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未亮,建章宫内就燃明了灯火,内侍井然有序地往来忙碌,侍候皇帝洗漱更衣,准备早朝前的各项事宜。
席顾安站在建章宫外的廊檐下,并没有进去,殿内明亮的灯火透过厚重的门帘,在地面上投下一缕光线。
席顾安站在阴影里,昨晚的雪已经停了,整个皇宫都被冬雪覆盖,他身上的寒意浓重,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席顾安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还是不知今日该以何种状态面见宣衍,他甚至有那么一刹后悔了,自己的懦弱与逃避,他不该逃开,因为短暂的躲避,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
与此相对,更加令他忐忑的是,宣衍如何理解他昨夜的不告而别,会生气吗?会如何处置他?
席顾安陷在神思里,连有人站到了他的面前都没有察觉。
萧鸣凤穿着上朝的官服,早朝的时间还没有到,他该是从皇极门直接来了建章宫,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下,问:“怎么不进去?”
席顾安抬眸看清来人,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拉了一下衣领,将脖颈上并不明显的红痕掩得更深,行礼道:“萧将军。”
萧鸣凤并没有在意席顾安的小动作,回头看了一眼垂挂的门帘,“陛下罚你了?”
“没有。”席顾安道。
萧鸣凤从喉间溢出两声轻笑,看出席顾安并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低头从袖中,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根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糖葫芦,“送给你。”
席顾安怔了怔,毫无预料,“这是?”
萧鸣凤说得随意,“刚进宫路上恰巧遇见,陛下不喜欢这些,顺手给你带的一根。”他接着道:“陛下这几日朝堂的事情烦心,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门帘突然被从里面撩开,宣衍出现在殿门口,“你俩躲外面讨论朕呢?”
席顾安快速做出反应,“陛下赎罪。”
萧鸣凤依旧笑盈盈的,完全没有被抓包的自觉,“没说你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段时间烦累,应该找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宣衍没接话,转身返回宫殿,萧鸣凤跟着进去。
席顾安稍稍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跨进建章宫,与往常一样,欲接过内侍手中冠冕,服侍皇帝戴冠。
只是手指还没有触碰到,宣衍转身看向了他。
席顾安收回手,站立俯首道:“陛下。”
宣衍一步一步走到席顾安身前站定,明明是跟平日一样的打量,席顾安却紧张的几乎将手心掐出鲜血。
宣衍平静询问:“你身子不舒服?”
“奴才……”
宣衍敛眸道:“既然不舒服,朕今日便准你一日的假,好好休息,退下吧。”
席顾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脱离了帝王内侍这个身份,他竟然无事可做,无地可去,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宫道上,看着旭日东升,皇宫逐渐苏醒。
宫女太监、朝臣帝王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各自忙碌,而他除了与宣衍的连接,像是从未融入进去半分。
经历了最初的怅然若失后,席顾安换了出宫的衣物,在前往西华门时,偶遇到了意外一幕。
距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东西华门全部开启,迎接百官进宫,在一处小道的拐角,席顾安看见了正在交谈的邓捷与邓敏之。
隔得远,席顾安也并没有再往近走,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
邓捷气急败坏,“你知为父将你送进宫的目的是什么,陛下清理账册,事关户部……这么大的事,你在后廷走动,为何不派人……知会一声,好提前有准备,不至于在朝堂上如此被动。”
“你这不是无事,仕途无影响,不过罚了几年俸禄……”
“这和俸禄有何关系!”
席顾安将云靴踩进雪地,新雪的嘎吱声,惊醒了二人,邓捷转身,快速定位到了席顾安的位置,“席公公。”
邓敏之躬身行礼,“敏之见过掌印。”
邓捷面色镇定,席顾安微俯了一下身,“见过邓尚书。”
邓捷注意到了席顾安与往日不同的衣饰,自然寒暄道:“公公这是要出宫?”
“是。”席顾安没多答,经过时扫了邓敏之一眼,其中包含的警告之意,保证让旁侧的邓捷看得清清楚楚,“咱家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席顾安再次到了北镇抚司衙署门外,只有让自己忙起来,做一些事情,似乎才能感觉到自己还存在,只是为何来到北镇抚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完全的理由。
或许这里来过许多次,还算熟悉,也或许不知不觉就到了,是命运驱使。
席顾安没有坐马车,是一路步行到北镇抚司,他走的慢,脸颊双手冻得通红,身上穿的棉袍并不单薄,但不知为何,穿在他身上,就是无端让人觉得不保暖。
在白雪皑皑的街道上,踯躅独行的苍青色身影格外瞩目。
楚天阔刚要跨进衙署,蓦然回头,看见一抹青色缓慢走近。
身形有些熟悉,但今日并非休沐,且正是早朝的时辰,万不可能是席顾安,只是那人越走越近,面目越来越清晰。
楚天阔匆忙将遮雪的伞递给门卫,两步并一步跨下台阶,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到了席顾安面前,眸中不无讶异,“你怎么来这里了?陛下有吩咐吗?”
席顾安摇头,“没有。”
楚天阔很快注意到,席顾安今日出现,没有宫里的马车随行,穿着常服,心情不佳,失魂落魄,明显一副做错了事,被主人狠心赶出家,也可能是自己赌气逃出家的可怜小狗样。
楚天阔将自己身上穿的大氅解下,给席顾安披上,自然得抓住他通红的双手,捂进掌心,继续询问,“你做什么事,惹陛下生气了?”
席顾安没有拒绝楚天阔的动作,依旧摇头,“没有。”他抬起眼,看着楚天阔道:“我今日找你,是有事想问你。”
楚天阔眨了下眼,看了席顾安半响,确认他虽然情绪低落,但没有其他问题,状态也算稳定,“你今日一整天都可以在宫外?赶宵禁回去就行是吗?”
席顾安一时没跟上楚天阔的节奏,“啊?”
没否认就是确认。
楚天阔轻轻笑了笑,握住席顾安的手,“走吧,我今日翘班带你去个地方,到地了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席顾安没有想到楚天阔带他去的地方竟然是花楼。
丝竹管弦,穿红戴绿,鱼龙混杂。
完全陌生的事物场景,接连映入视野,席顾安的本能竟然是想跑,被楚天阔强制性的拉住了。
花鸨满脸堆笑的迎到面前,扬了下手中的香帕,熟稔道:“稀客呀,楚二公子,自从听说你得了圣上青眼升了职,可是好久没有来奴家这里了……真是想你想得人都瘦了一圈……”
楚天阔将一锭银两放到花鸨手心,完全不接话茬,“老样子。”
花鸨看到银锭喜笑颜开,“两位公子楼上楼上请,牡丹亭这就给您空出来。”她扭着水蛇腰,向路过的姑娘吩咐,“快……快去请云姐儿弹琵琶。”
两人进到雅间,隔着半隐不隐的纱幕,走进一位环抱琵琶的女子虚影,丝弦拨响,舒缓的乐声如流水一般淌出。
牡丹厅在整个花楼的最里间,很是隐蔽私密,隔绝了外界喧嚣的音乐和欢笑,是难得的悠然与宁静,琵琶乐声流畅婉转,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楚天阔坐到座椅上,倒了一杯果酒,递到席顾安面前,“喝点东西吧,今日难得出来。”
葡萄酒的浓度并不高,像是嘱咐特意换的,但席顾安接住酒樽还是犹豫了,他并不常喝酒,本能觉得若不幸醉酒,是一场他完全无法预测的失控。
楚天阔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抿了一口,感觉到了席顾安的顾忌,温声劝道,“少喝点,没那么容易就醉,可以只是尝尝。”
席顾安依言低头浅抿了一口,酒味浅到几乎没有,是很浓郁的葡萄果香,他缓缓放下心,将一杯酒饮尽。
门外传来脚步声,席顾安完全没有准备,门扉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来人像是刚喝了酒,声音带着醉酒后明显的高声与含糊不清,“还以为花鸨瞎说呢,原来真是楚兄,今儿你不是当值,什么风能把你吹来这儿?”男人说着,摇摇晃晃地就往楚天阔身边走,“是公事?还是单纯来消遣啊?”
突然男人猛然注意到,雅间除了楚天阔还有一个人,瞳孔睁大,酒都清醒了几分。
席顾安从听到推门声,就知道自己想要马上躲避已经来不及,惊慌失措之下,一头埋进了楚天阔的怀里。
他纯粹的只是不想让任何可能的人认出他,难堪也屈辱,以他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但男人明显是会错了意,失语了半刻,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楚兄好这一口,果真风流无限,贤弟敬佩敬佩!”
男人满脸理解的退步出了屋,还贴心地阖紧了门,“继续继续,贤弟不打扰楚兄好事。”
明明只喝了一杯酒,席顾安整个人全身滚烫,听到关门声,席顾安迅速从楚天阔怀里爬起,因为爬的太快太急。
嘭得一声,头顶碰在了楚天阔下巴上,席顾安脑袋更晕了,连楚天阔骤然挨了这么一下,脱口而出的闷哼都没有心神在乎。
楚天阔眼疾手快,一手抓住明显又想跑的席顾安,一手抽空揉了一下红了一大片的下巴,安抚解释,“偶尔一起喝酒玩闹的朋友,嘴上没个把门,随便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席顾安整个人都是乱的,不是因为那句无心的话,而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花楼!
他一个太监为什么要出现在花楼!
席顾安无声地崩溃。
楚天阔双手抓住席顾安的肩膀,强硬地掰过他的身体,让他看着自己。
但在触及席顾安马上要哭的表情后,完全方寸大乱,放柔了语气,楚天阔近乎诱哄道:“你不是前面说有事情问我吗?如果错过今天的机会,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顾安,你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我现在都可以回答你。”
席顾安自残般,让自己冷静,恢复正常思维,用具体的可以切切实实抓住的事情,压制情感的混乱,问:“闽江……素澧贪污闽江洪涝赈灾款、运河工程款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一些?”
楚天阔没有否认,道:“知道,但知道的不多,都是口口相传的推测,没有确实证据。”
席顾安深呼吸,背台词一般背出他酝酿了一路的问题,“这笔钱款凭空消失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提前不向朝廷汇报,而要等到素澧倒台,还是以……”他顿了顿没有说完后面的话。
还是以张游方的账册,那样隐晦曲折的方式,让皇帝自己察觉,自己彻查。
楚天阔凝视着席顾安的眼睛,缓声回答。
“永康三年,闽江洪水泛滥肆虐,周边村庄近万人流离失所,朝廷派下钦差前往赈灾,只是灾洪过后,不仅是南方海域,突然遭到敌国偷袭攻打,同时,国内也以闽江为起始点,爆发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我娘亲是医女,在那场瘟疫中,为救治百姓不幸沾染疫病身亡,父亲虽然在与敌国的海上战役中获胜,却被箭矢射中双腿,落下终身残疾,先帝念父亲忠勇,封位闽江公,回京养伤。”
“因为久不在京都,父亲行动不便,就算先帝恩惠,赏赐不断,在京都也难免处境尴尬。虽然这些年,父亲与闽江一直都有联系,多多少少知晓一些闽江的情况,但没有实质性证据,且素澧一直深受先帝信任,又有竞王、锦衣卫、司礼监同旁协助,蒙蔽圣听,我兄长接手闽江水军多方掣肘,也远没有表面那般顺理成章,知晓闽江的案子就是一个马蜂窝,在没有全然自保的情况下,没有理由要不知死活地一头撞上去。”
明明已经竭力冷静了,席顾安还是觉得思维混乱,他知道楚天阔说了很多,他好像听到了,也好像没有听到。
楚天阔回答完,感觉席顾安应该再没有其他问题,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点头示意琵琶女退下。
把席顾安虚揽进了自己怀里,即使是在男性之中,席顾安的身高也不算矮,但其实整个人很轻,轻飘飘的,像没有依托。
楚天阔不知道是从什么什么开始,或许是从第一次,京郊猎场遴选内侍那次,雨幕中的惊鸿一瞥,他的目光就无发控制地落在了这个人身上,他想了解他,想知道隐藏在漠然疏离面具背后的人,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他会因什么事情生气,因什么事情高兴,又因什么事情把自己蜷起来,那样痛苦。
“顾安,你这些天累了,该好好睡一觉。”楚天阔柔声哄着,等席顾安彻底睡着,弯身将他抱起,放在床榻上。
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榻边,看着席顾安即使睡着也不甚安心的睡颜。
席顾安的五官挑不出错,但也称不上惊艳,清俊秀丽,间于男性于女性之间的容颜,少一分则寡素无味,多一分则不够和谐。
楚天阔抓着席顾安的手,小心纠缠,低头无奈自嘲地笑了笑,他想自己一定是中了邪,他什么样漂亮的、绝色的容颜没有见过,竟然会被如此吸引,无法自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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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黄粱一梦(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