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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朵玫瑰凋零 第3章 双城记

作者:忱小法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8 13:20:40 来源:文学城

萨尔茨堡这座山城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天气像孩童的脸说变就变,连绵的雨水时常将石板巷弄浸润得泛着青光。

城中最负盛名的粮食街,宛如一条在史前时代便已僵死的巨型蜈蚣,安静地伏在城市的腹地。它那由无数石块拼成的甲壳,其上每一道细密的纹路,都早已被时光与旅人的脚步打磨成了永恒的模样。

每日里,数不清的步履在这具蜈蚣化石般的脊背上起落、徘徊,试图从那砖石的缝隙间,探寻出沉淀了数百年的故事与秘密。

而此刻,埃里克,这个曾经化身为巴黎歌剧院“魅影”的男人,也成了这本厚重故事集中,一个不起眼却又格外突兀的标点。

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

这不适,不仅源于身体对潮湿空气的抗拒,更源于灵魂对环境的排斥。

“老吉里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把我送去维也纳……哦这该死的命运”,埃里克埋怨道。

埃里克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发出这般徒劳的埋怨。这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最后也只化作一声自嘲的、从鼻腔里喷出的冷哼。

若将维也纳比作金线织就的华美锦缎,萨尔茨堡便是深谷中淬炼出的青铜古剑,以峭拔之势直指苍穹。前者舒展在广袤平原,任哈布斯堡王朝的奢艳气息在巴洛克建筑间流转;后者蜷缩于险峻峡湾,中世纪大主教们的精神权杖仍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阴影。

直到今天,当人们漫步在两座城市交错的时空里,仍能触摸到维也纳自由舒展的呼吸,与萨尔茨堡凝固千年的静谧幽深——这历史的气息依旧清晰可感。

且看那些悬挂在店铺门楣的铁铸招牌,每一方都足以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连莫扎特故居门扉旁那枚铜制门铃拉手,依然温顺地倚着斑驳石墙,虽已逾百年无人真正摇响,却始终守护着旧日门庭开阖的记忆。

真正鲜活的历史,往往就镌刻在这些细微的褶皱里。

那么,倘若我们斗胆从这位咒骂着命运的外来客,那皮肤表面的褶皱——不,是那更为可怖的疤痕沟壑里去透视,又能读出些什么呢?

埃里克就蜗居在粮食街一隅,这座据说曾属于某位大主教情妇的阁楼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木头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潮气与尘埃的朽坏气味。天花板因年久失修而微微倾斜,倘若眯起眼睛,借着从狭小窗户透进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线,竟能依稀看清上面残留的星辰图。那些曾用金粉绘制的星辰,如今已斑斑点点,被虫蛀蚀得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这景象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那座巴黎地下水宫的穹顶,想起那些同样在时光侵蚀下,一片片剥落的马赛克。

就在这百无聊赖、近乎发霉的时光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用额头去触碰那冰冷的窗棂立柱,仔细数一数从楼下那位音乐天才的故居门口又走过了几拨吵闹的游客,还是干脆推开窗户,纵身一跃,去亲吻下方那片被雨水浸润得湿滑光亮的地砖。

就在这生与死的选择变得如同呼吸般随意而廉价的时刻,万里之外,克里斯汀却在米兰的晨光中醒来。

她那天鹅般优美的脖颈,自然而然地转向右侧,那是劳尔的方向,是她如今的太阳升起之处。

劳尔·夏尼子爵选择米兰并非偶然。

自从巴黎歌剧院地下湖那桩骇人听闻的丑闻曝光后,整个巴黎的社交界,无论是出于恶意还是好奇,都开始在背后将克里斯汀称作“魅影的新娘”。

这些流言,如同跗骨之疽,让这位年轻的子爵日夜惴惴不安。

最终,当一封匿名的信件——不,那更像是一封来自地狱的请柬——被放在他家门口时,一切达到了顶点。信纸上,甚至被某个好事者用猩红的墨水,绘上了克里斯汀在《唐璜》烈红色布景中倩影。

那一刻,劳尔的理智彻底崩塌,他几乎是连夜变卖了在巴黎的所有房产。

他相信,米兰大教堂那无数刺破天穹的尖顶,能够刺穿所有恶毒的流言。至少,在最初,他是如此盘算的。哦,是的,那里还有音乐。

“我亲爱的妻子,她需要那些。”他曾如此对自己说。

二十世纪初的米兰正经历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剧烈变革。街道上电车轨道交错延伸,工厂烟囱喷出的灰雾笼罩着新古典主义建筑。在这座躁动的工业之都,斯卡拉歌剧院始终是城市跳动的心脏。1898年重建的剧院保持着奶油色立面的优雅,门前的煤油路灯下,晚礼服与工装裤短暂交汇,匆匆涌入镀金大门。

在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咖啡馆里,留着夸张髭须的作曲家们,正用铅笔的末端敲打着杯碟,激烈地争论着真实主义歌剧究竟是该用工厂的汽笛,还是教堂的钟声来作为间奏。

大教堂广场上,卖报童尖锐的叫卖声,常常会被一阵突然爆发的咏叹调打断——那或许是某个失业的男中音,正在电车站旁即兴演唱着某段著名的歌剧选段,而围观的人群,则将一枚枚早已生锈的硬币,抛进他那顶破旧的帽子里。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浪漫,而这浪漫的“核”,便是斯卡拉。这座被誉为“歌剧界麦加”的圣殿,当它那巨大的水晶吊灯被点亮的瞬间,整座城市的蒸汽与尘埃,都仿佛在顷刻间化作了管弦乐队奏出的、金色的颤音。

克里斯汀和劳尔的新家,就安顿在毗邻大剧院的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大街。

当这对试图转移阵地、摆脱过去的夫妇,正沉浸在新婚的炽热爱意中,计划在这座全新的城市开启崭新的人生时——

“新来的,去奥古斯汀喝一杯吧。”萨尔茨堡的房东太太,一位身形肥胖、嗓门洪亮的妇人,正用火钳敲打着壁炉里燃烧的木炭,火星四溅。

“黑啤酒能治你们这些外乡人的离魂症,这是大主教时代就传下来的方子。”

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口中这个看不清面目的新房客,在盯着那旋转的啤酒泡沫时,眼中看见的,却是克里斯汀在《唐璜》首演之夜那旋转飞扬的裙裾。

杯中每一颗气泡的炸裂,都仿佛是她渐行渐远的、清脆的足音。

又一杯黑啤酒下肚,除了腹部愈发感到胀痛之外,埃里克丝毫没有感觉到精神的放松。

或许,在当地医生口中那个听上去难以治愈的“离魂症”,对于他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病名。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传统:也许是大主教时代的遗存,每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人打扮得奇装异服在街上行走。

鸟喙形的面具,线条夸张的垫肩,涂得如同死人般惨白的脸孔,甚至有人将一条胳膊藏在衣襟里,假扮成独臂的勇士……

这些在巴黎足以引来围观和警察盘问的举动,在这里,却不会得到路人丝毫猎奇的注视。

相反,若你的装扮足够新颖有趣,还可能被某个微醺的绅士或热情的沽酒女,亲热地送上一杯啤酒。

埃里克那副半脸面具,因其过于艺术化、带着悲剧色彩的设计,反而不止一次地得到了夸赞。

偶尔,当有人不经意地瞥见他眼眶与面具的间隙中,那些如同沟壑般纵横的疤痕时,他也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一场火灾里逃出来的幸运儿,啧,大难不死得很。”

只要你选择背离阳光,做个夜行之人,便能轻易地融入这片有趣的暮色。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比维也纳强些。”

他撇了撇嘴,用手背粗鲁地抹掉唇边的啤酒泡沫。那些泡沫,因为挂在他长久未曾打理的胡须上,竟让他那张严肃冷峻的面孔,显出了一丝孩童般的可爱。

舌头已经有些发僵的埃里克,拒绝了酒保递来的下一杯。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奥古斯汀啤酒屋,一头扎进萨尔茨堡冰冷的夜雨中。

今天的酒,越喝越觉得没滋没味。和那些拿肉自取、端酒豪饮的当地人不同,他是个杀人犯,是个丢失了爱人的倒霉鬼,是个连一丝一毫闲情逸致都早已被命运剥夺殆尽的可怜虫。

另一头的米兰,却是春风骀荡。

当晨雾裹挟着槭树那蜜糖色的影子,如同情人温柔的叹息般漫进窗棂时,克里斯汀正对着梳妆镜,将一枚珍珠发卡小心翼翼地别进鬓角。

那面光洁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了劳尔熟睡的侧脸。

他那英挺的鼻梁,在柔和的晨曦中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像一根四季常春的、坚韧的木枝。

“夫人,新到的晨报。”

女仆玛尔塔端着一个银盘走了进来,盘中的铜版纸上,用加粗的铅字印着斯卡拉歌剧院正在招募女高音的消息。

克里斯汀的指尖,在那行铅字上轻轻摩挲,一种久违的、如同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从指尖传遍了全身。她听见身后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

劳尔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他身上那混合着海盐与优质皮革的、清爽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

“市政厅今晚有场酒会,记得穿那件孔雀蓝的塔夫绸礼服。”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戒圈,已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勒出了一道浅粉色的印痕。

“亲爱的,大剧院在招聘女高音。”

克里斯汀感觉丈夫环抱着她的肌肉,在瞬间绷紧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试试?”她转过身,抬手抚上劳尔的手背,却触到了一层潮湿的冷汗。

“过了今晚再说。”

劳尔猛地抽回手,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那枚水晶纽扣在晨光里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斑。

“早餐后,让裁缝过来一趟,改一下你那件礼服的腰线,你最近瘦得厉害。”

当暮色如同紫色的墨汁般漫过巴洛克式的露台时,克里斯汀正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任由女仆将她束腰的系带一寸寸收紧。

劳尔则倚在门框上,用一把银质小刀削着苹果。

红色的果皮,呈螺旋状从他手中垂落,像一具被抽去了血肉的、空洞的躯壳。

“市政厅长的夫人,是威尼斯玻璃大亨的独生女。”

他将一块切好的果肉递到她的唇边,“她父亲,刚刚买下了伦巴第铁路三成的股份。”

克里斯汀缓慢地咀嚼着。

那果肉,其实并不怎么甜。

在觥筹交错的声浪里,克里斯汀的一双白色的缎面手套,隐隐地浸出了一层水渍。她不愿意承认那是手汗,只是故作坦荡地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劳尔揽着她的腰肢,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但箍在她腰间的指节,却收得死紧。

尤其当某位贵妇前来攀谈,而她那天真烂漫的回答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需要丈夫在一旁补充说明时,那种紧张感,让克里斯汀感到一阵阵微妙的、令人窒息的不适。

而这份尴尬,在一位钢铁厂主举着酒杯,兴高采烈地谈起巴黎歌剧院的重建计划时,达到了顶峰。她清晰地感觉到,丈夫的脉搏,正隔着几层衣料,沿着她的腰侧,突突地剧烈跳动着。

“子爵夫人,不打算为下个月的慈善音乐会献唱一曲吗?”

一位银行家的太太,摇着手中的孔雀羽扇凑了过来,“听说您当年在巴黎的歌声,能让水晶吊灯都为之震颤呢。”

没待被盘问的人回答,劳尔爽朗的笑声便插了进来。

“啊,夫人,那些不过是小报记者为了销量而杜撰的逸闻罢了。”

他握着香槟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滚落,无声地滴在地毯上。

深夜归程的马车里,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克里斯汀掀开车帘,静静地望着月光下的杜莫主教堂。穹顶之上,那尊圣母像手中仿佛持着一枝金箔制成的玫瑰,这景象,让她又想起了巴黎歌剧院地下湖中,那些漂浮在黑色水面上的、摇曳的蜡烛。

“下个月,斯卡拉剧院有《诺尔玛》的演出。”

她刚一开口,便被劳尔用一个急切的吻封住了所有的话语。

他唇齿间残留的苦艾酒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不知道,在今晚的某个时刻,他或许又一次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这样的场景,仿佛总是在不断地重演。

虽然舌尖的创口,总能很快愈合。

又一个晨露未晞的清晨,克里斯汀趁着劳尔去工厂视察的间隙,偷偷掀开了那架早已蒙上了一层薄灰的钢琴。

当《Casta Diva》(《圣洁的女神》)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水般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时,候在一旁的女仆玛尔塔,望着女主人那随着旋律微微起伏的肩胛骨,听见了在她此生的世界里,堪称天籁的歌声。

“只有天使才唱得出来,”她在心中暗暗发誓。

哪怕是面对上帝本人,她也敢这么说。

“把钢琴锁进地窖。”

然而,劳尔傍晚归来时,他那昂贵的大衣上沾染着工厂的煤灰,脸色也如同这煤灰般阴沉。他对男仆吩咐道。

“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他将一张印制精美的请柬扔在茶几上。“下周三的慈善晚宴,需要你准备一首新的咏叹调。”说罢,劳尔揽过克里斯汀的肩头,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吻了吻妻子的鬓边。

“他们都盼着聆听‘巴黎夜莺’的歌声呢,亲爱的。你的歌声,必将为那场无聊的晚宴增添不少光彩。”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请柬烫金纹章旁,一行小字批注——“‘仅限社交性演唱’,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的宝贝?”

这一次,轮到克里斯汀自己,品尝到舌尖那淡淡的血腥味了。

比起在觥筹交错间,谈论谁家的钢厂工人又在罢工,谁家的股票又有了涨幅,谁家的男仆与女仆私奔,谁家的情妇又爬上了哪位新贵的床褥……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无比怀念起那些在地下宫殿里,潮湿、阴暗,却又无比纯净的日子。

…… ……

“你是女祭司长,诺尔玛!”

今晚的导师,声音格外严肃。

像往常一样,她的“音乐天使”会在授课前,详细地说明曲目的创作背景,让她能够真正理解,她此刻,究竟要以何种身份来演唱。

“这是《诺尔玛》中最重要的角色,没有女高音的吟唱,高卢人革命的号角,便永远不会吹响。”

“你需要在凝视你的信众时,挺直你的脊梁,哪怕你的内心充满了背叛神祇的凄惶;哪怕你已下定决心,要在明日的清晨,亲手杀死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然后再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你昔日恋人的胸膛!”

魅影在一段坚决有力的和弦之后,强悍地奏出了表现诺尔玛内心不幸的旋律,随后,又转入了那段飘荡着一缕哀愁、如同月下薄雾般的安静曲调。

“就在这段前奏声中,开幕……”

暗夜的导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的女高音开嗓。

少女时代的女高音,会在此刻激愤地走近墙边的盾牌,用力敲击三下,以示战斗的决心。她还会调皮地敲敲琴谱,扯一扯嘴角,在导师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纵容自己片刻的淘气。

躺在米兰柔软大床上的克里斯汀,猛地闭上了眼睛。她用力过猛,甚至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头痛。

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平坦的小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告急的音乐与雄壮的曲调。

她仿佛看见,无数男女僧侣与士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异口同声地高喊着:“打仗,打仗!”“血债,血偿!”“杀!杀!杀!”

她仿佛看到了他扮演的罗马总督波利翁,被寺院里的众人揪了出来。大家认为这俘虏正是献给战神最好的祭品,奥罗维索首长拔出了腰间短刀,走近祭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黑暗中的克里斯汀屏住了呼吸。

“过来!”

魅影冲少女喊道,“抢走你父亲手里的断刃,刺进波利翁的胸腔”,琴键上的手指丝毫未被主人癫狂的动作扰乱,少女也在这音乐的触激下和导师开启了《如今你落在我手中》的激昂的二重唱。

咚咚,咚咚,咚咚。

当一场暴雨夜的电光,如利斧般劈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时,劳尔从噩梦中惊醒。他发现枕边空无一人,惊恐之下,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便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最终,他在阁楼里,找到了正蜷缩在一堆旧戏服里的克里斯汀。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她身上裹着的那件猩红色的披风,正是属于那个怪物的。

清冷的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脸上,那影子,像极了一幅面具,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只要你一天不停止追逐那些幻影,你的噩梦就永远不会醒来,”

劳尔小心翼翼走上前,搂住克里斯汀,轻柔缓慢地将那件披风从她身上扯了下来。

可惜还是没能完全收住劲儿,只听“刺啦”一声,披风的袖口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这裂帛之声,惊飞了窗外正在栖息的夜莺。

他拥着瑟瑟发抖的妻子,回到了卧室。随手,将一枚新购的、斯卡拉歌剧院的包厢钥匙,抛在了柔软的丝绸床单上。“至少,这里的演出,不会出现那些让你感到恐惧的新式改编了。”他微笑的面庞,依然年轻英俊,但口吻,却有点老派。

“你应该感激我,亲爱的克里斯汀,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再者说……我认为,一位贵族夫人,并不适合亲自登台去卖唱。那,多少有些难堪。”

他为克里斯汀曾经引以为傲的职业生涯,下了一个等级森严,且颇不体面的定义。

克里斯汀没有出声。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枚钥匙上冰冷的齿痕。她忽然想起,埃里克当年,曾用废弃的象牙,为她打磨了一把□□,那把钥匙,能打开巴黎歌剧院所有活板与暗门。

而那把钥匙,此刻,或许正在萨尔茨堡某间潮湿的阁楼里,静静地发着霉。还真像一排被遗弃的、死去的牙齿。

巴札咖啡店的橱窗,在漫长的雨季里,总会渗出一层白色的盐霜。

老板威尔汉,正用一块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着他那台铜制的咖啡磨具,感觉是时候该给它们来一次彻底的抛光了。他手里的动作没有停,眼神,却不时地向那个毁了容的外乡人那边瞟去。

“真是个怪人,居然在给方糖排队。”

埃里克没有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那刻板而无聊的举动。

他只是觉得,将一块块方糖码放成整齐的序列,能让他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安宁。他甚至毫无来由地,用《唐璜的胜利》中那段最辉煌的旋律,哼起了一段荒诞的儿歌——那是当年,克里斯汀学不会某个高音时,他为了哄那个女孩再试一次,而即兴编出的一段练习曲。

老板突然觉得这声音带劲,“这小子大火死里逃生却没呛坏嗓子”,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抚了抚胸口,“上帝保佑”,他突然产生了搭话的兴致。

“您听过盐矿里的小曲儿吗?”威尔汉掀开了柜台里的格子,手里拿着卷状似日记的东西给外乡人扬了扬,“矿里头会飘出来歌声”,神秘莫测地说道。

“他们把岩壁凿得越来越深,直到有一天,挖出了好多死人骨头。后来,盐的产出就不太好了。”

老板顿了顿,似乎在营造气氛。

“再后来,产量又恢复了一些。可是,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盐矿那边,就会传来歌声……”

威尔汉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会适当停下,卖个关子。

“据说啊,那歌声荡悠悠的,怪好听的。”

果不其然,那个“被火毁容”的男子抬起了头。昏暗的油灯光线,恰好遮住了他那半边疤痕嶙峋的侧脸,而在光影里露出的另外半张冷峻面容,那只完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了他。

“矿主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邪方儿,抓了个吉普赛女孩,活活祭了天……”

啪的一声,埃里克指尖的那块方糖,霎时间崩解成了粉末。

那甜腻的粉末,渗进了桌面的木纹里。他盯着咖啡店老板的目光缓缓移开,眼神如同冷却的火山岩石般布满了颗粒。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碾着那些糖沫,只觉得那触感,像极了当年皮安吉喉骨碎裂时,他透过皮肤表面抚摸到的细小骨渣。

想到这里,埃里克从口袋里掏出面具,重新戴好。他莫名其妙地,对着老板回了一句:“威尼斯人认为,面具能够封印罪恶。呵呵,他们却不知道,脓与血,还是会从铜钉的缝隙里,一点点渗出来的。”

克里斯汀觉得自己也像一个被缓缓推向祭坛的圣女。

在市政厅的慈善晚宴上,她计划演唱《唐璜》里采琳娜的那段咏叹调。

她的每一个颤音,都精准地复现了魅影当年教导她的换气方式。劳尔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凝视着沉浸在排练中的妻子。

他不愿承认,却又无比清晰地发现,只有在这一刻,她眼底跳跃的光斑,才最像两人初恋时,那个被他叫作“小洛蒂”的女孩。

次日,在市政厅的穹顶壁画之下,克里斯汀的歌声,让那盏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再一次为之震颤。

劳尔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着满场贵妇们那停在半空中的羽扇,脸上露出了混杂着骄傲与不安的神情。

当市长夫人因为听得走了神,不慎打翻了红酒,弄脏了自己昂贵的裙摆时,克里斯汀竟即兴转调,将那段咏叹调,巧妙地改成了魅影曾为她谱写的那首《夜莺》。

劳尔忍不住,又咬住了舌尖。

在那一瞬间,他再次尝到了当年在地下迷宫里,被水牢的铁栅栏划破脸颊时,那股浓重的铁锈味。

宴会结束,兴奋不已的克里斯汀在回程的马车里,紧紧抓着劳尔的手。

隔着一层薄手套,爱人手掌的温度,显得有些不真切。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今天演唱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她的脸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

劳尔的视线,从窗外飞逝的街景,缓缓撤回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他发现,克里斯汀那副丝绸手套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划痕。那是在她演唱到**时,被她自己的指甲划破的。此刻,她正借着马车摇晃的节奏,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在膝盖上兴奋地打着拍子。

天鹅绒的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漏进几缕零星的光斑。劳尔胸前那条银质的怀表链,在阴影中微微闪烁,有点像一种环状的、冰冷的金属物,那种物件,似乎更适合戴在罪犯的手腕上。

他打断了克里斯汀。

“你听见水晶灯晃动的声响了吗?就像巴黎那盏吊灯坠落之前一样……”

她膝上的拍子,戛然而止。

那玫瑰色的红晕,似乎也瞬间变成了酱紫色。她突然抓住了劳尔的袖口,瞳孔里,还浸润着表演结束后残留的泪光。

“哦,是吗?我……我没有注意到,亲爱的。”

劳尔抽回手臂,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有些歪斜的蕾丝领巾,喉咙莫名地感到一阵窒息。领巾上残留的香水味里,混杂着冷汗的咸涩。

“德·莫泊桑夫人夸赞你的勃艮第口音很标准,我为此感到很高兴。”

接着,他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层绷带硌得她有些生疼。

“你的胭脂脱色了。”他的眼睛,飘向车厢角落里的一个暗格,那里备着一面小巧的梳妆镜。

“补一补吧。还有你的头发,也该重新打理一下了。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市政厅长的宅邸赴下一场约。”

马车碾过石板路的缝隙,克里斯汀鬓角的那枚珍珠发夹,颠落在车厢。

她俯身去捡拾时,裙撑里的钢丝,不经意地擦过了劳尔擦得锃亮的皮鞋。

她那雀跃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声音又回到了那个瑟缩、胆怯的女孩状态,仿佛刚才那位光芒万丈的夜莺女神,又回到了她破旧的巢穴。

“玛尔塔说,斯卡拉歌剧院正在筹备新的……”

劳尔打断了她,用镶嵌着宝石的手杖底端,轻轻压住了她的裙摆。

“我发现,你唱到高音的时候,会像那个怪物一样,扬起你的左手。”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寒意。

“你该庆幸,那些贵妇们没有发现这一点。这,可不太合乎规矩。”

沉默,随着窗外煤气路灯投进的光斑,在车厢里明灭不定。

克里斯汀借着梳头的间隙,悄悄解了些束腰的系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锁骨,在月光下起伏如同一段无声的音阶。

“你也该庆幸,”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那些夫人们,才不管我的手势是怎样的。她们丈夫的包厢,常年都订在歌剧院的三楼。那个位置,听歌声虽然一般,但隐秘性却是一流的。”

她将劳尔的手拉向自己的嘴角,作势要去亲吻指尖。

“比起我的歌声,你们这些贵族的股票,或许更让她们感兴趣些。”

劳尔笑了笑,反握了回去。

那力道,和当年魅影教导她如何发声时,按在她喉咙上的很像,但痛感,却要强烈得多。

“记住,子爵夫人,不需要用歌声去取悦那些包厢里的豺狼。”

他的力道稍稍放轻了些,拇指向上移到了妻子的喉咙,在她那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的声带上摩挲着。

“从下周开始,跟着礼仪教师,学一学怎么打惠斯特牌吧。你今晚,切牌的手势是错的。”

车夫就在这时紧急勒住了马,两人因惯性而猛地撞向车壁。

劳尔顺势拉回了克里斯汀。

“夫人,你适当地也该学会区分艺术与现实的界限了。”他转过身,看向窗外。

远处,传来了一阵醉汉拉奏手风琴的、不成调的乐声。克里斯汀突然不顾一切地推开了车窗。

这位穿着华服的丽人,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探进了冰冷的夜风之中,她那沾染着晨露的歌声,随风远远地扩散开去。

“你听!你听啊!连街头的艺人,都比我更有权利去歌唱!”

“你给我回来!”劳尔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动作粗暴,扯痛了她的手臂。

鲸骨制成的裙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也在嘲笑,今晚那短暂而虚假的快乐,竟比偷来的隔夜面包还要难以下咽。

“夜莺,就该待在金丝笼里歌唱。”他用一块干净的手帕,擦去克里斯汀眼角溢出的液体,动作温柔得令人战栗。他用唇舌,吻去了她所有未尽的话语。

“尤其,当这笼子,镶着尚尼子爵家的纹章时。”

马车驶过最后一段卵石路,碾碎了,不知谁遗落的歌剧院长笛谱。

而另一边的鹅卵石,是更为古老,也更为潮湿的。萨尔茨堡主教广场的鹅卵石,浸透了连绵的雨水,在夜色中,像无数只充血的、沉没在水底的眼球。

埃里克混在一支正在进行中世纪刑具展示的队伍里,他的黑色斗篷下,露出半截尖锐的铁刺,那是他从一座“铁处女”刑具上,偷偷卸下来的。

这铁刺,此刻正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是他与这个无聊世界唯一的真实连结。

当一位扮演着异端审判官的戏剧学徒,高高举起手中的橡木十字架,用生涩的德语念出审判词时,埃里克突然从旁边一位表演者手中抢过一支燃烧的沥青火把,奋力掷向了阴沉压抑的天空。

“Zolfo e fuoco!”(硫磺与火!)

他突然用纯正的意大利语嘶吼道。

埃里克清楚地记得,这是皮昂吉死前的最后一句完整台词。

紧接着这句话的,是一声被旁遮普套索迅速扼断的、可悲的咯咯声。

那个声音,曾像一记惊雷,宣告了他精心策划的悲剧正式拉开血腥的序幕。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嘲笑那个自负又愚蠢的男高音,认为他的死亡不过是宏伟乐章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休止符。

然而此刻,当这句台词从他自己的喉咙里撕裂而出时,他看到的却不再是舞台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或许虚荣、或许才华平庸,但归根结底,只是个热爱舞台、并无任何取死之罪的男人。

那张在窒息中扭曲的涨成紫红色的脸,在这个异国他乡,比他记忆中任何一个音符都更加清晰。

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坠落时,精准地点燃了那具用于示众的、塞满了稻草的假人。围观的萨尔茨堡人,竟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他们以为这是新编排的宗教剧中,某个出人意料的**。

只有咖啡店老板威尔汉,透过自家沾满水汽的窗户,看见那个怪人,在下一秒钟,双膝重重地跪倒在湿冷的石板上。

那根尖锐的铁刺,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掌。

剧痛如同一道应许的恩赐,瞬间贯穿了他的神经。

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出,和着冰冷的雨滴,一同渗进古老石块的缝隙。

他贪婪地盯着自己掌心那抹鲜红,这鲜红,与当年溅上他乐谱的那些,并无二致。

这疼痛,也与他记忆中每一次用指甲抠挖墙壁、用□□撞击石柱以遏制疯狂爱意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疼痛中还混杂着一种迟来的、令人作呕的愧疚。

“硫磺与火……”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是的,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硫磺与火。

不是舞台上虚张声势的台词,不是用来恐吓庸人的戏法,而是这由罪孽、悔恨和永恒孤寂构成的,专为他一人燃烧的地狱。

而且……

他曾试图将另一个人,将他那只纯洁的夜莺,也一并拖入这片火海。而那个可怜的皮昂吉,不过是他在修建这座地狱时,随手献祭掉的第一块无辜的砖石。

他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面具,也冲刷着他那半边裸露的、可怖的面容。

他仿佛看见,在米兰的某个阳台上,克里斯汀正迎着月光,为她的丈夫——那个窃取了他星辰的子爵,轻轻哼唱着一首歌谣。

那个场景,或许温暖,或许宁静,但那毕竟不是一座由镜子和锁链构成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牢笼。

埃里克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雨滴碎裂的声响,却又带着一种用鲜血刻下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的地狱……绝不能成为夜莺的囚笼。”

文章大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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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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