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羊大赛的篝火晚会比往年更盛大。
哈格的黑袷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银腰带却擦得锃亮。他站在火堆旁,突然抢过冬不拉琴手的乐器,指尖扫出一串金石之音。
“今晚!”他用哈萨克语高喊,目光如炬,“我要讨我的战利品!”
人群爆发出欢呼。
约云正帮阿依莎编辫子,在她不明所以时,突然被少年拦腰抱起,稳稳放在铺满兽皮的主位上。
“你——”
“我的生日礼物。”哈格单膝跪地,掌心托着枚染血的羊骨哨,“我想要你。”
老萨满的铜铃叮当作响,族人们开始有节奏地跺脚。
约云耳尖发烫:“哪有人当众要礼物的?”
“有。”哈格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未愈的狼头“纹身”,“这里写着——约云·哈格。”
阿依莎突然把白裙塞进约云怀里:“姐姐快换!哥哥亲手缝的!”
约云从毡房走出时,整片草原骤然寂静。
月光流淌在鱼尾状的白裙上,银线刺绣的北山羊群仿佛在星河中奔跑。哈格用雪莲汁染红的羊毛线,在她锁骨下绣了串哈萨克文——【腾格里的新娘】。
“美得……像要吃人。”哈格喉结滚动,他想起了在北京时……那张漂亮的婚纱照,想起第一次见约云穿白裙子的样子,突然转身踹翻一桶马奶酒,冲着其他人吼“看什么看!我的!”
酒液泼湿了想凑近献哈达的小伙,人群哄笑中,哈格已揽着约云旋入舞圈。
他的舞步带着狼的野性,却小心避开她脆弱的肋骨。
“这裙子……”约云扯了扯过长的后摆,“怎么看着像婚纱?”
“就是。”哈格咬着她耳垂,“在北京没戴头纱,补上。”
他变戏法般掏出个银链缀着的面纱,边缘坠满碎镜片。约云转身时,镜片将火光折射成星雨,洒在少年骤然屏息的瞳孔里。
“约云。”他嗓音沙哑,“等从玛卡纳纳回来,我们……”
冬不拉琴弦突然崩断,老萨满惊呼不祥。哈格却大笑起来,就着断弦弹奏更狂野的调子,把怀中人搂得几乎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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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两人偷溜出舞会。
哈格的黑骏马与约云的白马并辔而行,在结霜的草甸上踏出银河般的蹄印。约云突然扬鞭:“哈格麦尔提,比谁先到月亮河!”
“耍赖!”哈格急追,“你那匹可是赛马!”
白马却突然刹住,低头啃起草根。约云笑得栽进哈格怀里:“它可比你懂事。”
少年直呼白马好孩子,顺势把人掳到自己马上,缰绳在腕上绕了三圈:“抱紧。”
马匹跃入浅滩时,惊起一片萤火虫。约云突然尖叫:“水里!有东西硌我!”
哈格赤脚蹚进刺骨的河水,捞出块鸽卵大的红玛瑙。石芯有天然形成的裂纹,像颗跳动的赤心。
“归你了。”她将石头塞进他腰带,“抵你的羊骨哨。”
哈格却掰开玛瑙,露出内里更艳丽的晶簇:“这才像你——外面冷硬,里头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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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经过废弃牧场,约云被某处闪光吸引。
成千上万的酒瓶碎片插在土里,拼成巨大的心形。月光经过棱镜折射,在中央投下彩虹光斑。
“醉鬼们的杰作。”哈格踢开空酒瓶,“要拍照?”
约云支起三脚架:“教你拍星轨。”
少年笨拙地摆弄相机,鼻尖蹭上镜头盖的灰尘。约云从背后环住他,指尖覆在他手背:“曝光30秒,ISO1600……呀!”
哈格突然转身,将她压在满地碎光上:“这样……也算曝光?”
玻璃碴在身下轻响,约云揪住他发辫:“当心破相。”
“破相你就不要了?”
“要。”她咬他下巴,捏住哈格脸颊,“丑了也是我的狼。”
银河在取景器里旋转时,哈格突然说:“三天后,月缺之夜,是登玛卡纳纳最好的时辰。”
“谁说的?”
“碎玻璃告诉我的。”他指向心形光斑,“它们在拼玛卡纳纳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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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熹时,他们在河边发现醉酒的老萨满。
老人抱着空酒坛嘟囔:“双生雪莲……要用心头血养……”
哈格瞳孔骤缩,背起老人就往回跑。约云追上时,听见他正用哈语急速追问:“是不是用我的血?是不是?”
萨满醉笑着比划:“狼崽换命……一命抵一命……”
哈格翻出匕首就要往心口扎,被约云死死抱住:“哈格麦尔提!你疯了吗!”
“他说的!”少年眼眶赤红,“古歌里唱过,用爱人的心头血浇灌双生雪莲……”
约云夺过匕首抵住自己咽喉:“那你先杀我。”
晨雾中,两人僵持如雕塑,直到阿依莎带着哭腔跑来:“哥哥!羊群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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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顿羊群耗去整日。
哈格故意把自己累到脱力,省得总想自残。约云蹲在井边给他洗头,突然将泡沫抹成狼耳形状:“这样才可爱。”
少年甩了她一身水珠:“公狼不能可爱。”
“那这个呢?”她往他背上贴晒干的牛粪饼,“最新款铠甲。”
哈格顶着牛粪饼满牧场追她,惊得羊群炸了窝。阿依莎举着手机边拍边喊:“哥哥好像屎壳郎成精啦!”
夜幕降临时,约云在干草堆里找到装睡的少年。她将玛瑙塞进他手心,突然被拽进怀里。
“约云。”哈格嗅着她发间的苜蓿香,“等摘到雪莲,我们就在山顶……”
他的声音渐低,化作轻柔的呼噜声。约云数着他睫毛上的草屑,轻声呢喃:“好。”
银河倒悬在相拥的身影之上,某个镜头悄悄记录下这最后的宁静。
晨雾还未散尽,哈格已经在马厩里折腾。
约云被叮叮当当的声响吵醒,掀开毡帘就看见少年正用牙齿咬着皮绳,给黑骏马钉铁蹄。他裸着上身,后背上交错的伤疤被晨露打湿,像一幅狰狞的地图。
“这么早?”她扔过去一块羊毛毯。
哈格头也不回:“这畜生昨天啃了醉鬼的靴子,蹄铁松了。”黑马配合地打了个响鼻,把铁锤踢进草料堆。
约云蹲下身,指尖抚过马蹄的裂痕:“玛卡纳纳的石头比刀还利,得换钨钢的。”
“钨钢?”哈格皱眉,“钨是什么?”
“比狼牙硬十倍的东西。”她掏出手机搜图片,“城里人用来做……”
话没说完,手机被一把夺走。哈格盯着屏幕上的金属光泽,眼神逐渐炽热:“明天去镇上换!”
“最近的五金店在八十公里外。”
“那就飞过去!”少年突然扛起她转圈,“你当翅膀,我当风!”
阿依莎抱着奶罐路过,淡定吐槽:“哥哥又发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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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资清单写了又撕,羊皮纸上满是墨团。
“帐篷要轻量化铝合金支架。”约云划掉“毡毯”,“带急救毯就行。”
哈格却偷偷往行囊里塞进一块绣着双狼的羊毛毡:“山上冷。”
“那是什么?”约云眯起眼睛。
“鞍垫!”他迅速转身,耳尖泛红,“给马用的。”
约云拽住他腰带一扯——羊毛毡抖落出晒干的沙棘花,拼成心形图案。
“解释?”
“就……防潮垫!”哈格夺过毡子落荒而逃,撞翻了晾药草的筛架。
老萨满的骂声追出二里地:“小狼崽子!我的鹿茸粉全喂了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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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约云在河边试相机滤镜。
镜头里突然闯入一双毛茸茸的狼耳——哈格戴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兽耳头箍,正趴在岩石上学狼嚎。
“咔嚓。”
“删掉!”少年扑来抢相机,“这是求偶用的!”
约云边躲边笑:“你跟谁求偶?”
哈格突然将她压倒在卵石滩上,兽耳蹭过她颈侧:“你说呢?”
鹅卵石硌得后背生疼,约云却顾不上——哈格的眼睫毛上粘着蒲公英绒毛,随呼吸轻轻颤动。她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
少年瞬间弹开,像被火燎了尾巴:“你……你……”
“甜的吗?”约云晃着沾满他唾液的蒲公英,“像不像玛卡纳纳的雪?”
哈格扭头扎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一群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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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阿依莎送来“饯行礼”。
小姑娘神秘兮兮地打开桦树皮盒:风干的鼠尾草、染红的鹌鹑蛋、还有一根缠着银丝的狼趾骨。
“鼠尾草驱邪,蛋补元气。”她郑重其事地捧出狼趾骨,“这是太爷爷猎的头狼,能辟雪崩。”
哈格刚伸手就被拍开:“要给姐姐戴脚踝上!”
约云脚腕一凉,狼趾骨串成的链子硌在皮肤上。阿依莎压低声音:“夜里要是哥哥发疯,用这个抽他!”
正在磨刀的哈格突然连打三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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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最亮时,哈格拖着她爬上瞭望台。
“看!”他指向银河某处,“牧人星移位了,明天要刮东风。”
约云调整相机参数:“所以?”
“所以……”少年突然将她裹进袷袢,“适合做这个。”
温热的手掌覆住她双眼,另一只手引着她按快门。三十秒曝光结束时,唇上落下轻柔的触感。
取景器里,星轨划出完美圆弧,中央是两人模糊的剪影。
“这张叫《哈格的偷吻》。”约云憋笑。
“错。”他抢过相机,“是《丈夫的正当权利》。”
夜风捎来远山的雪味,哈格突然严肃:“登顶后,我要做三件事。”
“嗯?”
“一,在双生雪莲前念婚誓;二,把你名字刻进神石;三……”他咬住她指尖,“把北京婚纱照烧给山神看。”
约云愣住:“为什么烧?”
“让他嫉妒。”哈格得意挑眉,“人间的情爱,天神也不配拥有。”
后半夜,约云被奇怪的响动惊醒。
哈格蹲在火塘边,正往保温壶里灌可疑的液体。她蹑手蹑脚靠近,赫然看见他腕上缠着放血的布条。
“你在干什么!”
保温壶被打翻,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哈格慌忙用身子挡住:“鹿血……补身子的……”
约云扯开他衣襟——心口新鲜的刀伤还在渗血。
“一命换一命是吧?”她浑身发抖,“你傻不傻!老萨满的醉话你也信!”
哈格突然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伤口:“你摸!这里跳得多有劲!分你一半!全给你也行!”
黏腻的血染红两人相贴的掌心,约云猛地甩开他:“那我今晚就死给你看!”
她冲向挂着套马杆的帐柱,却被拦腰抱住。哈格哽咽的声音砸在颈后:“我试过所有办法了……医院、草药、星象……只剩这个……”
对于约云的生命,此刻他只剩下无奈。
月光漏进毡房,照见交缠的身影与满地狼藉。约云转身吻住他咸涩的泪:“傻子,我的心跳是你给的。从来到玛卡纳纳,我就已经很幸运了。”
她引着他的手按在胸腔:“这里每跳一下,都是哈格麦尔提。是玛卡纳纳的保佑,我才会遇见你。你不是说要给我找到不死的药吗?现在找到了,就是你,我的哈格””
少年突然咬破指尖,在她心口画下血色符文:“那我把魂分给你……上天下地都缠着。”
启程前准备的第一场日出,哈格收到三份“大礼”。
一是叔叔送来的断亲书——沾着狼血的羊皮卷;二是眼镜男寄到的钨钢蹄铁,附带纸条【活着回来还钱】;三是阿依莎哭着塞来的婴儿襁褓:“阿妈说……说给侄子用……”
哈格黑着脸把襁褓系在马鞍后:“当擦鞍布挺好。”
约云调试着相机轻笑:“别浪费呀!说不定用得上呢?”
少年突然凑近她小腹:“好啊,那今晚就努力。”
牧民们的送行歌响起时,黑骏马突然仰天长嘶。约云回头望去——老萨满站在祭坛上,将她的诊断书投入火中。
灰烬化作黑蝶,逆着风雪飞向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