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我有晕过去一段时间吗?
先不睁开眼,许渲一动不动,调用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
首先,我是平躺着的,身体下面是薄薄的棉花褥子,头下面是软软的棉花枕头,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
空气很暖,很干燥,甚至有些过于干燥了,吸气吸得鼻腔痛。
周围是没有声音的,仔细听,隐隐约约有一丝丝舒缓灵动的纯音乐飘在环境之外的地方,但这音乐让人听了有一种被催促的感觉……为什么会这么耳熟?
还有其他声音,是汽车行驶的响动,而且是很多汽车,听着这样的声音,许渲脑子里浮现的是至少六车道——全部堵车堵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在车里骂骂咧咧拍方向盘,但是不敢鸣笛。
那就是说,我在城市里?
也不对,这是很多年以前大家熟悉的汽车行驶声,现在槿江市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换成了有超静音功能的汽车了。这不是槿江,也许是槿江附近的县城或者其他任何一座城市,其实只有首都和槿江市在真的推动那些做作的“安静城市”倡议。
之前某次出差,许渲惊讶地发现,槿江之外,即使大家已经换了有超静音功能的新车,也是从来不开启静音模式的,出租车司机说得有理有据:“人啊车啊都听不到你开过来了,这交通咋个搞嘛!长八只眼睛看不过来哦!”
虽然在槿江买了房,但我迟早有一天得从这搬出去……许渲想。
噢对了,我一只手在被子外,一只手在被子里,尽可能轻微地挪动被子里那只手,嗯,这床单被套都是纯棉的,真是毫无价值的情报……
但这样轻微的动作,让许渲意识到,此时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也没有引来任何的关注。
胆子大起来了,扭动了一下身体。
“吱呀”一声响,脊背感受到这个木板床着实不太结实。
这会是个什么地方啊,病房?如果是病房的话,得是偏远县城乡镇医院。医院我可太熟悉了,槿江市全部的医院都找不到这样破烂的病床。
另一种可能性仍然存在……难道,是监狱不成?
像许渲这样“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当然是从来没体验过号房生活的,都是影视剧看来的。
这太没道理了,不至于,不至于。
应该也不是又被关进了实验隔离舱,关进去他们才不会给你准备床呢,要么没床,要么也得是价值几十万市币的超豪华红木床搭配超一线奢侈品牌床垫,不会是这样的破烂床。
离奇的是,这破烂木板床朴素纯棉床品给许渲的感觉很熟悉。
吸一口空气细细品味——生活的味道,书本纸张,衣服有几天没洗,啊,好像得有一串快烂了的香蕉在五米之内……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简零搞的鬼吧,他刚才都可以给时子寒复活传送走的,现在他莫不是给我传到了什么精神病院里?
唯一有异样感的,是头上似乎盖了个什么仪器。
原本许渲已经下定决心掀开头上的仪器睁开眼看看了,说不定这次也能交好运发现闻归就在身边。但是被一连串沉重、急促又没有丝毫犹疑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来人向着我的方向靠近了……像是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这个人在半走半跑,他目的非常明确,他撞向了一定是离我最近的这扇门,啊!门一定会打开!
之前一切的迟疑抵不过这一瞬间的条件反射,许渲出手如闪电,一把抓去了头上盖着的什么仪器,另一只手撑着床板,缩腿、收紧核心!
稳稳起身蹲在了这张床上,摆好了备战的姿态,随时能双腿发力让身体窜出去。
与之前闭着眼默默检测的结果是一样的,身体动作没有任何受限,没有任何伤口在疼痛。
但是,这个动作,为什么会如此吃力……
只这一下,就觉得肌肉被过度利用了,这是什么新的减益效果吗?
“嘿呀我的妈呀,你扑腾啥呢?!”
闯进门来的家伙被许渲吓了一大跳,往后仰头就撞到了门框上方,捂着脑袋嘶嘶嘶吸气,又抬起头来指责,“你咋不飞天上去呢?练上武功了你!整的哪出啊?”
这是……目光环视,对于房间来说,自己在很高的地方,如果此时站起来,只能低着头才不会顶到天花板。
正对面,是个铁皮大衣柜,赫然贴着篮球明星的海报,脚下的床品,是绿白方格子的一整套,学校统一发的。
这是我的衣柜……我的床单被套。
再看看,斜对面,是老旧的一套铁架子上床下桌,与自己脚下的这套一模一样!一丝下水道的反臭适时飘来,没错儿,他桌子背后除了大衣柜还有个通往厕所的小门,那门小得他都快挤不进去了,许渲每次进去也得勾着肩膀低着头,当然了,厕所里面也是小得可怜。
啧,面积小,味儿大啊,咱这算不算是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硕士研究生的二人寝室。
怔忡一双眼睛,伸着脖子,饱含感情地看向门口捂着头骂个不停的家伙:“龚恩和!”
声音大得能吓到许渲自己。
“啊?”痛苦的表情里夹杂了一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咋的了?怎么连名带姓的?”
“哎呀!”
许渲飞身跳下床,久违地感到这点高度竟然能震得脚发麻。
来不及踩上拖鞋,一个大跨步越过去双手大力拍上他的肩膀头:“天呐,我好想你!”
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加重了,“不是?老许,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了?”他说,“我才出去两分钟,你就想我了?啧,你是不是给冰箱里那盒草莓吃了?啊?不至于吧,两分钟!又给洗衣机整坏了?电被你给弄跳闸了?不至于手这么快吧!”
“两分钟,哈,两分钟吗?”
许渲垂眸想想,点点头笑了下,“两分钟也好想你,怎么着吧!”
上下左右看了半天,毫无异样的寝室让龚恩和觉得更诡异了,“我寻思着你也不能再干出什么更大的坏事来了?嗯,你有事求我?给你带饭?赶快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老公我急着走!我走前你说躺下玩游戏,我就下了两层楼想起来没带钥匙,回来取一趟,你就疯了,我看你那游戏开都没打开吧,得得得,有屁快放,我女朋友在楼下等着呢!”
“哈哈哈哈哈!”许渲笑了好一会儿,真是久远的记忆啊。又像是真开心又像是喝大了,怪吓人的,让龚恩和想起了他被分去精神科观摩临床案例的那段恐怖时光。
回来了啊,我竟然回来了……
许渲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十年未见。
在本科同专业同寝室,都录上了本校的硕士已经很开心了,搬寝室的时候发现又分到了同一个房间,太棒了!现在可是二人寝,不管龚恩和高不高兴,反正许渲挺高兴。
此君生在大草原,长在马背上,是天赋异禀又刻苦训练的博克选手。听说是中学的时候被海外教练看中让他早早改国籍练相扑,他家老头儿小爷爷叔叔几个人骑着马骑着摩托端着土枪给那教练一伙儿赶出了几十里外,然后他老头儿那几个又被巡警开着车一溜烟赶了回来,一顿批评教育。
比许渲高半个头还多,门神贴画看过没,体型比那夸张,放在古代绝对是万夫莫当之勇,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他绝对能抡起来!不过,全被那个偷摸来挖人的教练坏了事,他老爹说了,好好学习去吧你,别想着当运动员了!
好好学习,无论是本科时还是读研时,龚恩和都是全专业武力一把手,给人的感觉是:“如果您觉得化合物研究不足以服众,那么学生也略懂一些拳脚。”
他导师对他都毕恭毕敬的……一片乌云压顶,无论导师站着、坐着、站讲台上,他都能笼罩那个瘦小的中年教授。
但是他们组体力活儿多,这可能就是他导师抢着录他的意义所在吧!
说到干活,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从打扫卫生到家电维修到管理食品保质期再到按时充网费水电费,轻松全包不在话下,野营团建还能露一手操盘扎帐篷生炭火烤全羊,生活能力极强,许渲好多家务活都是跟他学的,有这么一个人当室友,体验绝对好。
好人啊!百分百纯好人啊!
更重要的是,即使许渲从未隐瞒过自己是个Gay的事儿,全校……估计只有他一个人算是信了许渲。
知音啊!他说,行行行,是就是吧,嗯,还没对象呢?啧,等着,你有对象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我说噢。
奇了怪了,怎么去了系统世界,反而大家都信我是同性恋了呢?我根本就没什么变化好吧!回忆起来,刚到系统世界的时候,艰难赚钱并独立做家务的许渲非常想念龚恩和。
后来,后来就渐渐觉得曾经的生活离自己太远,现在的生活太“充实”,很久没想起过了。
本科开始,从同寝室友到他的足球队队友再到导员,都喊他“老龚”,但许渲叫的“老龚”那可是别有意义。
都是“最好的朋友了”,肯定得有一些别开生面的友情故事。
大三时的某日,因为体型格外魁梧,龚恩和被推荐去了本市最有名的精神科……合作的药研所。这里面有阴谋啊,那精神科,全国治不好但又有强烈治疗意愿的,都被家属给领来了,筛选排序过后,能收治入院的,严重程度都非比一般。
本来精神科就缺人手,看到旁边合作的药研所送来个本科生,真壮实,力大如牛!天呐,不愧是合作最久的高校,太懂我们了,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所以龚恩和就被拉去精神科帮忙啦,那个,正所谓药研临床是一家嘛!与此同时,他还得完成药研所分配的活计,再与此同时,他得写完他自己的期末课题。
两个月过后,胡茬那么老长精神恍惚的龚恩和回到了学校……保安大爷钢叉都提起来了,咦?这人竟然有校园卡,长得和校园卡上的照片还真像!哎呀,这不是小龚嘛,原来给我们保安队帮忙来着,放行!
寝室楼下打照面遇上了许渲:“你活着回来了。”
“我要去喝酒,老许,我论文竟然录了!现在去酒吧!你跟我去喝酒!”
“啊?去什么酒吧,去哪个酒吧?”
“随便!”
与龚恩和一样,许渲几乎不去酒吧,于是就随便搜了个距离近的酒吧……猜猜看,已经颇为智能的大数据会给许渲推怎样的酒吧呢?
没喝上两杯,许渲去下个单的空挡,两人就被人群彻底分开了。
一群各式各样的、非常明显的……Gay,把龚恩和围了个水泄不通,被学业与见习折磨得精神恍惚的年轻壮汉浑然不觉,在那左喝一口右喝一口呢。
在吧台回过身的许渲略显无语的站在人群外看着……受欢迎的是这个类型吗?看看自己身边,一个搭讪的都没有!
“嘿,小哥,陪朋友来的吧?”歪戴棒球帽,脖子上挂着粗金属链子,上衣长到腿弯……嘻哈打扮,一看就是纯直男的小个子走过来了,“我也是,我哥们儿失恋了非要拉着我来,我跟你说,这是Gay吧,你别吓到了噢!”
他又去叫了杯啤酒,“得嘞,你看,咱们这陪玩儿的也不能喝大,等着给哥们儿送回家别叫人抬走吃了,哈哈!对了,你也别怎么着别人哈,入乡随俗,在这地界儿咱们才是老外,人家是正常的!”
“啊……哈,是哈……”扯扯嘴角,彼时的许渲实在是不知应作何感想。
似乎是有谁对着龚恩和下了黑手,壮汉猛然警醒,对着许渲投来了惊恐的求救目光。
许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情急之下:“老龚!”
一语出,四座皆惊。
最惊讶的是嘻哈小个子和阅人无数的酒保,他俩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咬咬牙,许渲做作的扭着腰就漂移过去了,拉起龚恩和,捏起兰花指打掉了拦过来的那么多手,尖着嗓子结账就走。
神兵天降。为了救我岂止两肋插刀啊,这是真兄弟!铁哥们!他倒是也没想是谁给他带到那个奇怪的酒吧“RosyBear”,只觉得许渲的仗义令人敬佩。
有的时候,许渲的“仗义”也令他不爽。大四某日,龚恩和说他最近手头紧,要准备给女朋友买圣诞礼物,拉许渲陪他去兼职。
许渲:“缺多少?说个数,算了,我这有现金你看够不够?”
“我跟你借钱了吗?老子什么时候借过钱?走走走,一起去,我找人介绍了……”
说是去郊区的影视城当群演,许渲听了怕他糟了骗子,跟他一起去了。
“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儿爬呢,我被骗……”
一进门,就走了运了。
有个火气灌顶的导演在影视城大门口急得冲来冲去打电话大骂统筹找来的几个鸟人集体放他鸽子,抬头看到这俩,眼前一亮!
“新来的吧,跟我走!直接上特约,有戏份,就今个儿,一人六百!”
两人捏着新办来的演员证狐疑对视,所谓的“群头”都没见到面呢,就来活儿了?
“八百一天!”
“啊?”
“一千一天,加上一百古装费,不能再多了,爱干不干不干滚!”
“干干干!导演,我们干!”龚恩和拉着许渲就去了。
草台班子网剧。
男女主演挺漂亮的,但是完全没有知名度,这导演也没听说过。
龚恩和演一个武功高强作恶多端的武林世家家主。
很贴切,他扮上古装之后的气质百分百贴合角色。
至于许渲嘛……
本段剧情是这样的,男主角行走江湖,听说之前救过他的一个大姐被仇人掳走了。于是,他就多方打探,发现“仇人”就是龚恩和演的那个角色。然而,龚恩和作为世家家主,他的庄园很难混进去,就找到刺客组织的头领帮忙,刺客组织告诉他,这个家主极好美色,派出手下的优秀刺客一名,陪男主男扮女装混入宴会刺杀。
许渲就演这个角色,和男主一起扮作两名侍宴美女。
这只是男主行走江湖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所以整段戏一天俩场景也就拍完了。
前半段很顺利,到了重头戏,许渲和男主一起袅袅婷婷进入宴会大厅,许渲扮演的刺客就上前去勾搭龚恩和饰演的家主,男主则是很不适应男扮女装,很腼腆地站在厅中观察情况。
男主角发现家主强抢民女,男主角一长段正义宣言,男主角上前要刺杀家主,男主角被埋伏的坏人围攻,男主角陷入苦战!
女主角前来救场,刺客版许渲舍身为男主创造关键一击的机会,男女主角大获全胜,刺客版许渲和家主版龚恩和全挂了。
剧情太简单太俗套,为了弄出点艺术价值来,导演决定一镜到底。
从许渲和男主角进入大厅开始,马上,许渲就去和龚恩和互动。
“老爷~你看我~美不美~喝一杯吧!”
“美人儿,同饮此杯!”
接下来他俩就变背景板随便互动互动,镜头聚焦男主角英明神武去了,一长段的讲话。
可是,这男主角他不太行啊!表现力不达标,词也记不住,就算是勉强讲完了,导演也觉得这实在糊弄不过去,给他一顿讲戏,再重新拍!许渲和龚恩和没什么专业要求,只好无数次陪伴男主角重复那两句铺垫台词。
二十几次过后,麻木非常。
“行行行!这条过了!”导演松了一口气,而全场的工作人员像是被吸干一样,欢呼都叫不出来,这男主角的业务能力真是世所罕见!
但许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跟着凑到监视器前,只听见这场戏的开端,音响里播出来一声“老龚~你看我~美不美……”
“啊——————”内心咆哮,但看着导演副导演一系列话事人都没注意到的样子,许渲可不敢提出来,窝窝囊囊退出去,跟着武术指导临时学了俩动作,拍完了最后的杀青戏份,和龚恩和一起,领红包,拿工钱,换衣服,开溜!
想必做后期的时候会另外找人配音吧,或者干脆就不采用这段了,许渲想。
隔年,毕业季,整个学校的大四生都在忙着一笑泯恩仇留下好印象珍惜最后的同学时光。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部剧光速上播,不知道是谁家的营销发了力,如此低质量的草台班子网剧竟然火了!
全专业的同学在广场上等待拍摄毕业大合影。
许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前方,男男女女七八位不太熟的同学围着一个人的平板电脑,“啊哈哈哈这不是许渲欇和龚恩和吗!之前听大龚说他俩去当群演了,这剧现在可火了,快,把声音放大!”
什么声音播了出来,可想而知。
这么明显的错误,都不改一改的吗?
看来,这就是我给同学们留下的毕业季最终印象了吧……
龚恩和倒是不在意,他高兴得很,他女朋友和最好的哥们都录上了本校的硕士,生活照旧,春风得意!而且,这剧给他带来了财富。
从播出之后,时不时就有人找他去演个一场两场的,武将、草莽、屠夫,绝大部分影视剧里面都会出现一两次这种角色,影视城就在郊区,非常方便。
读研期间,他去龙套一天能赚三千元了,甚至接到过一次经济签约做配角的Offer。
可惜学业繁忙,一周最多只能休息半天到一天。哎呀,拥有科学事业的龚恩和,只能把当演员作为业余生活了,签约是不可能签的。
许渲也接到过新龙套角色的邀约,开头一句:“你是女装帅哥那个小许吧,我这还有个女装,三场十句话……”
马上给电话挂了,未能在演艺事业上走远。
“得嘞,你正常了吧,我走了。”龚恩和拿到了他的钥匙,“我晚上不回来了,啧,你照顾好自己……不是我说,今个儿情人节,你真就在寝室打游戏啊?”
“打游戏吗?”
许渲看了一眼仍拿在手里的VR眼镜,摇晃摇晃,“送我回去。”
没有任何反应。
意料之中,实在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