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飞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衣着朴素包着头巾面色黝黑的中年农妇,正扑在自己身上忘情地痛哭,一边哭一边还操着一口浓重的北地方言冲她喊着,“孩儿他爹呀,你可算是醒了……”
右腿钻心地疼,身上也是毫无力气,她并不能分辨眼前的状况,只依稀记得沈浪刚刚从水牢中被放出,于是下意识呢喃问了一句,“沈浪呢?”
声音粗哑干涩,听着也不像是她原本的声音。
对面的农妇听她这样问,人明显愣了片刻,可又很快继续说起那些她听不懂的话了。
她悄悄打量起四周围,泥墙斜顶间横着几根粗木梁,顶棚茅草缝隙里漏下细碎光尘,墙角斜倚着竹耙木锨,粗陶水罐歪在火塘余烬旁,三条腿的榆木凳压着半卷发黄的蓑衣。
显然,她此刻正躺在一个农家土房子里。
那个农妇是谁,为何会称呼她为“孩儿他爹”?
她愣着神,想不明白这件事,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识海中的雄霸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对于雄霸而言,这种感觉太熟悉,他在识海中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诉了她,“小飞飞,你应该是已经死了。”
如今他们二人是又再次离魂飘到了一个农家汉的身上。
死了吗?
奇怪的是,曾经一心寻思的她,在真的死了后,却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悲伤与难过。
她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好似一个笑话,当她一无所有一心求死的时候,老天偏要给她安排一个拯救者,就是不让她死;可当她已经重拾人生希望,觉得幸福唾手可得,觉得自己也是有人在意,这人生值得之时,老天又让她轻飘飘地死了。
“你比我死的还突然”,雄霸感慨着,“我至少死前还交代了一句遗言。”
白飞飞没有回话,没交代遗言这事,于她而言算不得遗憾,她压根也没有任何人可交代的,她这一生真心待的两个人,早已经拼尽全力地去争取过了。对宋离,她最真挚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可他仍不动心,她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对沈浪,她已经以命相搏,又需要她再如何争取呢?
她没有什么遗憾,只是难过于,看不到自己死后,那些人的反应。
说到底,自己还是幼稚的吧,总是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总是想知道别人内心对自己的真实想法,想通过身后评来给自己可笑的人生找一点有价值的意义,尤其是那些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很深印记的人,宋离、沈浪、白静……还有快活王。
若说真正的遗憾,还是没能了解到,真实的快活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想那些也没有用。”雄霸劝慰道,“过往不可追,旧的人生纵有再多的后悔,也无法改变,既然老天让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新的身体上,不如就此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她听他这样说,转头又看向了那个不停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农妇,那农妇皮肤黝黑双眼浑浊,脸上写满了生活的沧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副想问她些什么话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她能看出来,这个妇人是在真切地担忧着自己。
不,是担忧着她所占用身体的这个人。
她在识海中找了找,却除了雄霸并没有看到别的魂体。
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呢?哪去了?
雄霸也说不清楚,想来想去,只能简单粗暴地认为:原主人已经死了,魂魄投胎去了,只把身体留给了他们。
要这样鸠占鹊巢地生活下去吗?
白飞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妇人那忧虑而关切的眼神很动人,她从未被女人这样注释过,那一瞬间,她从这眼神中感受到了柔软与爱。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你和俺说罢。”农妇问她。
“嗯……”她小心开口,“我是不是脑子受伤了,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说完后,却又愣住了,只因这声音虽不是她本人的,但听着也不像一个庄稼汉。
“大夫说你伤到了头,想不起是正常滴。”农妇同她解释道。
一切就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连新身体失忆这事,命运都已经给她做好了安排。
她发呆看着土屋的草棚,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愤怒与不甘来。
可是愤怒又能如何?
后来,从农妇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中,她逐渐摸清了情况。自己现在是一个名叫刘老干的34岁庄稼汉,女人是自己的老婆名叫王秀菊,前些日子自己跟着村里人一起外出掘井,却不小心跌到坑里,摔断了腿,磕伤了头,流了好多血,躺在床上整整两天才睁开眼。
要这样继续活下去吗?她不确定,可又不忍心看着这个忧心的妇人失去丈夫,于是只好暂且将养身体。
“嗯……我有点渴……”她同王秀菊说道。
听她说渴,王秀菊立即朝屋外喊了一句,“狗娃,打碗水回来,你爹爹睁眼了。”
“来了——”随着屋外的一声应和,一个同样一身粗布衣服的半大小伙子端着碗水便走了进来,又将水端到她的跟前,将芦苇杆凑到她嘴边,“爹爹,喝水。”
爹爹……这是自己的儿子吗?
她侧过头打量起了这个“儿子”。只见他外面罩着粗布短打,长着一张圆圆憨憨的脸,眼睛却是灵活机灵的很。
孩子还未当明白呢,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儿子,这让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伯伯,你有过儿子吗?”她不得不在识海中问起了雄霸,想着向这位过来者取取经。
雄霸确实有过一个儿子,但那怎么也说不上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因为他的儿子成年后就背叛了自己,去做了捕快,一生都与自己为敌。而他那些可以看做是“半子”的徒弟们,也都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父亲这个赛道,自己做的其实挺失败的。
根本也没什么能给白飞飞作为参考的经验。
他也不愿意讲自己的这些黑历史,于是只是含糊地回答她,“嗨呀,儿子嘛,就胡乱养养……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她听到这个答案,却像被揭开了困惑许久的疑团,有些了然地轻笑了声,“所以为人父母和为人,本质上是一样的,对吗?”
她看到这个憨憨的儿子,会担心自己养不好他,可是在实际中,许多人养孩子也如吃饭睡觉一样,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孩子的出现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人的人生多少,正如雄霸,成天惦记着称霸武林,居然这么久了她才知道,对方是有儿又有女的。
雄霸被她问得有些羞臊,可仍是嘴硬反驳道,“我将他们养大了……我又没办法主宰他们的人生,他要去当捕头……我有什么办法。”
狡辩到这里,他也渐渐消了声。
他当然知道儿子恨自己什么,也知道女儿对聂风的偏执是从哪来的。养孩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不得不承认这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失败。
名唤狗娃的男孩见她一直不喝水,人也有些急了,“爹爹,这水是我从邻居家求来的,比不得村长家的井水清甜,可也是我们家为数不多的干净水了。”
白飞飞就着苇杆吸了一口水,只觉得这水苦涩无比,不由被苦得皱起了脸,可考虑到男孩的真挚,她还是将水喝光了。
一碗水下肚,她感觉身体好受了许多,而后又被农妇喂了些饼子和肉干,便又昏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她终于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分明感受到了那熟悉的独属于雨花青的奇痒。
痒痛一轮又一轮,犹如海浪潮汐般在体内起起伏伏,让她不由得挣扎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捆在了床板上,动也动不得半分。
雨花青还在,就说明她还是她。
一时间,她说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唯觉得折磨无休无止,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在白静高压下的生活,让她的哭声一向是细小而微弱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她没料到,这样轻微的哭声也会被人听见,屋外间的灯很快亮了。
王秀菊慌张走进屋来,见她满脸泪水,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时,屋外却响起来嘈杂的吵闹声,一个姿容婉丽衣着华贵的女子突然破门而入,冲着床上的她便喊道,“刘死鬼,你上次招鸡的钱还没付给我呢,一百文你一文都不能少,你别想抵赖!”
这个女人话中的内容是如此炸裂,与当下的环境又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以至于王秀菊都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而后屋子内便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是的,很短暂的安静。
那漂亮女人只愣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叫嚷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大,白飞飞间断着听了一会儿,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据她所说,这刘老干是在出事前曾跑到县城的路边找了只野鸡……也就是这个女人,然后连哄带骗说自己愿意花一百文买这女人的一次……事后人就跑了一直未出现,直到现在被找上门来。
这剧本,就……挺难评的。
她也不清楚这俩人给她演这么一出荒诞的乡间扯头花喜剧是图个啥,却能看出来,俩人演地确实是挺卖力的。
因为扯头花已经从口头battle升级为物理意义上的扯头花了。
主要是那漂亮的野鸡在扯王秀菊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