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顾安跟随宣衍走出奉天殿。
经过游廊时,见建章宫台阶下,跪着一身锦衣卫服的楚天阔,他跪的笔直,让人很难不一眼就瞧见。
“跪外面做什么?天怪冷的。”宣衍步子不停,顺手招了一下,“进殿说。”
气候骤然转冷,从奉天殿到建章宫不过几步路,席顾安的手脚都被寒风吹得泛凉,他指使内侍将火炉添旺,返回宣衍身侧,服侍皇帝坐到书桌后,伺候笔墨。
宣衍并不抬头,取过毛笔开始书写,“说吧,怎么个事?”
楚天阔进殿下跪,视线很快扫了一眼,站在皇帝旁侧,神色漠然的席顾安,俯身道:“微臣看管不利,请陛下责罚。”
“素澧在诏狱内死亡,已经确定是他杀?”
“微臣确定,是被毒害,素澧关押时,微臣再三检查过,他身上不可能藏有毒药。”
“什么毒?”
“砒霜。”
“嫌疑人未有找到?”
楚天阔以头触地,“请陛下责罚。”
宣衍表情平静,瞧不出任何喜怒,“这件事并不怪你,锦衣卫之前的指挥使是蒙骏,内部早就是青黄不接、千疮百孔,你刚接管,有所疏忽,在所难免。”
楚天阔磕了重重一个头,“谢陛下体恤。”
宣衍话锋一转,“你今日下去之后,好好理一理里面的人,该杀就杀,该换就换,朕不希望相同的情况再次出现。”
“臣明白。”
未有任何内侍通传,萧鸣凤一身戎甲,跨步已经踏进了殿内,边走边道:“几位主要朝臣的府邸都已经控制,接下来如何行动?”
萧鸣凤话语问完,目光一扫,似才豁然发现殿内还跪着一个人,转身向宣衍补充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楚天阔跪着,侧身抬了一下手,“萧将军。”虽然早就听说萧鸣凤目无规矩礼法,倨傲不驯,但第一次亲眼看到,还是令人诧异。
“免礼。”宣衍将毛笔接给席顾安,终于抬头,“楚指挥使,你也平身。”
等纸上的墨迹晾干,宣衍将纸张对折,从书桌后转出,走到萧鸣凤面前递给他,慎重道:“按这张名单上的抓捕,闽江洪涝牵连太多,以社稷安稳为重,敲山震虎,重拿轻放,不要伤及他们的家人。”
萧鸣凤虽然惊讶不解,宣衍怎么突然转变了温和的方式,但也没有多问,接住名单,“好,我就去办。”
“嗯。”宣衍点了下头,“楚指挥使,你也随鸣凤一起,协助其抓捕审理。”
“鸣凤”二字叫的亲昵,楚天阔再次诧异,但也来不及惊讶多久,立马行礼,“微臣遵旨。”
萧鸣凤匆匆来,携着楚天阔又匆匆离开,建章宫内恢复安静。
宣衍站着,捏了捏眉心,他眉眼间的烦躁与疲惫几乎能化为实质,席顾安扶宣衍坐到软榻上,“陛下可是身体不适?奴才唤太医来给你瞧瞧。”
宣衍抬手阻止。
席顾安使眼色让殿里的内侍全部退下,宣衍反手自然地拉席顾安坐下,轻轻靠在了他肩膀上。
席顾安手脚僵硬,慌忙揽住皇帝的身体,试探开口,“陛下,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宣衍声音里隐着颓败,“朕好像做错事了。”
席顾安的指尖触到了皇帝柔顺的头发,身上是很淡的龙涎香,宣衍如此说,是基本已经确定了自己的错误,席顾安顺着话语问:“陛下是指哪一件事?”
宣衍苦笑,“不是一件事,是登基以来,朕半年不到,都快要成有名的暴君了。”他说着,突然转过身,与席顾安面对面,“幸亏素澧死得凑巧,楚指挥使的信也送的及时,如果没有,朕会做出危害东周社稷的举措。”
“陛下是指将今日殿上所有涉案官员全部问罪?”
宣衍没有犹豫,“是。”他道:“但素澧的死让朕清醒了,也想通了一些事,朕如果将他们全部关押大牢问罪,与东周无益,确是别国处心积虑想要看到的,到那时,我东周朝野动荡,朝内无人,正是举兵攻打的最佳时机,朕就是千古罪人。”
席顾安其实有些没有听明白,他并不如宣衍聪明,尤其是关于国家朝野,他更加半知半解。
看出了席顾安的懵,宣衍也不恼,轻轻笑了笑,伸手将席顾安整个环进怀里,“顾安,幸亏你没事,你若有事,朕就算想通,他们也难逃一死。”
宣衍的话语并不重,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席顾安还是感觉到了一股砭骨的寒意,宣衍抱着他的力道越来越紧,道:“设这个计策的人对我们两个都非常了解,东周朝堂积弊已久,我若登基,绝对不会放任不管,必定会以雷霆手段清理,而我初登龙椅,手中可用之人并不多,顾安,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放心让你参与此事的人,你若在这个过程中,因刺杀意外惨死,朕很可能……”
宣衍放低了声音,“朕很可能不顾后果,拉东周所有贪官污吏给你陪葬。”
宣衍能说出的话就能办到,席顾安完全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宣衍继续道:“但幸在你无事,让他的第一步计划失败,随着素澧被拆穿假疯,关押进诏狱,在锦衣卫的审问下,问出了一些东西,素澧必定会死,朕预料到了,只是朕没有想到,会死的如此快,还是在诏狱内被毒杀……朕小看了背后出谋划策,想东周亡国的人。但同时这也不算是一件完全的坏事,他担心素澧在严刑逼供下,吐出更多的东西,不惜冒险暴露自己,让素澧死亡,也让朕窥清了他一点模糊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席顾安连呼吸都不敢,“西楚?西楚皇室。”
宣衍笃定道:“朕既然能安然回国,就不会还活在他们的阴影与控制下。”
门外响起有意压低的说话声,宣衍松开席顾安,“发生什么了?”
透过纱窗,可以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席顾安回话,“像是下雪了,陛下。”
宣衍侧身,顺着席顾安的视线看向窗外,羽毛般的大雪从天空飘落,“今年的第一场雪,陪朕出去瞅瞅吧。”
席顾安随宣衍出殿,吩咐内侍拿了一件狐毛大氅替宣衍披上。
大氅的系带还没有系住,宣衍伸手按住了席顾安的手背,“你手怎么这么冷?”
席顾安慌忙就想收回,被宣衍用力攥住,转头吩咐候在旁边的内侍,“再取一件氅衣。”
宣衍将第二件大氅亲手帮席顾安披上,两人一前一后迈下建章宫的台阶,在漫天洁白纷飞的大雪中,走到了御花园。
立冬后的第一场雪,天气即使冷也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御花园内许多花甚至都没有开败,几支料峭的红梅刚吐露花蕊。
席顾安看着任雪花飞落在他头发上,衣袍上的皇帝,宣衍走得慢,雪花也似乎格外恩宠他,触碰到皮肤后迅速融化,在眼睫留下一点璀璨的晶莹。
席顾安并不喜欢冬天,因为那代表着寒冷,比饥饿还要难以忍受,与死亡接壤,但宣衍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漫长的冬日可以让懦弱者消亡,也可以让勇敢者蜕蝉而生。
远处传来欢笑声,藕粉宫裙的女子抓着柳色宫裙的女子在花园里跳舞,笑容清丽而开朗,“我就说下雪的御花园别有一番意境,姐姐,我没有骗你吧。”
“是很漂亮,快回去吧。”杨美人左右环视,满脸担心,“别被人看见。”
明媚绝丽的容颜被掩在雪白的狐毛里,徐美人轻快道:“谁看见呀,陛下又不常来后宫,别人,在乎他们做什么!”
宣衍停下步子。
两位美人还没有发现他们,席顾安低声询问:“陛下可要过去?”
“不了。”宣衍转身往回走,“回吧”
一场大雪过后,气候迅速转冷,建章宫内烧起了火龙。
夜色静谧,外面飘着大雪,寝屋暖如春日。
席顾安感觉自己置身于滚烫的熔浆,灼热而窒息,宣衍拉近他,与其十指相扣,肌肤相贴,熟悉的龙涎香如细涓的泉水,淹没他。
他想要逃脱,又被扯回去。
“顾安,看着朕!”
完全占有的过程中,进行重复的确认,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要确认归属权。
身体与心理的承受突破极限,席顾安咬上宣衍的肩胛,在灭顶的快感与痛苦中,喘息流泪。
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步入了歧路,他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权利回头。
他拼尽全力的克制压抑,也无法忽视内心深处真实的渴望,宣衍给予他的安心与归依,几乎是他生命存在的唯一意义。
那是将要干死的池鱼,得到的仅有水源,但这水源又在试图将他溺毙,不给他一丝空隙,刀刀凌迟,需要他用血肉为祭,才能维持水源的永不干涸。
是他贪心吗?可这样爱人不是爱人,奴才不是奴才的身份真的太痛苦了!
席顾安把自己浸进浴池,泪流满面。
灵魂与肉.体撕扯割裂,他的身体越是渴望顺从,他的心灵越是背德与绝望,如果他对皇帝从未有过爱慕,他可以将这样的献祭,当成一场最普遍不过的服侍。
可正因为他也非木石,也有感情,他做不到不在乎。
不在乎宣衍爱不爱他,不在乎萧鸣凤存不存在,不在乎这样的关系是不是世人所容,他是娈.宠,还是奴才。
脚步声出现,宣衍举着灯烛往浴池走来。
席顾安如梦初醒,如临大敌。
他迅速披衣站起,躲在了纱帘后,捂住了自己的唇鼻,防止泄出一点儿呼吸。
浴池内并没有燃灯,只有几枚亮光微弱的夜明珠,以及宣衍举在手里的那盏烛灯。
“顾安。”在浴池中没有找到席顾安的身影,宣衍疑惑地唤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席顾安屏住呼吸。
宣衍距他两步之外停下,又唤了一声,“顾安。”
依然没有回应,只有风将纱帘吹得轻轻摇动,宣衍停了半响,才转身离开。
直到脚步彻底消失,席顾安才敢松开捂住口鼻的手,借着月色,无声无息地离开建章宫,回到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