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亚久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死亡是小学四年级。
夏季闷热潮湿的阴雨天,路旁的绣球花倒是长得欣欣向荣,翠绿的枝干下面有不知被行人还是车轮碾碎的蜗牛壳,软烂的身体与泥土混合,看着有些恶心。他站在街角等优纪工作结束来接自己——其实是不需要的——只是为了安抚母亲终日无法平静下来的惶恐之心。
刚与那个男人彻底分开,年轻的母亲还陷在惊恐之中没什么安全感,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后搂着他无声哭泣,似乎是为了不打扰他而强压着声音。但在那双冰冷而颤抖的手触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他就已经醒来了,只是没作出什么反应,也不作声。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那个男人死掉的画面,残忍的、默不作声的、只是一闪而过的些许片段和电视上不避开孩子的血腥场景隐约重合,不强烈,小孩子的幻想罢了。但真的当那只白色的流浪狗抽搐着倒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时,他还是没忍住往那个方向多看了两眼。
本来是看不到的,有一群孩子如同坚固的围墙般堵着那个角落,发出奇怪且尖锐无害的笑声,被藏起来的还有说话间隙透出来的惨叫。只一眼,就能猜到那群小孩子在做什么。
周边有座全开放的公园,经常有野猫野狗出没,一只怀孕的母狗躲过了宠物机构的抓捕,生下了一窝小崽子后就不知去向,它们全靠着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喂养,才没至于死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些无家可归的小东西心存善意,经常会有小孩子或者满腔憋屈的社畜对这些无法抵抗的流浪狗施以毒手,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拦着。
他曾经见过一个高中女生在细密的雨幕下连伞都没有撑,任由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浸湿黏连在一起,满是震惊与愤怒地斥责着那群孩子的行为。那是附近高中的女学生,经常会来这里喂猫,亚久津有些印象,因为她会任凭那些狗崽用肮脏的爪子在自己的衣服上蹭来蹭去,却只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同于孩子的笑声,现在被拉长锐化,她从人群中抢过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这已经是扯着从嗓子里面发出来的声音了,但是过于温和的五官让她的怒火被阴雨天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烟。
孩子们哄闹着散去,她抱着狗有些焦急,临走之前往他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未燃烧殆尽的情绪像是火一般燎了一下他的下巴,烟雾后面似乎有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质问他为什么只在旁边看着。
然而这次没有女生出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对方了。可能是上次的意外伤透了女生的心,让她远远地避开这条路,也可能是赶着学期中的时间课业繁忙,再没办法提早来看望这些流浪狗。所以那只狗就这么倒下了。小腿抽搐,在孩子们兴趣缺失的谈话声中一直挣扎着。
然后伴随着一滴一滴的雨水降落,最终一动不动了。
亚久津没有再多看,匆匆赶来接他回家的年轻女人却注意到了这弱小的躯体。
她皱着眉,本来明媚的表情染上了些许不满和怒意,掺杂着几分同情,语气听着像是年轻的小姑娘在向男友抱怨生活和工作上所有的不顺心。她抓着他的手停下,有想要去收拾小狗尸体的意思,但左手又挂满了塑料袋,她一时间僵在原地,看起来有些诡异。
母亲看向他,那双眼睛偶尔比这种天气的雨水还要充沛。他不得已,只能主动弯下腰去抱那蜷缩的身体。
它有些分量,不知道沾了多少雨水,拿起来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冰冷的水从指缝间流淌,打结的毛发上沾满了灰尘,有几处格外的黑,像是被石头砸过,整个看起来灰扑扑的。母亲的声音又变得上扬起来,大抵是夸赞了他两句,然后开始思考要把这个小家伙放到哪里埋了。
他没什么表情,也没嫌烦,盯着那泛灰的身体只能想起一双眼睛。
母亲也没有再继续说太多,走了几步问亚久津:“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有去买新鲜炒制的栗子哦。”
一周后,他得知了那个男人死去的消息。
母亲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但是从她日渐轻松起来的状态却能窥见一二。他们久居于此,邻居都知道他们家中的情况,没有刻意躲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奇怪的怜悯与打量,有两种说法:
一个是喝得烂醉时与人争斗,不慎脚滑落下了桥,就这么摔死了;一个是白日里来了凭空的灾,被一辆轮胎打滑的车撞出了马路,在那条街引发了多车相撞,场面乱作一团,直到医护人员匆匆赶到,他都像是一条死狗一样倒在路边无人敢靠近。
一
一月即将结束,森上记者的博客已经一周没有更新了。
她的最后一条博客是一张拉花咖啡的特写。特调的白奶奶泡绘制出精致的叶子形状,隐约可以从放在杯侧的勺子反光里看到她那日的打扮。画面最中心只有一个素白的杯子,简约,没有花纹,连店家的LOGO都没有,但评论区还是有人敏锐地发现这是位于东京银座最昂贵的一家咖啡店。
「是银座的那家店吧?周围的环境看着挺像的。」
「森上记者的消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那里是有低消的吧。」
「哈哈,原来是去这里调查了啊,我说怎么这几天完全不回复。」
「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过于敏锐了吧。」
「因为右下角有纸巾!纸巾!就算是再自鸣得意的店也不会什么都不留下,这真的需要很敏锐吗?」
……
最上面都是些无聊的对话,讨论着森上记者的高消费生活,又或者开始揣测分析她那日的行程,在电车上或者午休时闲得无聊的上班族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机敲击屏幕,留下无论用什么语气读都行得通的语言。视线慢慢扫下去,废话像是被塞满后突然打开的垃圾桶一样以无法阻挡的势头扑来,直到显示留言的日期有了变化,评论才稍微正经了一些。
有人问森上的调查情况,重复着她最初做这起案件报道时说的话,反复刷着像是口号般的‘一定会揭露真相’,不知道是阴阳怪气还是真的认可她的行为。
滑动屏幕的速度越来越快,评论区的话题终于更换了讨论对象,他们像是记起了聚集于此的原因,用**的探究语气询问:「所以,花小姐失踪的那几天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发出来的都是真的吗?」
花小姐。森上记者近一个月来的博客内容都围绕着她,是当之无愧的主人公。
对外公示时有具体且明确的名字,只是在互联网上,人们更喜欢用这个极类似于代号的称呼喊她,似乎这样就能显出几分不那么僵硬的熟悉感,让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去窥探她背后发生的事件。
花小姐是东京某个金融公司的员工,入职五年,担任重要职务,为人和善,乐助于人,如若向她的同事们提起她,大概只会获得好的评价。森上记者曾经采访过她带过的一位新人,那是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公司太快的节奏和过高的要求而整日神经紧张,在连续熬了几个通宵后几近崩溃,还是花小姐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
实习生看起来对花小姐充满了感激,谈起她的时候有些感慨:「如果不是花小姐,我可能会开始怀疑自我吧。」
「她当时陪着我聊了一整晚呢,说了很多自己刚来公司的事情。你知道吗?我们公司有个很讨厌的经理,嗯,现在已经离职了,他对谁都很刻薄,是那种发现你没有把碎纸机里的垃圾清理完的话,会立马、狠狠地骂你一顿的中年大叔。」
「但他对花小姐却很和善,经常露出那种对谁都不会露出的笑脸。」
实习生顿了顿,笑容更加明显了:「花小姐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公司里无论谁——特别是那些男生——都很喜欢她。」
「她和我说,她刚入职的时候被骂得很惨,但是我想,像花小姐那样的人,应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真的挨骂的吧。毕竟平时总是会收到她的小礼物,即使是出了错,谁会愿意真的责怪那样的人?」
她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稍微变了变,音调下降,带了些含糊不清的腔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那是很大的公司,但森上记者调查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花小姐。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同事提供了一个信息:「听说她家很有钱,其实可以完全不用上班?感觉别说什么前途一片光明了,她不用走路都可以的吧?」随后是几声干笑,又立刻收了回去。
「这么年轻怎么会寻死呢?」
是的,花小姐,年轻的金融公司职员,二十过半的年龄,算得上年轻。她漂亮、温和、深受身边的人喜欢,有很多追求者。
这样一位被人向往爱慕的年轻女性,在去年圣诞节的当晚,从十二楼一跃而下。
那样热闹的夜晚,圣诞歌与白雪相伴,她先是摔在了挂满装饰的巨大圣诞树上,造成了第一次骨头碎裂,第二次砸在地面上时,她整个人与闪烁的灯带缠在一起,温热的血融化了夜雪,露出深灰色的水泥地面,与发白的人类肌肤。
警察的初步判断是自杀,但无论是熟识或稍微了解花小姐的人,都很难相信这个结论。
「她刚买了下一个旅游地点的车票,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死的。」和她同住的友人眼眶泛红,和大部分人的想法没有什么区别。这背后也许藏着什么秘密、什么故事,不然这样一位年轻优秀的女性是不会选择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但一切都足够正常——没有明显的情感纠纷、没有无法处理的人际问题,经济、工作、社交,皆查不出任何异样,于是更多的揣测伴随着阴谋论悄然诞生。在这个事件讨论度最高的时候,森上记者选择了继续追查,她把调查到的一切发在自己的博客上,坚持探寻真相。
她从花小姐带过的实习生那里得知了对方在「自杀」前请过长达半个月的假,但并不知道其具体去向。花小姐的舍友也不知情,只记得花小姐在某个夜晚拖着行李箱就准备走,发现不小心吵醒她之后,还露出那种抱歉的笑容,只说是要出去散散心呢。
也许这些日子里面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花小姐做出了这个选择。只要查清楚这段时间的事情,就能找到他们期待的线索。
可花小姐没有更新社交媒体,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半个月把自己藏了起来——像是失踪了一样——没有人知道花小姐去了哪里。
除了他。
花小姐拖着行李离开的那段日子也正是高中游学的时间,地点定在了神奈川最漂亮的海边。
透着夕阳橘红的海岸线一望无际,略有些凉意的风吹过,游学这种悠闲的时刻还组织在海边捡垃圾对于一部分学生来说简直是浪费时间。亚久津无视了千石在身后拖长了尾音说他偷懒的絮叨,他躲开人群,靠在岸边车站的广告牌后面摸向口袋里的烟时,有个女人的身影从另一侧探了出来。
只是深秋,天气没有那么冷,学校里的一部分女孩子还**着腿部,对方就已经裹上了厚实的围巾。她的黑色长发塞在围巾里面,让整个人像是蜷缩了起来。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闪烁着些光亮。她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模样,气色不是很好。
她用短暂的两秒钟将他彻底打量了一遍,眼睛里面似乎又多了些光,问:「唉,你是……山吹高中的学生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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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女人决定去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