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涣离视线像枚钉,稳稳扎在君墨爻身上,“你怎么在这?”
“出来玩啊!”他转动手里的风车,“你还没回答我。”
“被人当猴耍了,”她别过眼,他身后的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
他身子歪了些,瞧向她后方,“你是从方府过来的吧!方卫这人怎么说呢,总爱捉弄人,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和他玩。”
目光被遮挡,她抬眼看他,“你那么高兴又是为何?”
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高兴又有人看清他了!”
她伸手拨开他,“你是看我被耍才高兴吧?”
他立即转身,跟在她后面,“那你和我说说,怎么被他耍了?”
她无视他的话语,到一小姑娘摆的摊子前,买了串糖画。
上面的丹顶鹤栩栩如生,小姑娘手艺精湛。
她瞧着小姑娘衣着朴素,又多给了她两块铜板。
吃着糖画,她刚走出两步,君墨爻跳到她面前,“是不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
她咬下丹顶鹤的头,“你要实在闲的没事干,咱们也可找个空地打一架。”
君墨爻迅速往右撤,给她让路,“您请!”
她接连买了糖葫芦、豆腐脑和蜜饯,每次都会多给两个铜板。
君墨爻感叹不已:“你还真是乐善好施。”
她瞧着满手的吃食,将糖葫芦和豆腐脑放在他手上。
他拿好,“干什么?”
她继续往前走:“请你吃。”
“对我那么好?”他眉飞色舞。
她回头瞥他一眼,“吃了就别说话。”
他垮下脸,愤愤咬下一颗糖葫芦:“我瞧你不高兴,好心陪你,你就这么说我?”
她转身,“你不厌烦我靠近了?还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你自己想凑热闹,就别冠冕堂皇给我扣帽子。”
他的脸像骤然沉入冰河的黑曜石,双唇抿成锐利的线。
他绕过她,到前方拐角,把糖葫芦和豆腐脑丢进陶盆朝东市走去。
今涣离也没了再逛的兴致,本来想用市井的热闹缓解心烦,现在倒不如回学堂去。
她到面馆吃了碗面,去南市租辆马车,回去京朝学堂。
到达时天已全黑,路上来来往往的学子,都是各地前来求学的。
风拂面而来,羽印再出,她猛然抬首,一男子唱戏声若即若离。
“曾言与我地久天长,如今却,如今却忘夫要做他人妻~”
声线如游丝将断,气先于声出,带出潮湿的沙哑感。
她环顾周遭学子,无一人听见。
她拧起眉头,快步寻声而去。
一路追到漱石居旁,月光像漂白尸骨的碱粉,泼在竹海上。风穿不透密匝匝的竿阵,沉闷呜咽,若怨灵悲鸣。
她踏进去,竹影瞬间有了魂魄,粘粘她的脚踝,拉她留下。
密林很快封锁她的后路,她心有余悸回首,竹子赫然停顿,天地间唯有她呼吸声响。
她转过头,刚迈出一步,竹林疯狂摇曳,尖锐嘲笑声充斥耳廓。
她充耳不闻,快速走进竹林深处。
终于钻出竹墙,眼前骤然开阔。
月晕倒映湖泊中,微风徐徐,前所未有的平静。
忽然,一声沉闷的水泡破裂声,毫无征兆地从那圈浑浊的月晕中心炸开。
身着戏服的男子毫无预兆出现,鼻尖几乎要贴上她,陈年脂粉、霉烂绸缎与难以言喻的腥甜铁锈味,灌满她的口鼻。
她呛得喉咙发紧,连忙后撤。
一张本该俊美的生角脸谱,被涂得浓艳夸张,雪白油彩下透着尸蜡般的青灰,两颊是艳如滴血的胭脂红。
他的瞳孔,若巨大白布上的小黑点,追随她的走动而转动。
他的头微微歪着,戴着沉重点翠头冠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轻响。
突然,他凝固的绛紫色嘴唇撕裂至耳根,露出两排森白骨刺,喉咙深处黑暗无声涌动。
“姑娘,你要赔给我做新娘吗?”
“滚开,”她一拳轰在他脸上,鬼飞出几米远。
似乎还闲不够,她跃至他身上,拳脚相加……
“停,停手,姑娘,我错了,”男子手肘屈起,护着脸。
她揪住他的领子,提起他,“还捉弄人不?”
浓墨重彩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男子捂住脸啜泣,“姑娘怎能这般对人家~”
她浑身鸡皮疙瘩泛起,这是招来个什么东西?
她嫌弃丢开他,“你怎会到学堂里来?”
男子凑过来,“我......追随我生前的娘子而来,谁知你能听到我声音。来那么久,你是她以外第一个听见的,所以我便起了捉弄的心思。”
男子对着手指,绛紫唇撅起,眼睛紧紧盯着她,若她动手,他好逃跑。
她睨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此处不是你待的地,从哪来回哪去。”
绛紫唇撅得更翘,“可我娘子还没认我。”
她举起拳头,“你也要知道道士不是那么好惹的!”
“我走,”男子慌了神,着急摆手,“我这就走。”
说完,毫不留恋飘出墙外。
男子身影纤瘦,行走间衣袂飘摇,摇曳间透着几分冶艳。
她目光复杂,她自然知道他不会真的离去,若放下执念,早已投胎转世。
回程的竹林静谧祥和,刚才的一切仿佛幻觉。
第二天一早,漱石居管事的嬷嬷敲响咏絮堂房门。
“涣离学生,有人找。”
今涣离挣扎着爬起来,勉强支起的眼皮,盖不住眼里的迷惘。
这个学校还有谁会找她?难不成师叔自己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的双目瞬间清明。
她快速洗漱完,跑了下去。
门外几米,方卫歉意挥手,“昨日家母唐突了你,我向你道歉,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超度那只鬼,事成予以百两黄金。”
眼里希望瞬间消失,她随意点头,“行,你等我一下。”
她上楼回去咏絮堂,不管这家子出于什么目的,她已答应小鬼助其解脱。
马车上,方卫神情诚恳,“家母家父这般对妹妹也是不得已为之。”
一直瞧着窗外的她,闻此回过头,“那小木门内的阵法,也是不得以为之?”
方卫似乎没想到她看出来,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瞥向窗外,“聚鬼气,平仕途,平的是你的仕途吧?先前没想通,还以为你不知情,倒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与她的“鬼样”相比,此刻他更像鬼,说话的声音都若即若离。
“妹妹出生时,家里人都很喜欢她,还给她取名方悦。可她不过一月,她犹如换了芯子,大哭大闹不止。家里老人因此卧床不起,母父没办法,才做了这事。我那会儿不过几岁,瞧见这事,惊吓不已才叫她附身。那阵法是老一辈请来做法事的人设下的,他们只说此术可助我考官升迁,并未说是,是聚鬼气......”
“怪不得京朝不兴信鬼神,”她笑得讽刺,“你既出了钱,此事我自会帮你解决。”
什么因种什么果,小鬼要想复仇,她绝不阻拦。
但小鬼想要摆脱,管他什么因,她只助它回到地府。
马车过闹事,掀起的窗幔,叫她的容颜被人看了去。
“那不是鬼同窗?”崔奇指向马车,“她怎坐到方家的马车里?”
君墨爻闻声看过去,倒竖的眉毛,比今早起床不耐烦的样子还吓人。
“你,怎么了?”崔奇颤巍巍问道。
“你先回去,”君墨爻丢下句话,跑向马车。
“啊?”崔奇疑惑不解,但人已不见,只能打道回府。
马车晃悠悠走出闹市口。
“吁——”,车外车夫拉停马车。
“公子,世子殿下来了。”
方卫连忙起身,掀开帘子,“不知殿下亲临,有何训示?”
君墨爻指向半边帘子遮挡的那人,“我找她。”
“这,”方卫犹豫片刻,回身眼神询问今涣离。
“你瞧她作甚?我要上去。”君墨爻颐指气使。
“诶,”方卫跳下去,搀扶着这位世子爷上了马车,才跟上去。
君墨爻看着一动未动的今涣离,气笑了,“昨天不是才说被耍?现在又要去作甚?”
方卫愣在外头。
今涣离终于舍得分给他视线,“我去他家捉鬼,你也要跟过去?”
“去,怎么不去,”君墨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我倒要瞧瞧是不是真的有鬼。”
方卫抹了把没流出的汗,坐在二人对面,一言不发。
今涣离往后挪了一步,“随你。”
马车驶向方府,候在门外的方母方父,见到君墨爻下来,都不由得一怔。
今涣离摆手,“他来看我捉鬼。”
君墨爻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那,那快往里面请!”方母方父侧身给二人让路,回头眼神询问方卫是怎么一回事。
方卫还未答复,怕前面二人疑心,三人匆忙追上。
今涣离显然熟悉路径,带着君墨爻走到小木门前,从背包里掏出银针、朱砂、黄绢、几张符纸,又令方卫一家去准备其他东西。
随后她自袖口掏出拂尘,对着铁锁一挥,禁制解除。
她抓住屋檐,跳上屋顶,四面高墙环住中央一方天光,小小坟包孤苦伶仃。
她咬住下唇肉,掀开四角瓦片——头发、衣物、眼珠、槐木。
她用细针扎破中指指头,自东向西依次点下,最后点向正中,“破。”
阴气驱散,风掠过青丝,君墨爻目光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