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十八,五行天上火,宜祭祀、作灶、结网。
忌结婚、安床、治病。
清晨,太阳还未出山,天光刚微微点亮山头,小路上已经有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个身着红色喜服的中年女人,唇角一颗痣,坐在一辆轰鸣的摩托车上,为身后的人指路。
几辆电瓶三轮车跟着她,上面坐着一个神情紧张又带着奇异微笑的女人,她的手牢牢地挽着身旁的一个女孩。
女孩穿得一身鲜红,衣服上随处挂着金黄的饰品,厚重的衣服紧紧裹着她,她的脸上浓妆艳抹,让人无法一眼认出是林月。
*
昨晚一到家,她正收拾着行李,养母就到她面前一把跪下,膝盖撞地,沉重的声音似乎想要撞破地面。
她痛哭出声:“妈知道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了,你最后帮帮妈。”
林燕泪水涟涟,被烟熏黄的牙齿挤挤攘攘,一张口充满腥气。
“发生什么了?”林月赶忙一把扶起她。
“李承他们家的媳妇跑了,你帮帮他们,明天就是婚礼了,还欠人情呢。”
林燕哭得说话颠三倒四,这是林月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从来都是林燕命令她做所有事,从未见过她这样求人。
林月有点着急,但又有几分担心。
“明天仪式结束你就能走了好不好?临走前帮帮妈。”
马上就要离开了,最后帮个忙也未尝不可。
林月拉着林燕的手臂:“妈,那我要怎么帮?”
*
“待会儿你听人的安排就行,很快的。”养母林燕抓着林月的手对她说。
林月有些害怕,周围一片寂静,除了母亲,前后都是陌生人,她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林燕昨晚对她说,只要走完这个流程,让李承家不要因为新娘跑了而在所有客人前丢人,她就能离开了。
林燕还说,单跃灵也答应了,说尊重她的选择可以等她。
而她只要这么做了林燕就不强留她,就当她还了两年的养育之恩。
一大早她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被送上了车。
颠簸一路到了李承家,似乎已经距离祚县有段距离,附近的景色与家乡大相径庭——这是她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她不安地攥起手,昨晚她偷偷写了字条塞到林灿宇家的门缝下,两家住得近,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随着一声鸡鸣,这块地区似乎被唤醒了,鞭炮声骤然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是从水面窜出来似的,毫无过渡地直接炸开。
她心跳如鼓,总感到有些不对劲,但经历得太少,又对母亲毫不设防,就这样怀揣着一颗单纯的心,盖上红盖头,在林燕的搀扶下走进会堂。
*
“今天我们一起来祝贺李晓先生和林月女士的婚礼。在这里,两位喜结连理。千里姻缘一线牵,从此携手共百年。”
为什么是她的名字?林月皱皱眉。
喜娘音调很高,戴着麦克风的声音嗡嗡的,听来辨认艰难。
周围很安静,只有稀稀疏疏的鼓掌声,红盖布下只能看到前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感恩父母养育之恩,愿父母福寿安康……”
林月被人戳着背提醒鞠躬,会堂里的香烧得她有些迷糊,她微微弯腰,盖头摇摇晃晃,恍然间一张黑白照片撞进眼帘。
她双腿一软,差点要跪下。
由心脏处蔓延开的麻痹感让四肢迅速有种触电般的震感,身体以心脏为中心,向外不断扩张着丝线。
流窜光热的白色丝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了她身体的掌控权,她张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
她像是误入了不该来的诡异之处,处处都透露出不同寻常。
写着自己名字的婚礼主持词、寂静无声的会场、摆在中央的黑白照片……
“夫妻对拜,从今往后,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她往左转,地上并未出现所谓的新郎的双脚。
一瞬间她仿佛被击中,顾不上礼仪与承诺,扬手掀开了红布——
一张黑白照如同厉鬼,猛地贴近她,似乎在和他对话。周围除了捧着照片的陌生男人、喜娘、林燕、还有坐在父母席的两个老人,没有别人。
她尖叫一声,顿时肾上腺素急剧上升,一瞬间所有事情都通透明了了。
她拔腿就跑。
*
单跃灵赶到现场时,还在外面就听到了尖叫声、喧闹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
还有……林月的哭声。
她感到自己仿佛要被撕碎了。
林奇在一旁碎碎念:“我早上在外面的时候看到他们家偷偷摸摸把林月送出门了,我看打扮觉得不对劲,赶紧先去敲门让林灿宇跟上,然后赶紧跑来和你说的。”
他们出发得晚,林灿宇早就到了,和另一个男孩一起在里面吵得天翻地覆。
穿着新娘礼服的林月被两个人紧紧地按住,还是十来岁孩子身体的她拗不过两个大人。
她的打扮滑稽,表情却是异常惊慌失措,厚重的妆容被泪水汗水沾湿,四处流淌,看起来不伦不类,像戏曲中的丑角。
林灿宇已经隐隐有了青年的模样,身体高大,因为常常帮忙家中干农事,两条手臂晒得又黑又亮,用力时鼓起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十多岁的孩子。
光是喜娘和林燕两个人,完全降不住他。
捧着遗像的女人往内院跑去,不一会,跟着出来了几个男人。
此刻不论是人数还是年龄,他们一点优势都不占。
林灿宇和同来的男孩被拧着胳膊往外推,他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月,他其实不懂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愿让林月受苦。
“你们小孩子来捣什么乱!赶紧回去,不然我告诉你爸妈!”林燕一边赶走他,一边催促喜娘继续。
“林月和我们一起走!”
“这是对她好的事,你懂什么!”
“你让她和一个死人在一起,好个屁!真的好你怎么自己不去?”旁边男孩大喊,“呸”了口水到身旁男人的脸上。
一道有力的巴掌盖在他脸上,男孩瘦黄的脸瞬间肿起来。
“她不能这么小就结婚!”林灿宇死命挣脱,脑袋里浮起前天和单跃灵的谈话。
——要怎么才能变成像你一样的呢?就是,感觉很厉害,很自由地做很多事。
——我也有很多不厉害的一面……但是多读书是没错的,不光是你,林月也一样。
——女孩也要读书?
——当然,这样她们才有更多选择,而不是很小的时候就结婚生孩子,每天只能在家里洗衣做饭。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从身边人的口中听过,但因为是单跃灵说的,虽然他并没有完全懂,但他相信她。
在跑步时熠熠生辉的林月、会弹他的额头说“不关你的事”的林月、被责打时不愿低头的林月、谈到未来时满脸期待的林月——他不想让林月变成那样。
身体似乎也被信念燃烧,他猝然暴起,推开周围所有人,直径跑到林月面前。
他用力掰着阻挠者的手,坚信只要自己足够用力,就能把林月从那样的未来里扯出来,就能让她摆脱不该属于她的命运。
*
现场乱成一团,单跃灵等人的加入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林燕认得单跃灵,但其他人并不认得,因而不给单跃灵半分面子,只当她是林月的朋友,想要一并驱逐。
被热闹吸引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选择加入李承家,帮忙拉扯林月,有些人选择静观其变,喊叫着围观这场闹剧,怀里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
在这样的混乱又吵闹的情况下,单跃灵被挤得东倒西歪,喊出的声音根本没人会听,她瞥见林月甚至被重新盖上了红盖头。
“左一挑,吉祥富贵;右一挑,称心如意……”喜娘仍然无比称职。
“妈……”林月声音颤抖。
“你好好把这个办完,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你。”林燕苦苦哀求着。
所谓的帮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攥紧双手,对这样的场景无比熟悉。喧嚷、嘈杂,她的声音永远不被听见,在不断的循环的昼夜里,她看到属于她的未来——
“新妇进厨房,美味佳肴满厅堂。”
“新娘入家门,早生贵子梦成真。”
“新嫁娇娘美如花,持家有道人人夸。”
“相夫教子勤为本,家庭和睦乐万家。”
……
——“都闭嘴!”一道嘹亮的声音破空而来,将林月一把拽了起来。
*
单跃灵趁着喜娘的注意力在林月身上,一把扑过去抢过了她的麦克风。
整个会场里顿时缭绕着她的声音,沸反盈天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想自己好好生活,”单跃灵顿了顿,“如果是你们自己被这样拉来和不认识的死人结婚,被像畜生一样处置,你们能乐意?”
她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话来解释:“阴婚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如果真想已经去世的人过得好,不如现在多为他行善积德!”
现场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林月被人悄悄推了一把。
跑,赶紧跑。
她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听不出性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
一切的束缚都是没必要了,甩开小了两码的鞋子,脚底脚背舒展,她跑起来了。
鞋子“啪嗒”被甩到飘落在踩踏得灰扑扑的红盖头上。
李承家的人自然是不肯的,他们并不让单跃灵继续,反倒是拔了音响的电源,吵吵嚷嚷去推搡她,质问她的多管闲事。
林月抓住机会往外跑,却被跪倒在地的林燕拦住去路。
林燕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痛苦:
“妈和你说实话,你爸的病要那么多钱,我们哪里来钱的?你只要……只要和他结个婚!你看他都死了,你又不用照顾他,帮忙一下怎么了?”
“我不想。”林月用力推开林燕,两年有效期的母女情分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这两年我们什么都没少你,你要走就把我打死!反正没钱你爸也活不下去。”
“我之后会挣钱给爸治病的,你别说这种话……”
看到林月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林燕的眼神瞬间变得伶俐,张嘴对林月露出了一个近乎于抱歉与恨意之间的表情。
“呼——”一道钝器重击扬起的气流凌厉地发起进攻!