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烂柯
他是真的提不起创作的兴趣,就像回忆过去的这二十多年隔着的是一层脏污的玻璃,一切都雾蒙蒙看不清楚的同时,索然无味。这对于不世出的天才来说无疑是残忍的凌迟。如果能够选择,他宁可有个旁遮普套索向自己抛来,就这样结束自认为罪恶痛苦的一生。
是什么让他没在那个夜晚自我了结,让他带着耻辱、自责、无法熄灭的爱火又活了二十多年?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丑陋的自己有没有一部分在幻想一个更为丑陋的梦:他的缪斯,他的克里斯汀,他的此生挚爱,只要存活在同一片月光下就不算分开?甚至更恶劣一些,可恶的劳尔怎么能够猜想他和克里斯汀的相处方式,有什么爱能如他们彼此那般夹杂着血珠的炽热?这爱最起码不能以他自己的自尽为终点,他的女神曾留下呢喃于畸形的耳边“请心脏继续跳动哪怕是黑暗……”
除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决意用自己丑陋罪恶但还有点意义的躯体,去偿还那对毫无保留关怀自己的母女。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像他五十多年的荒诞人生一般无序。
脑子里还在复现刚才《蝴蝶夫人》的旋律和舞台设计,回到重新修葺好的地下宫殿的魅影,又变成了一具半鬼。坐在床沿的身躯依然高大,可以称之为“面部”的位置奇迹般的还不算太老,如果纯粹能让人永葆青春,魅影的执着可能也是种灵丹妙药。
他摸了摸自己半边脸的重要外置器官——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枕侧。
如果有幸,好吧应该没人认为这是件幸事,能一睹这阴湿地宫的风采,你会被这暗黑地狱之王的国度惊艳,哪怕这惊艳里流淌着人类对原始的恐惧,哦不,这恐惧里可能还有一种对病态爱情的求索——假如爱情是人穷其一生要追求的珍宝,那这里无疑是一家动线没那么讲究的私人博物馆。
地下王国的穹顶在黑暗中延伸,如同被上帝遗忘的鲸鱼肋骨。两排铸铁灯柱歪斜地刺入潮湿的岩壁,煤气火焰在蛛网覆盖的铜罩里跳动,将硫黄色的光斑泼洒在威尼斯镜廊的裂痕间。数不清的裂镜组成的回廊里,镀银涂层早已剥落成疥疮般的锈迹。当巴黎歌剧院在上方跳着华尔兹时,这些破碎的镜面会将每声欢笑折射成呜咽。其中某面尚算完好的椭圆镜框上,挂着一副白缎手套,那是克里斯汀初登舞台获得掌声时佩戴的。腕间装饰的贝母纽扣在潮气侵蚀下泛着鬼火一般的锈绿。
埃里克的管风琴矗立在十二级大理石台阶之上,琴键缝隙里凝结的蜡泪,是他用烛火炙烤乐谱时滴落的献祭。
琴左侧的祭台上立着具真人大小的蜡像,克里斯汀的面容凝固在二十岁某个动人的瞬间。人偶披着从圣厄斯塔什教堂偷来的古董婚纱,精心雕刻的手指紧扣《汉尼拔》乐谱,发间的冠冕却不是偷来的,那是他买来送给新娘子的礼物之一。发顶缠绕着枯萎的橙花花环被尤加利叶簇拥着,“等等我换上新的”,这花环如果有灵应该会对这句温柔的,没有听众的台词太过熟悉。
蜡像颈动脉位置镶着一枚小小的铜制音叉,远处看甚至像枚吊坠,轻轻拨动便会发出降B调的震颤——那是剧院幽灵在无数个失眠之夜校准的共鸣频率。当巴黎的月光透过地宫里的秘密气窗落在蜡像瞳孔中的水晶薄片上,整座地宫会响起自动演奏的婚礼进行曲。人偶左脚高跟鞋跟部有道裂缝,露出里面卷成小筒的羊皮纸,上面用某种暗红色液体写着:致永恒的新娘——你将在第五幕第二场真正属于我。
坐在床边的魅影能想起来——奇迹般,又如此的合情合理,那是他当年盛怒之下推倒雕像时造成的伤口。伤口旁的底座上,摆着从剧院垃圾堆捡回的克里斯汀的发带,这根蓝丝绒发带末端还粘着香槟酒渍,那是少女第一次完成绚丽花腔的奖励,虽然下一秒她咳嗽了起来,溅在了矜贵的织物上。
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这无疑是称呼该地下宫殿为博物馆的灵感源泉。
风琴的右侧,有地下水牢闸门的机关,这精密的机械装置有着繁复的操纵杆,视力好的人能看清上面某根操纵杆上缠着束灰发——正是吉里夫人那次深夜造访时被绞入齿轮的代价。
魅影的巢穴就是这地下宫殿。他倒是不允许自己像溺水的老鼠,随意就能安居。质量堪称上乘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多年来剧院的节目单,节目单的背面,留着青年手写给少女的音阶练习谱。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镀金鸟笼,躺在地上。同样躺着的还有鸟笼里一只风干的戴菊莺,喙部仍衔着片暗黑色的玫瑰花萼——那是克里斯汀十八岁那年扔进地下通风口的祭品。凌乱的姿态被凝固在了二十多前的某个撕心裂肺的道别里。
此后再没移动过。
这属于暗黑音乐之王的地宫里,没有变化的还有书写乐谱的琴台几案,如果可以,魅影愿意将克里斯汀摘下面具的心路写成曲谱,但他终究不敢动笔,这大概是他灵感枯竭的原因。算不上舒服的琴凳是他曾经创作时最忠实的伙伴,当然在地宫里他更愿意坐在新娘雕像旁侧,他自称“王座”之上。
这王座也是他逃难那晚的诺亚方舟。
如今,王座扶手上的抓痕,记载着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幽灵如何用疼痛对抗着对人间体温的渴望。
再往下便是暗河码头。
这见证了那场绝伦悲剧的河流还停泊着一艘柏木小舟。船头铁环锁着条脚链,锁孔里凝固着早年马戏团挣扎求生的血迹。水面漂浮的蜡烛台架是用受洗堂的青铜烛台改造,对岸岩洞里,青年埃里克雕刻的悲恸天使像早已生满青苔,石雕手指深深抠进刻着“为何造我”的拉丁文碑铭。
埃里克闭上了眼睛。
已经年老的幽灵回忆往昔,那些当年的场景伴随着眼角滋生的皱纹变得细碎了,很多细节在无数个不敢回想的夜晚变得生动起来。埃里克这次很清晰地意识到,他凝滞的感官是因为今天那位年轻女高音的歌喉而流动的。
他躺回到床上,看得清冷峻五官的那半边脸上笑了笑,这让魅影久不见日光的脸庞有了些许的活人气息。他又想起来,那前半生迸发的最后光彩——《唐璜的胜利》,还有……
管风琴轰鸣震颤着歌剧院的地下王国,埃里克修长带着粗大骨节的手指划过猩红封皮的乐谱。克里斯汀·戴耶已经换上新娘装束,站在地宫中央,蜡烛和煤油灯的光晕透过无数面镜子折射,在她雪白的衣襟上织就出一份名为“爱意”的囚笼。
“这才是真正的你。”魅影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审判,"那些愚昧的掌声不过是对金丝雀的施舍,唯有在这里……”他突然从镜中浮现,黑斗篷裹挟着潮湿的寒气,“你才能触摸永恒。”
克里斯汀的指尖按住颤抖的镜面,就在数分钟前,当她在《唐璜的胜利》中唱到“无边□□焚骨烧髓”**,她能记起十指交握时内心奇异的震颤,同时缠绕的还有她的声带和埃里克穿透黑色头巾的,他的轰鸣——可惜没过多久,这掩饰就被残忍揭下。
也不知道作何思考,魅影居然在那样紧张到颤栗的时刻去复现挚爱和情敌的定情曲。“估计还是年少轻狂,藏不住的”,老年魅影把头埋进枕头里嘟囔道。如果不是真实幻想过和音乐缪斯结成爱侣,他又怎么会病态地制作出等身人偶。
于是,他在无数个以“导师”为掩盖的身份下未向少女吐露的爱意,此时此刻,轰然倾下:
请说你愿与我共赴白首一生
请引我穿越这漫长孤寂的旅程
请允我化作永夜守护的辰星
纵使洪荒倾覆亦会如影随行
当晨雾漫过山峦最后的剪影
我的足迹会与你的叠印相映
克里丝汀 这便是我毕生所求
你愿我无论何时何境仍紧扣你手
他能清楚回忆起,被佩戴上戒指的音乐天使眼中只有恐惧,而后就是那条不归路。
他选择把在舞台上暴露他最丑陋一面的那幕忽略掉。他宁可去回想当时看到台阶下准备上来抓捕他的劳尔。一把戏法之火掷下,这具被命运唾弃的躯壳正拉着他的音乐天使沉向深渊的腹地。
彼时彼刻,她想的是劳尔在哪里,何时救她于牢笼。
阴森幽邃的牢笼张开饕餮之口,潮湿霉烂的石壁滴落着亘古的叹息。克里斯汀对着镜面,看着穿着婚纱打扮的自己,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刚才“疯子的自白”。
“我并非在穿越地牢的甬道,而是任由灵魂顺着螺旋状的苦难阶梯坠落,每一级石阶都刻满世人唾骂的谶语,每一簇磷火都在映照我畸形的面容——那被上帝遗弃在永恒黑夜里的面容啊!当囚徒尚能在铁窗后仰望星空,我却将自己放逐在比地狱更黑暗的所在,因为每当月光试图抚触我的脸庞,连星辰都会惊恐地背过身去。”
更为疯子一般的,她好像能懂得。她看着拉着她快速下坠奔跑的怪人,耳边是对方念叨着的诅咒和剖白。
列位看官!一个人类为何甘愿被镣铐啃噬血脉,为何将呼吸献给腐臭的苔藓,答案就藏在这张被诅咒的皮囊之下。看哪!这溃烂的皮肤下奔涌的不是鲜血,而是撒旦的狞笑;这歪斜的鼻梁撑不起任何光明,倒像是地狱熔炉里扭曲的铁钩。造物主在捏塑这具躯壳时,是否曾将地狱的硫黄掺入了陶土?让每个毛孔都渗出使天使战栗的毒液,让每道皱纹都成为深渊裂开的缝隙。
“马戏团看守的皮鞭尚可忍受,但镜子才是真正的行刑官。每当水银镜面映出这张连恶鬼都退避三舍的脸,石墙便轰然坍塌,千万道来自人间的鄙夷目光化作荆棘长鞭,将我的灵魂抽打得血肉模糊!”
听到这句的那一刻克里斯汀猛然回头,就在连接地宫最后一层台阶上,她停了下来,这不是她的挣扎终于取得了凶手的同情,而是对方在这悲叹中也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开始后悔揭下面具,不是今晚,而是……而是那个她造访地下宫殿的第二个清晨。克里斯汀想通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最坚固的牢笼从不是铁栅与锁链,而是这副被唾弃的皮相铸就的永恒刑具,它让光明成为酷刑,让呼吸成为耻辱,让存在本身成为对造物主的忤逆。
但彼时彼刻的魅影无法理解的是克里斯汀的背叛。为什么他的克里斯汀一点同情和怜悯都不能给他?明明他们才是无数个夜晚相依相伴的存在。
为什么!
这让他暴戾地把克里斯汀拽下台阶,也让她那一刻本将宣之于口的同情藏于腹中,成了一群半死不活的蝴蝶,并带着这些亟待复苏的魂灵,一同穿上雕像上早已准备好的婚纱。
克里斯汀的指尖从镜面上抬起,余光里她看到无数的镜中碎片里,倒映出无数个魅影幽灵,每个都举着娇艳的玫瑰花束。
克里斯汀突然抓住最近的那面镜子,腐木框沿的倒刺扎进掌心。
“您说过音乐是自由的翅膀,”她盯着镜中扭曲的蜡面具,“可这些镜子组成的迷宫,比波斯地牢的铁链更令人窒息。我现在就是你的猎物。嗜血的恶魔,你的牙齿是否要啃啮我的咽喉?”
看见克里斯汀手掌里的鲜血,魅影嘴角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内心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慰,这血滴本应出现在另外一个场所,而那一刻全拜他所赐。思及此处他又开始咒骂造物主的不公,咒骂自己丑陋的面孔,诅咒这些让他无法享受□□欢愉的存在。
不!何止是欢愉,他连双手的轻握,脸庞的抚摸都难以企及,又怎么能肖想爱侣之间的亲吻和进一步的痴缠?
但他决定在和他的音乐天使成婚前,将命运的诅咒一起饮下交杯。帷幕揭下,富裕同情心的女孩听到了故事的前奏:天生丑陋的孩童,从不知真切的关怀为何物,他也抗拒着一切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只因这张被诅咒的脸孔,母亲视他为妖物,面具成了他收到了的第一份冰冷的礼物。
魅影暴怒的咆哮震碎了几面镜子,暗红帷幔应声撕裂。克里斯汀在飞溅的玻璃雨中仿佛看见童年小院的彩窗,听见父亲临终前沙哑的嘱咐:“天使会指引你……”
她的手指现在就抓在她曾经误以为天使的衣襟上,那上面现在并没有面具,并且这天使在粗暴地给她佩戴头纱。
头纱佩戴的过程很快,已经是个“完整”新娘的克里斯汀转过身凝视着那张被上帝诅咒的脸——溃烂的皮肉如同熔化的蜡像,右眼眶凹陷处爬着蜈蚣状的疤痕。但真正令她战栗的是幽灵眼中的神情:那是一个五岁孩童被母亲用火把驱赶时的惊恐。
神迹般的,她此刻毫不恐惧,心中余剩悲凉。
“现在你看到了”,埃里克回身准备找份乐谱遮住溃烂的半边脸,又不知为何垂下手。羊皮纸在剧烈颤抖下零落地上,被主人抛弃了作为面具的替代。“这就是你揭开的真相!这就是背叛的代价!”他突然掀开管风琴下的暗格,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地下暗河的水位正在暴涨。
波涛在石壁间回响声渐渐轰隆,如同命运之神沉重的叹息。魅影的手指在管风琴键上痉挛,在黑暗中发出垂死的呻吟。
而今晚的新娘,克里斯汀站在烛光边缘,白色裙裾沾满地下宫殿的潮气。比雕像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存在。“你听见了吗?”幽灵突然转身,残缺的面孔在烛火中泛着尸骨般的冷光,“巴黎在为你哭泣,那些庸人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艺术需要鲜血浇灌……而我将与你一起。”
“等等!亲爱的,我们有客人到访”,他加重了“我们”,好像真在恼怒被打搅了婚礼。暗河对岸传来水花飞溅的声响,劳尔·沙尼子爵的呼喊穿透潮湿的空气。克里斯汀闭上眼,记忆中的小洛蒂,红围巾,在夏夜中绽放的花园,两小无猜初遇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少年佩戴的剑鞘上流转。此刻那些光斑都化作地下墓穴的磷火,在她紧闭的眼睑上灼烧。
“让我同情你们?可笑!我从未获得世界对我发的善心”!
埃里克掐住克里斯汀的手腕,骨节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暗门开启的瞬间,铁笼从天而降将劳尔困住,刑具的齿轮开始转动。克里斯汀扑向铁栅,看见子爵军装上的金纽扣在幽暗中闪烁,就像他们初吻时剧院屋顶金属反射的粼粼波光。
“选择吧。”幽灵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要么让洪水吞没你的骑士,套索凝固他的生命,要么戴着这枚黑曜石戒指。”他从斗篷里掏出个精美的匣子,暗红天鹅绒上空空如也——魅影指了指克里斯汀的无名指。“用你的爱,换他的命”!
劳尔的佩剑在铁栅栏里无法出鞘,被套索勒紧的声音却化为剑锋砍在青铜栅栏上迸出火星。“别听他的!”年轻贵族的脸在阴影中忽明忽暗,“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
克里斯汀想,到了,这才是今晚真正的“不归路”。
她突然为自己刚才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产生的同情感到耻辱,甚至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使劲摇了摇头,不止那时候。早在第一次揭下面具后,她便苦求吉里夫人细讲端倪,并在一个并未完全本的故事里对剧院幽灵悲惨的命运留下了无数晚的泪水。但同情的对象把共度一生当成砝码,另一端是一个鲜活无辜且她热爱的生命时,此时心田徒剩怨恨。
她甚至冷笑了,何止一个无辜的生命横亘在他们之间。
克里斯汀转身望向管风琴上方的镜子迷宫,千万个埃里克在镜中扭曲变形。她突然看清那些乐谱边缘的泪痕,那些在深夜回响的呜咽般的咏叹调。当一滴泪珠坠落在魅影手中的戒指匣上时,而她分不清泪水的主人是谁时——地宫深处传来管风琴自鸣的哀歌。
咒骂开始从女高音的喉咙中倾斜,一连串的话语让魅影惊讶,这和认真聆听他的教诲,在他的歌声中沉迷的女孩迥然两人。“你是我坠落的偶像,是我虚伪的朋友……”,魅影选择了忽视,冷酷如死神等待一个选择,甚至在劳尔真情告白“忘记我们的誓言,不要忤逆这个疯子,快说你爱他,我愿意去死”时大笑出声。
老年的地宫幽灵想起当时自己戏剧化的台词,还觉得难以置信。
“你的选择注定失败,不如以和我相伴一生为句点,黄泉路上可见不得这么有志的青年”。
“相伴一生”?已匍匐在地的克里斯汀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被束缚在铁栅上的劳尔,视线回到狰狞捧着戒指匣的魅影身上。
“我确实想过这个选择,但不是现在。”
一直喊叫的劳尔声音卡了壳,一直怒吼的埃里克也收了声。除了暗河的流水,只能听见克里斯汀低回顿挫的声音。
“是在那些被音乐天使的辅导课后,在细心教我曲谱的阅读,在安慰我父亲早逝的噩梦,在奖励我的香槟酒,在送我的第一双芭蕾舞鞋,在我第一次唱出灵魂的高音颤动不已得到的安抚,在……”克里斯汀顿了顿,烛火跳动摇晃。
“在我听到吉里夫人讲述一个男孩挣扎求生,命运捉弄于他他却能谱成乐章,在音符里做自己的王的时候”。
“我曾经真切地付出过这颗心,但现在看来是如此盲目”,克里斯汀为这段关系下了结论。
“盲目?嗬,像命运赠予我这脸孔一样的盲目吗?”魅影打断了话音“我不想听你狡猾的辩论,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我的新娘。”
“您错了。”她起身,缓慢向魅影靠近,双手像缺乏润滑的机械一节一节地上扬,好似怕被再一次暴戾地制止,但又无比笃定地移动,直到指尖触到对方凹凸不平的肌肤,“音乐不是牢笼,爱也不是刑具。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一早就要说的话,你并不孤单”——
暗河水突然暴涨,烛台接连熄灭,在最后的光明消逝前,她吻住了那张魔鬼的脸。
埃里克还能想起那晚的那一吻,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吻上他丑陋的脸,更遑论嘴唇。他曾经以为绝对不会拥有一个活着的新娘,而正是那个新娘吻了他,绝非浅尝辄止。在深沉漫长的吻里,他甚至推不开这个刚才还要逃离的女孩。
克里斯汀的指尖比管风琴最低音域的发声还要让人震颤,那一刻埃里克好像看见了地宫暗河尽头的蝙蝠化作纷飞的五线谱,并自动谱上了女子对恋人求爱的诗篇:“若你掌纹里盘踞着撒旦的契约,我便用咏叹调在每条沟壑栽种玫瑰,当荆棘刺破我足尖涌出鲜血,那将是我们共同受洗的圣泉!”
这是埃里克创作音乐灵感的最后一次喷涌。
而后,地宫里的灯突然坠落在两人身侧,飞溅的玻璃碎片映出千万个残破的魅影和他洁白的新娘。她跨过狼藉的玻璃碎片,任凭裙摆浸在光影折射的幻灭与烛泪里,用撕裂胸腔一样的声音质询:
“现在,请您看着我的眼睛——这双目睹过你所有暴行与泪水的眼睛,它们曾愿盛装你蜷缩在面具背面的灵魂!”
咚咚,咚咚,咚咚
他干裂的唇瓣触碰到的不是少女的芬芳,而是审判日号角吹响时第一缕刺破永夜的曙光。数年来在镜宫豢养的恶龙,竟在这毫秒间被圣徒的鲜血浇熄了鳞甲——克里斯汀睫毛扫过他溃烂颧骨的温度,比他精心调配的“献给”卡罗塔润喉的硫酸更蚀穿皮肉,直抵那颗蜷缩在肋骨牢笼中的畸形心脏。
那是种比地心引力更暴烈的坠落感。他忽然看清自己精心编织的捕梦网上挂满的并非爱情,而是用琴声淬炼的锁链,用乐谱裁剪的裹尸布。当少女温热的唾液渗入他唇齿间溃烂的疮口,旧日马戏团火把炙烤他后背时都不曾体会过的灼痛,此刻正沿着神经脉络焚烧每寸畸形骨骼——原来被当作“人”来亲吻,远比被当作怪物唾骂更令他肝胆俱裂。
水银镜迷宫在颅内轰然崩塌,千万个破碎的魅影中终于浮现出最初那个攥着小刀刻圣母像啜泣的埃利克。他意识到自己精心策划的绑架原是天大的谬误:他可以篡改乐谱、操纵吊灯、用旁遮普绳结勒断脖颈,却无法篡改克里斯汀望向劳尔时,瞳孔里绽放的正是他毕生谱写的所有咏叹调总和的光辉。
当沾着泪水的吻沿着疤痕游走,他听见自己灵魂深处传来锁链锈蚀断裂的清响。管风琴数以千计的音管在瞬间绷断,化作漫天飘落的银色忏悔。放走他们不是妥协,而是将毕生最完美的乐章定格在休止符——让克里斯汀的婚戒成为镌刻在他墓志铭上的最强音,让巴黎永不知晓歌剧院地底埋葬着曾离圣徒之爱最近的魔鬼。
那一晚是怎么结束的呢?
紧闭着双眼的魅影重重叹息着,他突然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晚不是他的死期。
他的克里斯汀去而复返,戴着他的戒指,这是命运女神对他最后的垂怜。
地宫渗水的石壁前跪坐着刚彻悟的幽灵,他跪坐着摆弄着猴子八音盒,却在“假面舞会”的旋律里震惊地看到,他音乐天使的白纱裙摆掠过满地猩红玫瑰花瓣,像初雪飘落,到达他本要自我了断的刑场上。
天使的手掌里摊着那枚戒指。
“这枚黑曜石里囚禁着塞纳河所有的月光。”埃里克有力的右手托在克里斯汀的左手下,终究没有握住,而是抖动了一下,奏出比叹息更轻柔的和弦,“当我制作这枚戒指时,每道切面都在幻想触碰你脉搏的韵律。”他的声音不再裹挟雷霆,反而像暴风雨后垂死的蛛网,挂满星尘的遗骸般温柔。
“克里斯汀,我……”
“克里斯汀,快走!”
劳尔的嘶喊反而是地宫里最响彻的声音。
但克里斯汀恍若无闻。
她的右手,那曾经无数次抚过魅影亲手谱就琴谱的手——握住了她的音乐天使,并再次吻了上去。
“埃里克”,她第一次呼唤这个被上帝唾弃的名字,“你教会我如何让歌声穿透天堂的大理石穹顶,现在请让我教你,如何让心脏在黑暗里继续跳动。”
魅影佩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突然在心里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不是被刀剑所伤,而是被滚烫的泪腐蚀。他用双手颤抖地捧起少女的,那手心里紧握着刚刚还名为囚禁此时却以成全镌刻的戒指,按在自己塌陷的胸骨上:
“这里……这里埋葬着所有因你而生的暮色。当你在舞台上换上雪纺裙装时,我的肋骨便开始生长水晶吊灯;当你为子爵拭去鬓角汗水时,我的瞳孔里下起玻璃碎片的暴雨。”
地宫深处还流淌着暗河,水声渐弱,魅影用鼻尖轻触了一下克里斯汀的珍珠耳坠,三十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的呼吸与旁人共振:“如今我终于读懂弥撒曲的休止符——我的爱不该是缠住夜莺的毒藤,而要成为供你栖息的、最沉默的十字架。”
“克里斯汀,我爱你……”
不夹杂任何矫饰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然后他推了她一把,下巴指向劳尔远去的方向,而后返回他的王座,隐没入黑暗。
火把的流光在潮湿的砖墙上跳动,梅格·吉里手中的提灯突然照见镀金椅背上的蜡面具。警长用剑尖挑起那团死寂的造物,面具内侧的血渍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蓝光。众人屏息凝望地下暗河湍急的水流,谁也没注意到老吉里夫人悄悄退向一扇生锈的铁门,拧了下把手。
梅格突然跪在积水的石板上,从椅脚旁拾起半片烧焦的乐谱。泛黄的纸页上画着迷宫般的路线图,有个标注着三叉戟符号的角落,墨水被某种液体晕染成模糊的团。此时周围无人,警探们举着火把涌向暗河边的木舟,梅格正好看到她的母亲颤抖的手指正抚过铁门上的刻痕——正是一个小小的三叉戟符号。
无功而返。火把和吊灯伴随着群情激愤的众人终究什么也找到,阴森恐怖的地宫也不适宜久居。
当天夜里。
地底深处传来钟摆的嗡鸣,吉里夫人攥紧披肩下的银钥匙。当最后一个不死心警察的身影消失在暗河拐弯处,她迅速掀开三叉戟指向方向地面下的铸铁盖板。埃里克蜷缩在排水管道的阴影里,溃烂的脸贴着一套艳丽璀璨的戏服,那是克里斯汀首演成功的着装。
“夫人……”幽灵嘶哑的呼唤惊飞了管道深处的蝙蝠,吉里夫人用披肩裹住他颤抖的身躯。“我送你离开,可怜的孩子,应赎的罪孽等以后再偿还吧,至少不是今夜”。
地面传来搜查队的呼喝,老妇人却哼起了摇篮曲。她引导埃里克爬出秘密通道时,梅格也在一旁协助——否则她的妈妈很难在逼仄的通道里成为搭救者,更像是来牺牲的。此时秀丽的芭蕾舞女孩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跟母亲讲,她其实很好奇想再看看这个她最好朋友的神秘音乐导师的真实底色,但时间和场景都不允许。
于是在歌剧院的晨钟敲响前,吉里夫人母女把埃里克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转移到塞纳河边的货运马车上,车辕上钉着的铜牌刻着:马赛港—开往萨尔茨堡。
《真爱不死》的吉里夫人和梅格都很让人感伤,但我想她们的底色是很善良的,所以救魅影的这部分还是由她们来担当。
其实我一直觉得第一部结尾已经是很圆满的一种了……魅影的故事很完整,一切就在最后面具那里结束很合适。
所以既然是续文,一定要给魅影还愿意活着找一个精神追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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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烂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