很该封印，若任他一直思想，不知会走到哪一步去。

他这样想着，微微偏头，黑衣少女坐于榻沿，面目不清，灰色雾翳从半开的窗隙中飘来，隐约觉得这身形和灵曜不同，更修长些，更像是梦中那个朦胧的身影。

但就算再像，玄钦也不会再方寸大乱了。所谓摄人心魄，动他神魂，皆因修行不够。当时不明白师尊为何罚他，现在也已明白了。

他还记得昏迷前突然消失的三师姐，和灵曜周身那种异样的冷漠。

“你们请沈量做甚？”黑衣少女笑道，“虽说他是比以前长进些，呼风唤雨，电闪雷鸣，好不威风啊。”

玄钦冷静地道：“这还是梦，对么，九遐魔女？”

黑衣少女听见他冰冷语气，顿了一顿，道：“看来，你也比从前长进些。”

“我师姐呢？”玄钦问。

九遐魔女自顾自道：“你为什么说，‘这还是梦’？你方才做了什么梦？”

玄钦不答，只闭上双眼。似曾相识的灼热气息靠近脸颊，然而她什么都没做，似乎只是凑近看看他。

片刻后，玄钦听见一声轻笑，瞬间，身体通明，这一次，没有沙尘暴，没有骤雨，没有压抑的云翳，玄钦感觉到不加掩饰的亮光，不禁睁开眼，看见了围上来的同门们。

“啊，醒了！”“醒了……”“四师兄，你没事吧？”

“……三师姐呢？”玄钦问。

赵玄静挤了上来，他看起来颇为狼狈，像被泥汤浇了一身：“为何不先问我？我可是差点死了。”

李玄因推开他，她衣衫整洁，甚至没沾到雨水：“我在这儿。我接到传音，去迎沈前辈了，回来才知道，你们没收到我的消息。”她面色微沉：“有人假扮我，我已知道了。楼上楼下，楼上骗你们，楼下骗师兄。”

青龙沈量站在人群之后，向玄钦点了点头。他面容柔和几乎苍白，两眉细细，鼻梁薄直，看着像个苦读十八年的病弱书生，只眉间一道不长不短的红迹，坏了面相。

“……”玄钦看了一圈众人，果然没看见灵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顿了顿道：“有一件事，我想，灵曜应当就是……”

三师姐却打断他的话：“是了，还没告诉你，灵曜没出事，这会儿在隔壁躺着。”

玄钦诧异：“她在？”

沈量道：“我和李小友找到她时，她昏倒在城外荷塘边，此时还昏迷着。想来应该是入城前就被掉了包。这小姑娘身体有些弱，不大好用药。”

玄钦定定地看着他，沈量心下都奇怪起来了：“怎么了？”玄钦这才摇摇头：“有劳前辈费心了。”

连被挖过护心鳞的沈前辈都认为她不是九遐魔女么？

“我方才见到九遐魔女了。”他说。

沈量叹气，他抬起手，掌中是一枚晶亮碎片，玄钦偏头，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不是九遐魔女，是一只镜魔。九遐魔女再度出世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些妖魔会借着她的名字搅混水，这也是常事，”沈量道，“不必多想，你先好好休息。”

玄钦不解：“我真的看见了，方才在梦中。我以前见过她，不会认错的。”

沈量语重心长：“梦中？你先好好休息。”

玄钦环视一圈，发现连同门们都不信他。

“方才的沙尘暴……”

李玄因道：“确实是北方自然而来，我同沈前辈已确认过了。”

玄钦心下还是不大信，然而众人已经从命散去，只有贺玄寿留了下来，她去救了赵玄静，却没赵玄静那么狼狈，只脸颊衣衫也溅上少许泥浆。她不远不近地站着，蹙眉看着玄钦。

玄钦心知她要问什么，纠结起来，道：“大师姐。”

贺玄寿道：“玄钦，你应当出手，而不是躲避，或者硬生生受那一击。”

玄钦不言，肩上伤口隐隐作痛。

贺玄寿叹气：“那已经不是师尊了。”

“我明白，师姐。”他当真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下不了手，他相信，换成任何一个同门，都下不了这个手，包括此时在劝说他的大师姐。

“……好好休息。”

贺玄寿要离开，玄钦叫住她：“师姐留步！有一件事，九遐魔女……灵曜，或许和九遐魔女有些关系。”

“有何证据？”贺玄寿回过头。

玄钦硬着头皮道：“感觉。”

虽把“感觉”说出口了，他自己却都觉得荒谬。想想看，九遐魔女张狂轻佻，随心所欲，少女灵曜虽不算庄重，却也灵巧可爱，天真朴拙。这一魔一人，难道不是天差地别么？

大师姐却没有斥责荒谬，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