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顾安醒来时落日西垂,晚霞铺洒在窗户上。
屋里没有其他人,琵琶女也已离开,房门关的严实,楚天阔趴着床头边睡得沉,呼吸轻缓而绵长。
席顾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按理来说在这样一个陌生,甚至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他是很难心无旁骛的睡着,而且还睡了这么久。
他翻身坐起,绕过楚天阔刚打算下床,虽然动作已经足够轻,但还是惊醒了床边睡着的人。
楚天阔慢慢睁开眼,声音还带着暗哑,“你醒了?”
“嗯。”席顾安张了张口,“我……”他想问他为什么会睡着,但直接问,又好像是他怀疑楚天阔是不是给他下蒙汗药,或是直接劈晕了。
没想到,席顾安纠结的未问完之言,楚天阔精准地从席顾安的表情中推测了出来,他回答:“那杯葡萄酒里面加了其他东西,确实有助眠的功效,我瞧你这几日挺累,想着好不容易没其他事烦心,该好好找个舒心的地方睡一觉,休息一下,没想到擅作主张……”楚天阔颇为无奈道:“你对这里反应挺大,是我的疏忽。”
席顾安不知道说什么,掩住眸色,“多谢。”
楚天阔从椅子上站起,向席顾安伸出手,“偷得的浮生半日闲结束,时辰还早,用完膳后,我送你回宫。”
两人坐的是马车,席顾安让马车在距离西华门还有大半条街就停下了,“就到这里,剩下的距离不远,我走过去。”
楚天阔坐在马车内并没有动,也没有阻止席顾安的行为,只是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他并不清楚席顾安与皇帝到底产生了什么矛盾,只是能直观感觉到席顾安很痛苦,这种痛苦,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还要令人绝望。
*
许是那一觉睡得确实很好,席顾安恢复了些精力,也让烦乱的思绪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与调整,与早晨相比,极度的不安与忐忑减轻。
他能以正常的心态来面对宣衍,选择遗忘,忘记令自己痛苦、难堪、不能接受的部分,是他疗愈创伤最有效的方式。
而他早已将这项技能,练就的炉火纯青。
建章宫内的烛灯亮着。
席顾安跨步进殿,伏身跪拜,“奴才参见陛下。”
灯火阴影下,宣衍的面容模糊不清,他从书册间抬头,静静地凝视着伏身跪在大殿内的身影。
殿内没有留下任何人候侍,烛火摇曳,将灭不灭。
席顾安不敢抬头,宣衍也没有说话,长久的静默与僵持之后。
宣衍终于开了口问:“朕听说你今日出宫了?”
“是。”席顾安喉间滑动,“奴才请陛下恕罪。”
“恕罪?”宣衍冷笑,“朕恕你什么罪。”
是啊?恕什么罪?恕他昨夜的逃离吗?还是恕今日的擅自离宫,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请罪站不住脚,只是本能地认错。
“顾安。”宣衍低下声,朝他招了招手。
席顾安慢慢膝行,到宣衍脚边,宣衍弯下腰,伸手轻轻地触碰到席顾安的脸颊,触碰的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惊扰,让他逃的更远。
“朕错了。”宣衍的声音很轻,席顾安还是听清了,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微微睁大了瞳孔。
宣衍将椅子推开,半蹲到地上,慢慢将席顾安抱住,“朕应该在昨夜就发现你的不适,顾安,朕从未有过要强迫你的意思,你在朕这里,永远有拒绝的权利。”
席顾安全身的血液都似停止了流动。
宣衍温声询问:“和原来一样好吗?”
席顾安僵硬地点了点头,按理说,席顾安应该欣喜,这是他最习惯,也最希望永远维持的现状,但他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被刺疼,那疼并不明显,但却足够清晰而持久,连灵魂都在跟着颤栗。
还能回到原来吗?席顾安茫然,就像西楚那个雪夜,将他的灵魂生生撕扯成奴才与娈.宠两个身份,让他日夜煎熬至今。
同样的雪夜,也再次将他撕扯,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宣衍拉他起身,席顾安熟练立侍在书桌旁,加水研墨。
宣衍在批阅奏折的间隔,突然道:“顾安,今日朕收到了一份西楚皇室的信件,楚帝在信中说,将派使臣来东周恭贺新帝登基,人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半个月之后,就能抵达京都。”
哐当一声,席顾安一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淌的满桌都是,席顾安惊乱到完全没有阵脚,用手去擦。
“顾安。”宣衍没有看打翻的砚台,一把抓住了席顾安的手腕,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相信朕好不好,顾安,你相信朕,我们已经回到东周,在东周内,没有人敢伤害你分毫,朕不会允许。”
已经竭力遗忘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显,席顾安面无表情,但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一种近乎躯体化的本能反应。
宣衍将席顾安紧紧抱住,心也在滴血,温声的安抚,“不论来的是谁,朕都能护好你,他们再也不可能随意欺辱你,欺辱朕,我们平常面对,好不好?”
感受到宣衍身体的温度,席顾安似才获得了些心安,“嗯。”
他点头,既是回答宣衍,也是回答自己,“奴才会陪着陛下一起迎接西楚使臣。”
席顾安夜晚睡在直房,他睡得并不好,梦到了早就被他强制遗忘的一段记忆。
眼前的少年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比此时的席顾安还要小两岁,乌发辫起,用玉冠束在脑后,唇红齿白,生的耀眼而夺目。
席顾安步步倒退,直到后背抵在墙角,退无可退,他惊恐地盯着少年手中握着的马鞭,鞭身上遍布密集的倒刺,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尖刺上泛出的银光。
恐惧席卷了所有理智,席顾安拼命地跪身磕头,“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他不是有意来偷药的,殿下生病了,他没有没办法,他不能死,他还要回去照顾殿下,殿下只有他一个人,他如果死在这里,整个西楚,也只剩下殿下一个人了,他也会没命的。
席顾安辨不清到底是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强烈的求生**,他膝行半寸,爬到了少年脚边,“求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是吗?”少年并不为所动,他是西楚二殿下,当今名震天下的楚帝,是他的胞生兄长,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有的是人排着队,想为他做事。
少年用穿着鹿皮靴的脚踩在席顾安脸颊上,缓慢用力,逼迫他半张脸紧贴地面,“就凭你,连东周都不要的一条狗!凭什么认为本殿,会对你另眼相看?”
鹿皮靴下移,踩住了席顾安的喉结,席顾安难以发出声音,绝望地嘶鸣,“奴才……奴才……什么……”
“真的吗?”少年俯身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面容,神色忽然一亮,像是突然被提醒想起了什么,鹿皮靴顺着脖颈、胸膛、一路移至席顾安的下.体,天真而残忍地道:“本殿听说,你们东周宫廷内有一种人,不男不女,非人非畜,本殿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子?”
席顾安僵躺在原地,面无血色,少年寸寸下滑的靴尖,宛如毒蛇,而话语,就是毒蛇吐出的蛇信。
少年后撤一步,完全不在乎席顾安惨白的面色,和周围同伴混乱的哄笑,宛如恩赐一般道:“脱吧,你只要脱了,本殿不但饶恕你死罪,还可以让你将这些药带走。”他说着踢了一脚,用碎布仔细细细包裹住的一包药草。
席顾安目之所及,除了少年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之外,其他围满了屋子的少年,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无一例外,都张开了血盆大口,吐出细红的蛇信子。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倒塌,他所有坚守的,努力保护的自尊,在绝对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复存在,显得那么轻,又那么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席顾安缓慢褪下亵裤。
嗤笑在脑海中清晰又消失,他的世界唯留下一片永久的荒芜。
他难以记得如何离开,宣衍何时带着高烧冲破了人群找到他,宣衍像是发了疯。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六皇子,没有人能拉得住他,他不顾一切,眼里只有一个清晰的目的,要让为首的少年死!
拳拳到肉,撕扯扭打,没有任何形象。
可他再愤怒,再疯癫,再就算牙都被揍掉了一颗,还是被更多的人与为首少年拉开。
事情闹得太大了,终于惊动了龙椅上的楚帝,二殿下被关禁闭,请了大夫,幽禁宣衍在落英院养伤。
席顾安捧着宣衍辨不清五官的面容,被人打,经受那样生命不可承受的羞辱都没有哭,此时却泪流满脸,他哭的哽咽,哭得比挨了揍,还缺了颗牙的宣衍还凄惨。
当晚的事情早已辨不清到底是谁先主动,可能是宣衍,也可能是他,就那样半知半解,稀里糊涂,边摸索边试探。
雪下了一整晚,成为了见证他们心理与生理一同成人的唯一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